卢军霞*
伴随全球生态主义思潮的勃兴,以及现代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中所带来的文明弊病,人文领域秉持“向外转”姿态,将视域由人与人、人与社会延伸至人与自然等世界,已成为备受瞩目的文化景观。诸多当代文本围绕生态议题,对山河湖海等自然元素倾注热情,批判人类以经济利益为价值导向的思维观念,希冀实现人与自然疏离、断裂状态的重新弥合。科幻小说亦无法规避时代思潮与主流文学的隐性制约,甚至天然地具有现实介入性,能以想象之镜映射更深层的生态危机。诚如劳伦斯·布伊尔所言:“从潜力来看,没有什么体裁可以比得上科幻小说——能够在行星的层面上对‘环境’的思考。”①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刘蓓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5页。科幻叙述常以历史碎片与现实生活为基底,跨越时空藩篱建构出对未来世界的幻想图景,在浪漫精神与忧患意识的纠缠互渗中传递人类终极命运的关怀。自18世纪玛丽·雪莱创作《弗兰肯斯坦》伊始,大批科幻作者便选择聚焦自然/文明、科技/伦理、物质/精神等多重辩证关系,通过一系列内蕴灾难性与毁灭性的生态预警作品加入地球环境日趋倾圮衰败的呼号。
这种借由想象环境浩劫以推动人与自然关系重新省思的创作潮流,在21世纪中国台湾地区科幻文坛中尤为明显。尽管长久以来台湾地区的科幻小说并未受到学界过多关注,但却蕴含着丰富的审美想象与文化价值。就如林燿德所指出,台湾地区“科幻作家往往以非常严肃的创作态度和对于纯文学的标准来描绘科幻时空,形成了和美式科幻追索通俗市场完全相反的模式”。①林燿德:《台湾当代科幻文学》,陈大为编:《20世纪台湾文学专题II》,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06年,第214页。事实上,自张晓风1968年发表台湾地区科幻小说开山之作《潘渡娜》后,②参见黄海:《台湾科幻文学薪火录(1956—2005)》,台北: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第18、26页。诸多纯文学作家便成为台湾地区科幻的创作主力。借助跨文学场域的对话优势,他们自觉承担起“文以载道”的使命,将深邃的人文精神融入科幻思维,以一系列视野开阔且偏向“软科幻”的作品模糊了精英文学与大众文学的疆界。而当代台湾地区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的空前剧变,更是激发科幻作家关注现实、记录当下的书写动能,于不同历史阶段展演出风貌迥异的个性特征。从20世纪80年代始,张系国、叶言都、黄凡、张大春、平路、林燿德、宋泽莱等借科幻之眼揭示种种纠葛;到90年代洪凌、纪大伟等于后现代浪潮中,高举性别旗帜为台湾地区科幻涂抹异色氛围;直至进入21世纪吴明益、伊格言、高翊峰等文坛新生代正视地球“人类世”到来,将科幻目光转向脚下日益凋敝的土地,台湾地区科幻始终秉持敏锐洞察力以积极回应时代浪潮,并用书写重心的转移展现渐趋多元的主体伦理关怀。
得益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各种环保运动的教育启蒙,21世纪台湾地区社会普遍加深对“环境权”的认知与认同,诸多领域都采取了防污治理、节能减排、生态保育等具体举措。但面对巨大的经济诱惑,不少污染企业及麻木个体依然选择无视环保条例法规的约束,以牺牲自然环境为代价来换取短期利益。这种区域性生态危机也开始在全球蔓延,成为世界人民共同的生存威胁与心灵考验。于是,以吴明益《复眼人》(2011年)、伊格言《零地点》(2013年)、高翊峰《2069》(2019年)为代表的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小说应运而生。