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那里

2023-12-21 15:08胡国庆
摄影世界 2023年12期
关键词:冲顶哈巴龙江

秘境,马卡鲁。龙江 摄

山,一直都在,在其超越瞬间的恒久景观中展现着不朽之境,提醒着我们跨越时光流逝的精神维度,去感悟更广阔的宏大存在。

登山家、摄影家龙江的《山在那里》,是对“马欧之谜”的主角乔治·马洛里的跨时空回应,是一次溢于表象之上的内心表达,是一场关于自然和人类关系的微妙叙事。

登山的天赋给予龙江对山的超然敏锐度,他深入感知山脉的宏大与细微之处,将山的有形与无形化为影像语言,既是现实与想象的交织,又是摄影与绘画之间的边界模糊,通过对影像的重构与“揉捏”,描绘着山的变幻无常与永恒存在。

透过影像的艺术抒发,龙江预设好“台阶”,让我们慢进到一个超越物质外貌的境界,去思考事物的本质与内在力量。此刻,山逐渐化为一种符号,模糊的边界与交错的层次,打破常规的视觉框架,映照生命与存在、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

以外在的山,反观内在自我的存在与意义。这样的思辨让我们意识到,当我们凝视山峰时,也在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追问、恐惧与希望。在这个层面上,我们与山建立起一种更深层次的关联,以山为镜,自身的内在本质逐渐清晰显现。

与山相遇,与自我对话,见山,见自己。

行迹,南坡珠峰的夏尔巴高山协作。龙江 摄

对话龍江

请介绍一下《山在那里》系列作品。

龙江:《山在那里》是我的山系列作品中继《群山之巅》《绝命海拔》后的第三部曲,是我10多年来攀登拍摄海拔8000米级雪山的一个归纳和总结。由胡国庆老师策展,通过动态视频、灯箱、装置、多种材质的材料和多种呈现方式,做了一个沉浸式的展览。我试图通过对山川的刻录去呈现大自然的磅薄、巍峨、壮阔、崇高,去思考如何把大山的具象视觉凝固在抽象的思维空间里,展现出日常希望表达却难以言说的情景与情绪。

是什么让你喜欢上了登山和摄影,并将这两者联结在了一起?

龙江:我因为喜欢摄影而爱上登山。2005年7月,当我站在海拔7569米的慕士塔格峰顶时,四周大雾弥漫,向着山顶艰难攀登的一行山友在眼前若隐若现,我喜极而泣,用相机定格下了他们在大山上渺小而顽强的身影。这就是我苦苦思考和追寻的摄影语言,也是极限摄影刻录生命追随梦想的魅力所在。

喜欢登山,尤其是在高海拔雪山中探寻。每次走进雪山,一阵风给身体带来的颤抖,一片云掠过山脊留下的空间感、层次感和节奏感,无不能让我的情感受到融化,心绪得以疗愈。在我的体念中,雪山的黑白灰是有态度的:黑色的深邃、浑厚、凝重,给人营造出一种沉静的气氛;白色的膨胀性和炫耀性,让人的兴奋情绪被点燃;灰色的平静、细腻、朴素,使人的情绪变得宁静、平和、悠远。抚摸它们就是抚摸自己的灵魂,传递着一种孤独、一丝悲悯,以及一腔热血、挚爱、留念与怀想。

南坡珠峰攀登 8500米处。龙江 摄

你攀登过的雪山中,哪些让你留下了印象最深的记忆?

龙江:海拔5000至8000米的雪山我攀登过20多座。记得第一次攀登雪山是2000年6月,我和好友吴限一起去登海拔5396米的哈巴雪山。早上7:00从海拨2600米的哈巴村出发,下午4:30分到达4750米的西北山脊,在一片突起的岩石上支起帐篷,当天晚上肆虐的狂风达到了八级以上,把帐篷吹得“啪啪”作响,并间断性掺杂着雷鸣、闪电、冰雹、飞雪,最低气温下降到了零下17摄氏度。我们一夜无法入睡,整夜都在祈祷雪山接受我们,祈祷明天风和日丽,但残酷的现实是风势一直没有减弱。早晨4:00我们起床准备冲顶,打开帐篷,让人惊喜的是:顶峰上空的月亮和星星显示是冲顶的好天气,还有东方天边的一线亮光,更增添了一份信心。我们爬出帐篷,对着旷野大吼道:“哈巴,谢谢你!”随后,我们用两个小时对每一个细节,从头盔、雪镜、安全带、雪套、主绳、副绳、主锁、快挂、冰爪、雪镐、冰锥……统统检查了一遍。6:40分,风势依然未减,但我们仍然背上冲锋包,带着冲动、刺激、兴奋的心情,沿着西北山脊,开始了冲顶的攀登。

此时,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浓雾弥漫,能见度不到10米,深可没腿的积雪使攀登之路异常艰难。浓雾聚聚散散,雪山的轮廓时隐时现,走在浓雾中不觉得有危险存在,当浓雾被吹散时,两边的悬崖峭壁把我惊吓出一身冷汗,我俩尽量避开悬崖,每攀爬一步都相互做好保护,同时还要拿出相机,拍下周围美景。8:30分,肃杀的大风吹散