其中,《复眼人》让多条叙事线索交织并行,借台湾地区东部海岸受伤的故事深刻触及生物仿真、环境创伤与生态疗愈等议题,可视为吴明益在现实中参与反国光石化开发案的艺术延伸。③张瑞芬:《复眼与灵视:吴明益的〈复眼人〉》,《联合报》副刊2011年4月2日。伊格言《零地点》则使用双线密码,试图破解过去由宋泽莱《废墟台湾》(1985年)、张大春《天火备忘录》(1986年)等遗留下的核灾难题,于21世纪语境中再次审视核能泄露对台湾地区环境造成的严重危害。而高翊峰却选择单向度遥望未来,以《2069》探寻AI人工智能技术的极限,思索现代科技对人类生活及生存环境的改变。可以说,针对当下热门前沿话题,3部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小说所选取的介入策略虽各有侧重,但却巧妙地以时空之舟联结起岛屿环境的前世今生及明日,在传递生态关怀、构筑生态伦理等层面上存有内在契合与通约性,成为窥探台湾地区科幻与生态叙事互动新变的有益范本。
进入人类将与新冠病毒长期共存的后疫情时代,灾难议题逐步升格为全球人文反思的重要取向。科幻小说亦以特有的先见之明,擅长用文字营构灾难性的生存景观以及深化灾难记忆所带来的情感性体验,思考原有秩序崩解后人类社会中的各种可能性变局,由此传递书写者本身对灾难事件的认知、想象及判断。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所呈现出的灾难文化图景,多指在天灾与人祸的合力共构下,岛屿及岛屿生命体陷入无可挽回的悲剧宿命中,散发出一种令人惊讶且具有冲击力的末世绝望感。其目的并不在于传递某些超我的宗教信仰与神秘力量,而是倾向以根基于现实生活与文学虚构的环境浩劫,来勾勒未来世界生态灾难的多幅面孔。
吴明益长期对自然议题倾注心力,其笔下的灾难想象总是具备一种“生态思维”的高度自觉,能以超越性的“复眼”视角对台湾地区的社会历史、文化进行精准透视。长篇小说《复眼人》从现实中汲取灵感来源,以漂浮于太平洋上的巨大垃圾涡流冲撞台湾岛为故事背景,展演失去谦卑与敬畏之心的人类对自然犯下毁灭性的“日常庸俗之恶”。作者在一系列具有高度幻想性的未来场景中,揭示外在山海环境与人物内在情感状态的双重颓靡,致使文本沾染挥之不去的哀伤气息。故事中的垃圾岛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因过分崇尚工业文明、消费文明所导致的剩余废弃物,象征人类为满足自身贪欲而不加节制的征服、掠夺与浪费心理。它的残酷登场,使得现实生态环境本就日益恶化的台湾岛和带有理想乌托邦色彩的瓦忧瓦忧岛皆陷入岌岌可危的困厄境地,人类的生存条件与活动空间面临极大考验。伴随3个岛屿的冲击与交汇,来自不同国族文化背景的阿莉思、阿特烈、哈凡、达赫、莎拉、薄达夫等齐聚深受垃圾岛侵害的台湾地区东海岸。他们以伤痛之眼凝视灾难所带来的社会失序、阶层撕裂及文化没落,呼吁修复人与环境、人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协调关系。吴明益由此使生态灾难的概念充分显题化,即在全球化的流动格局中,任何主体与存在物都无法以独善其身的姿态,规避环境污染所带来的巨大生存威胁与生命危机。
不同于吴明益将生态问题放入全球多边体系中考量,伊格言则将目光充分聚焦于台湾地区本岛的环境灾难流变,尤其是由台湾地区反“核四”运动所引发的核能安全争议。宋泽莱曾以《废墟台湾》极尽“恶”之能事,将核能泄露寓于浮尘、噪音、鼠疫、滥伐等各种公害灾难之中。张大春的《天火备忘录》则充分调动后设技巧,以新闻报道和回忆资料来描摹人类遭受核能污染的恐怖情景。而《零地点》既不模糊灾难焦点,又拒绝过分沉溺于花样技法,由此开辟迥异于前人核灾想象的崭新路径。它以核能安全神话的破灭,预演生态危机爆发后的极度危险性以及核灾事变对台湾地区各个层面的剧烈冲击。主人公林群浩作为台湾地区“核四”发电厂的工程师,在核灾事变中不幸产生严重的记忆缺损,甚至思维一度退化至幼童阶段。基于乌克兰切尔诺贝利、美国三里岛乃至日本福岛等地已然发生的核灾历史与知识,作者借林群浩之眼为读者建构了一个可能发生的生态未来:“无数畸形的昆虫和鸟禽在核灾禁制区中存活或死灭。它们的羽毛如纸张般脆弱,鸟喙和鸟翅都产生了无可逆的畸变,飞行时它们的张举的翅翼在气流中被撕碎。蜜蜂和蚯蚓全数消失。蝉自地底爬出,戴着天线般倒长在头上的脚。”①伊格言:《零地点》,台北:麦田出版社,2013年,第255、123—124页。骇人听闻的灾难事件自然延伸至人类社会,彼时数十万市民因饮用核废水而惨遭“体内暴露”,或濒临死亡,或生下畸形儿,无一不印证灾难对人类环保价值及文明价值的崩坏。尤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导致悲剧灾难发生的幕后黑手实际上源于执政当局的政策缺失及权力斗争。伊格言由此进一步向读者质问道:“人类是不是过度自信了?文明是不是过度自信了?”②伊格言:《零地点》,台北:麦田出版社,20 1 3年,第2 5 5、1 2 3—1 2 4页。从而展开对核能科技及现代性话语的重要思辨。
高翊峰的《2069》则更具某种寓言性与前瞻性,其将地震、核灾以及灾后生态社会改变等灾难符号深度融合,试图借由生化人达利的视角去审视浩劫过后人类充满废墟意味的生存情景与生命情态。高翊峰虽未像吴明益、伊格言那般直接将小说故事地点设定在岛屿台湾地区,但其笔下的岛屿“悠托比亚”却凭借地理景观及地质历史的高度相似性与现实台湾地区发生联结。“悠托比亚”的北部因“裂岛地震”与核电事故,被迫分裂成更小的半岛“曼迪德特区”。特区居民受多方条件所限缺乏自救能力,只能仰赖四大强国“夫尔斯国”“黑客国”“赛博国”“普拉斯提国”给予协助而维生。小说以地震与核灾预设生态浩劫的前景与背景,极力铺陈人类于此情境中具有高度反乌托邦色彩的现实生活。由于饱受核灾蹂躏,特区居民普遍遭遇难以逆转的身心伤害。其中,高龄者依靠四大强国提供的人造器官苟全性命,逐步走向赛博格化,而未遭受核污染的幸存者则被强制执行“零诞生计划”以杜绝生育畸形儿,同样处于丧失希望的灰暗状态。然而,正当特区居民身处生不如死的悲惨境遇中时,四大强国却在暗地里假借共同托管之名进行科技竞赛。它们将居民视为基因病变研究对象,以器官移植的方式开展极不人道的活体实验,致使老龄居民神秘死亡事件屡屡发生。高翊峰通过岛屿在地理环境方面的四分五裂,延伸至岛民于身体物质条件的裂解拼凑,最终揭示岛屿被强权殖民而失去自主管理的政治体制,由此呈现出对台湾地区未来充满迷茫与焦虑的负面想象。
《复眼人》《零地点》《2069》虽以不同的书写框架建构具有科幻色彩的灾难诗学,但其意象寓意、情节功能、思想轨迹却皆直指现代社会中所出现的种种生态痼疾及文明弊病。与通常将科幻小说作为现实主义对立面的观念相反,朱瑞瑛认为:“科幻小说的语言系统,是以一种更高密度的摹仿进行运作的现实再现,它将所有隐喻、象征、诗性的事物都当作‘真实’的事物来处理,从而进入到更有深度的写实层面中。”③Seo-YoungChu,Do Metaphors Dream of Literal Sleep? A Science-Fiction Theory of Representation,Cambridge,MA:HarvardUniversity,2010,p.3.故而吴明益、伊格言、高翊峰笔下的环境浩劫看似是一种带有抽象性与概括性的寓言式书写,实则无一不是立基于当下生活的亲身观察与体验。他们在“近未来”世界的想象与虚构中,触摸到从现实逻辑秩序延伸出的某种“真实性”,强调对无限增殖与扩张的全球资本主义发展模式做出深刻反思。而作者之于现实状况的强烈不满与讽喻,也促使其在环境灾难的未来想象中增添了各式丑恶、幽怨及阴郁等元素,为读者呈现出被现实社会所遮蔽的黑暗之处。这一方面为台湾地区科幻小说奠定具有反乌托邦色彩的行文特殊性,另一方面也表明书写者作为人类个体本身对当下生活及未来发展的不安、困惑与矛盾。
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作家对未来生态图景的寓言式书写并未止步于单纯的灾难想象,他们同样借浩劫之眼凝视凡俗社会生活中复杂的人性裂变,尤其是因环境创伤所衍生至人类精神世界的各种消极情动力。随着新地质时期“人类世”的降临,主体的感知能力与情感强度莫不与外在环境的衰败密切相关。诚如梅罗拉所提出的“人类世焦虑”,即“生活在人类世中可能须向‘生态不愉快致敬’”,故而“一种暂时的双倍的紧张和不安的情动力是可以预期的,并且同时影响着现在和未来”。①KyleBladowandJenniferLadino,Affected Ecocriticism: Emotion, Embodiment, Environment,UniversityofNebraskaPress,2018,p.11.鲁枢元更是在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的基础上,提出“精神生态”的存在,认为其是一种人类更高级别的生存方式,着重体现为人类与自身之间的关系。②鲁枢元:《文学的跨界研究:文学与生态学》,上海:学林出版社,2011年,第31页。精神生态危机作为人类现代性危机中除自然生态危机之外的重要一脉,不仅象征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失衡,也预示人与社会、历史、文化紧密关系的断裂。3部小说中聚焦人类精神颓靡的创伤叙述随处可见,迫使读者见证末世灾难穿刺人心内部防线的隐形力量。
为了加速渲染当下危机与未来浩劫的严酷性,小说中的主要故事人物皆存有肉体或精神上的痛楚,形塑出现代人类迷惘生存的新典型。首先,自然界的没落给人类社会带来全方位的挫败,最值得注意的莫过于实体家园的消逝与乡土记忆的褪色。在《复眼人》中,当垃圾岛尚未抵达台湾东部H县时,敏感的阿莉思就觉察到“这已不是当初吸引她来到这里的峡谷和小镇了……当初看起来亲切的事物,现在都在萎缩,很不真实,逐渐和自己失去牵连”,曾经“两旁的灌木丛和植被还离人颇近,风景和动物都不太怕人的样子,但现在山和海被马路推到很远的地方”。③吴明益:《复眼人》,台北:新经典图文传播公司,2016年,第29页。正是由于外界自然环境的毁坏与相关地景的改变,阿莉思对脚下之土的认同心理与“恋地情结”开始走向崩解。段义孚认为“人对环境的反应可以来自触觉,即触摸到风、水、土地时感受到的快乐。更为持久和难以表达的情感则是对某个地方的依恋,因为那个地方是他的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也是生计的来源”。④段义孚:《恋地情结》,志承、刘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36页。质言之,人们对地方家园投注的亲密情感形塑了自我身份,而回归故乡尘土也是其向往的理想归宿。由于无法体会与大地之间的联结归属感,阿莉思对地方存有“根”的感觉消逝了。一旦人类对土地的记忆被消弭,便只能成为无根之人,再也找不回指认过去的心灵图像。
危机四伏的“人类世”不仅使小说人物对和谐稳定家园的渴望变成奢望,也让他们与生命中的重要他者失去现实连结,精神上处于漂泊无依、沉寂缺爱的受伤状态。在《零地点》中,寻找核灾过后离奇失踪的女友小蓉,是支撑林群浩活下去的重要信念及展开核灾原因调查的关键行动力。故而除了践行“废除核能以确保环境永续”的创作使命外,伊格言同样详细铺陈了二人如何在末世中相知相守相爱的温暖过程,让文本流动着骇人与动人交杂缠绕的异质氛围。但突如其来的“核四”爆炸,不仅丧失了在资本主义逻辑下高速发展的台北地区,更让这对身心契合的灵魂伴侣走向不同的人生方向与文明归属,徒留从孩童思维状态清醒过来的林群浩独自承受绵延不绝的思念之苦。到了《2069》高度寓言化的科幻世界中,高翊峰则让小说人物在失家、失爱的基础上,进一步深陷“失我”的生命绝境。作者将主人公达利设定为由赛博国生产的生化人,从出生开始便受制约式被动模式所控制,只能遵循特区巡护员的职责行事。为了与经典文本产生互文性联结,高翊峰在小说中同样对“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这一著名科学伦理问题展开想象,以探索AI人工意识与人类意识的差距。因而具有情感模拟、记忆注解、皮肤感受等高阶科技能力的达利,总是在人性觉醒边缘反复踟蹰。其口中那大量内蕴冰冷色调的反复确认、回答以及自我质疑的电子化语句,让小说弥漫着真假难辨的诡异气氛,复现出浩劫之下任何主体皆无法掌控自我命运的空洞感和虚无感。
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作家基于现实情境,以内外世界的双重衰颓充分肯定了生态灾难所具有的警示作用与恐怖力量,但并不意味其面对人类苍凉而无前途的生存样貌时,仅怀着恶意期待或冷眼旁观的态度。在一片倾圮的废墟之外,作者通过保留尚未遭受严重污染且不受人类野蛮宰制的诗意自然,依然给予小说人物及读者最后的善意。那些残存于记忆与文字中的诗情居所承载着世间少有的自由与美之气息,以强大的施事能力抵御精神生态的湮灭,从而为疗愈、修复人类主体身心创伤,使其走向救赎之路指明方向。《复眼人》中的阿莉思在瓦忧瓦忧岛之子阿特烈的影响下,克服对山林环境的拒斥心理,通过重走导致丈夫杰克森与儿子托托遇难的大岩壁之旅,终于发现自己“仿佛脑袋里有一座森林,有一座山”。①吴明益:《复眼人》,第145、95、310页。同时,与小猫ohiyo的友爱互动更激起她久违的求生意志,“一种非理性的物事,动摇了她沉默已久,决意停止的心”。②吴明益:《复眼人》,第145、95、310页。这种非理性物事表明当人和环境中其他自然生命相遇后,会在诧异、感动、惊喜等积极情动力中发现未显之物的特殊价值,以促进主体的更新与生成。当故事接近尾声时,哈凡、达赫、莎拉、薄达夫等人与阿怒一道走入具有疗愈属性的森林教堂,更进一步昭示出非理性物事对人类生命灵魂的唤醒能力。譬如长期徘徊于城市灰色地带的哈凡,“第一次进入森林教堂时,树根与青草的气味,湿淋淋的空气都让她觉得适得其所……好像一切痛苦都能够过去”。③吴明益:《复眼人》,第145、95、310页。森林教堂是“一片活着的森林”,象征着自然独有的神圣感与灵动感,它以纯净宽广的胸怀接纳了在末世灾难中饱经沧桑的创伤个体,让失根之人重新获得精神寄托与心灵归属。
而在《零地点》和《2069》中直接具体的自然生态描写虽并不多见,但每当作者涉及相关场景时,总是用异常诗意的笔法予以呈现。伊格言将主人公对自然的美好感知多置于核灾事故发生之前:“水流声渐大。山壁之后,一湾清浅的小溪在微光下发亮。丝缎般的光泽。水涧两侧,树与花的黑暗中,无数萤火虫闪烁不定。那星火时而静止时而飞翔,像有生命的宝石。”①伊格言:《零地点》,第160页。深山萤火虫之景使林群浩和小蓉深受震撼,后者更是在核灾发生后,自愿远离城市退居山中过着自耕自足的田园生活。在翠绿的谷地与菜圃中,小蓉找寻到最适合的文明来庇护自己与林群浩的畸形女儿。而当林群浩与践行简朴生活的小蓉重逢后,其心中萦绕不去的愁绪与眷恋也终于拥有释放的出口。高翊峰则以《2069》接续旧作《幻舱》中的“绿舱”想象,依然通过绿舱设定来传递自然对人,乃至对生化人的微观情动。绿舱的原址曾是一个大型人类生活社区,裂岛地震后全毁而长成漫山林野,遂被四国视为“悼念之墓”,以表示大自然对悠托比亚的警醒。达利的电子脑对其进行了特殊的记忆编码:“走在一阶一阶向上向下的木椿梯道。阳光从树干之间穿透落下,无比宁静……如果风动了一下,新生的、依旧活着的枫香、光腊树、樟树会各自飘出新鲜的树脂气味,集合成一座气味森林。我一停下脚步,立即被气体脂肪包裹……很特殊的行走过程。时间被静置、内脏的运作被静置,停止生命的躯体也被静置,或许林野里不容易捕捉的光纤,也是被静置的。唯一确定没有被静置的,是暂停在天空的夕阳。”②高翊峰:《2069》,台北:新经典图文传播公司,2019年,第148页。迥异于小说中的其他冷调文字,高翊峰用相当诗意的语言刻画出达利面对自然时的细微心智变化,为其摒弃自我怀疑、主动开启意识觉醒埋下重要伏笔。
3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皆选择入山归海来探寻生命救赎的最终出路,表明自然环境对疗愈、重塑人类精神生态具有强大促进作用。在抚平人类心灵创伤的过程中,自然本身也摆脱单纯的被动受害者面貌,以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参与地球上的生命演化。二者双向良性的互动背后,蕴含着吴明益、伊格言、高翊峰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批驳与挑战,无疑有利于打破传统认识论中将主客体视为二元对立的固化思维模式,形塑出“交互主体性”原则来对待人与自然的存在。并且,“只有在人意识到自然物作为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人的对应物、象征体、喻体——表现人的工具,意识到他们在生态系统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位置,进而以人类个体的身份与这些非人类的个体进行平等的交往时,人与自然的交互主体性才能真正得以实现”。③王诺:《欧美生态批评:生态学研究概论》,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年,第129页。小说借由自然力量重建人类濒临破碎的精神世界,在已然“祛魅”的现实生活中赋予自然以主体地位,不仅揭示人与自然的关系实现从主客二分到主体间性的某种可能,也在无形中孕育出一种迈向环境伦理行动的幽微契机。
浩劫之下仓惶求生的现代人类,因诗意自然的存在而获得来之不易的心灵抚慰,但依然未能阻止整体世界走向覆灭的黑暗末路。这样的情节设置无疑显示出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作家更大的创作野心与生态意图,即拯救人类颓靡不堪的精神状态固然重要,但包括自然在内的世间万物同样应被纳入救赎范畴。唯有如此,才能繁衍出真正深层的跨物种同情心与同理心,以推动人类与自然位阶差异的重新调整,进行超越人类本位主义的环境伦理探索。事实上,“不论传统社会或现代社会,不同人类群落及个人与自然环境进行互动时,皆会秉持某种态度或思维,其与所产生的反省或反应而形成的价值体系,可称环境价值观或环境伦理观,不同的环境伦理观对于环境互动时秉持的‘价值评判’各有不同”。①吴明益:《自然之心——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以书写解放自然BOOK3》,新北:夏日出版社,2012年,第123—124页。3部小说共同的书写特色给予读者清晰的观察窗口,不仅可以令其窥视文本角色置身于自然环境时所产生的情感流变,甚至也能从中解读作者隐含于文本的环境伦理价值观念。
与当代大陆科幻作家倾向借助幻想翅膀遨游于广袤天地不同,台湾地区科幻作家一直以来便对脚下“岛屿”情有独钟。无论是早期《废墟台湾》的“国际禁区岛”,还是日后《复眼人》的“垃圾岛”、《零地点》的“辐射岛”,乃至《2069》的“裂岛”,因生态地理的异质性,台湾岛屿总是作为某种概念化的符号指涉,在台湾地区科幻小说中反复出现。实际上,岛屿与“地方”紧密相连,它“是被赋予意义的空间和可感价值的中心”。②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第70页。作者借由书写特定地方的特定人事,一方面会产生持续性的情感依附与乡土认同,另一方面则重塑人地关系、加深对周边环境变化的自然感知。因此,面对台湾地区科幻作家的岛屿情结,我们既要警惕其中岛屿作为乡土可向“本土”滑落的消极因素,同时也要将岛屿视为承接环境伦理思考的重要载体,以此探寻如何对待自然的有益启示。林新惠指出“在台湾2000年后的科幻中,岛屿不再只是灾难发生的背景,而是让时间发生异动的前景”,她以“裂岛时间”来标识台湾地区当代科幻小说的特殊性,《零地点》《2069》《复眼人》则分别呈现出“后退的”“回路的”“纠缠的”3种不同的时间方向性,以此挑战人类中心的现代化常规时间。③林新惠:《裂岛时间——台湾当代科幻小说的灾难、时空、身体》,《台湾文学研究学报》2021年第33期。
在3部小说中,岛屿的裂变命运往往与岛民的日常生活模式存在因果联结,且无一不预示着人类社会“宰制伦理”的可怕之处。理安·艾斯勒将远古时代的社会称为“伙伴关系社会”,指向重视女性孕育与付出的“实现能力”,而当今时代则处于“宰制关系社会”,重视以夺取和战胜为核心的“宰制能力”。弥尔布雷斯进一步指出,宰制性社会是“遵循着以‘人’为主要的关注焦点,为了人类的利益去‘征服自然’的‘经济至上主义的社会模式’”,④弥尔布雷斯:《不再寂静的春天》,郑晓时译,台北:天下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第65页。人类由此成为一个对自然环境缺乏敬意与谦卑的文化群体。故而在《零地点》中,执政当局为隐瞒实际灾情,竟将带有核辐射污染的冷却水排入市区旁边的翡翠水库,使得台湾地区岛屿整整1/5的土地沦为废墟。同样的情形在《复眼人》中也悄然上演,岛民疯狂追逐经济利益与潮流风尚,对生态破坏置若罔闻,让台湾地区岛屿背负难以偿还的环境债。而到了科技昌明的《2069》中,人们更是大幅产生控制自然乃至创造自然的猖狂想法。悠托比亚的农牧区在裂岛地震后逐步迈入机械化时代,不仅种植上基因改良过的稻米,所有的农事工作也都由神农机械人执行。在“牧场的广场上,可以看见以牧羊神外型设计的机械狗潘恩七号。它的塑化躯体植入许多高效太阳能板,驱动机械前腿后腿,在草地进行追赶,让猪牛羊持续保持运动”。①高翊峰:《2069》,第168页。由于伙伴关系被破坏殆尽,岛屿已然化为一股吞噬与反扑的毁灭性力量,让其他生命物体陷入危险之中。
较《零地点》与《2069》而言,《复眼人》摒弃了单纯的道德呼吁与现实控诉,试图在感性经验与理性智慧的融合中进行审慎的伦理观照,以寻求岛屿重生的可能。由“复眼人”这一角色所代表的“共生伦理”,遂成为人类应对末世灾难、重塑物种观念以摆脱裂岛困境的关键。复眼人徘徊于现实与虚构之间,眼睛“有点不太像一颗眼睛,而是由无数的眼睛组合起来的复眼,像是云、山、河流、云雀和山羌的眼睛,组合而成的复眼”。②吴明益:《复眼人》,第224、332页。这种超越人类单一视角的复眼,将世间万物所有主体皆纳入其中,隐喻大自然不仅是一个完整和谐、有机统一的生态系统,更是一个充满灵性与诗意的生命共同体。因此当面对秉持宰制思维的杰克森时,复眼人以“只能观看而无法介入”拒绝了他的濒死求救,并道出另一种理解整个岛屿生命的独特视域:“人以为自己不用依靠别种生命的记忆也能活下来,以为花朵是为了你们的眼睛而缤纷多彩,以为山猪是为了提供肉而存在,以为鱼儿是为了人而上钩,以为只有自己能够哀伤……事实上,任何生物的任何细微动作,都是一个生态系统的变动。”③吴明益:《复眼人》,第224、332页。复眼人用看似残忍实则饱含悲悯情怀的智性话语,揭示出自然运行的客观规律,不仅超越了人类功利主义心态与科技至上主义思维,也批驳了人类对自然进行无情宰制的暴虐行径。而当小说人物以直接或间接方式体悟到复眼人所传递出的伦理关怀,选择改变宰制态度以重新拥抱自然时,便能拥有一双有别于对其他生命麻木无感的“复眼”,成为克服日常庸俗走向自我价值救赎与升华的“复眼人”,最终实现多元主体的跨域共生。
这种共生伦理与詹姆斯·拉伍洛克所提出的“盖娅假说”可谓不谋而合。面对工业革命以来不断加剧的生态危机,拉伍洛克以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盖娅”命名自己的理论设想。他认为“盖娅是一个复杂的存在,包括地球表面上的一切生命及和一切物质,构成一个不可分离、控制和反馈的系统,一种类型庞大的超级‘有机体’,一个‘活着’的星球”。④参见拉伍洛克:《盖娅:地球生命的新视野》,肖显静、范祥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5页。人类作为地球盖娅系统中的一员,与动植物、空气、海洋、土壤等其他生命体相互作用,共同维系着盖娅的健康。一旦人类以滥用工业技术、消灭关键物种等形式削弱盖娅的生命活力,不仅会给盖娅生命带来严重威胁,最终也将致使人类遭受毁灭厄运。“盖娅假说”希冀人们以宏大整体的共生视野去看待濒临破碎的自然,蕴含着觉醒起来的行动者对地球生态运行逻辑的科学理解与敬畏想象,因而具有重要的生态启蒙意义。《零地点》《2069》《复眼人》以不同方式诠释出未来世界盖娅平衡系统被打破的恐怖景象,呼吁人类在采取任何宰制岛屿的行动之前,都应考虑到其他生命的存在状况。唯有如此,才能让伤痕累累的台湾地区岛屿,乃至曾经美丽耀眼的蓝色星球走向愈合重生的希望之路。
面对生态危机的全球性爆发,科幻小说在生态议题上的异军突起,直指日益膨胀的现代性迷思对自然环境价值不断削弱的残酷事实,以及科技功利化导致人类无法感知外界诗意存在的深层危害。它与科幻作家的生态意识觉醒程度密不可分,是身处边缘地位的行动者对现实侵略性秩序的深刻反思。以吴明益、伊格言、高翊峰为代表的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作家有感于历史与现实的剧烈变动,在《复眼人》《零地点》《2069》中秉持自觉的问题意识,围绕末世灾难、创伤疗愈、自然伦理等多重议题,正式开启对宰制性社会的批判、自然隐性价值的尊崇以及万物共生伦理的宣扬,进入“人类世”概念下新地球与新物种的生态想象。基于对可预见未来的失望情绪,其笔下的生态世界常常失却山河湖海的灵动描绘,倾向呈现出混沌、黑暗与复杂的废墟景象,促使大众对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拥有更深入的认知思辨。这种超越性思考不仅有力回应了困扰台湾地区社会多年的环境痼疾与文明弊病,也反映出当代知识分子所应具有的生态责任感与使命感。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由此突破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探索生态书写时的力不从心,日益呈现出令人瞩目的独特风貌。
近年来华文世界科幻风潮盛起,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作为其中不可忽视的重要一环,相较以刘慈欣、韩松、王晋康、陈楸帆等为代表的中国大陆科幻新浪潮而言,在相关创作及研究方面仍显落寞态势。因此,跨越从大陆至岛屿的时空流转,将席卷全球的生态议题作为联结二者的突破口,不仅能补足彼此间环境思维的弱势之处,更能有效推动中文科幻进一步走向黄金时代。从整体而言,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在面对社会发展过程中环境问题日趋严峻时,能以较快速度感知到当今提升人们环保意识的迫切性。在一种细腻柔软且富有审美表现力的文字感染下,自然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开始成为共识。但也正是因为受制于岛屿情结及视野的局限性,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在进行生态议题的探索时,常困囿于岛屿环境恶化的现实焦虑,而无法充分激发出科幻文学超越地域、文化、种族的文类优势,难以像中国大陆科幻那样站在更宏大的文明乃至宇宙的高度,去探讨全人类共同面对的终极生存问题。迄今为止,21世纪台湾地区科幻还未出现如刘慈欣《三体》般格局壮阔的作品,表明其在开拓视野、文体创新、思维深度等层面上仍有可提升空间。当下科幻与生态的双向互动依旧前路漫漫,我们期盼包括台湾地区科幻在内的中国科幻文学未来能以更多佳作展现跨越山海、关怀自然的深刻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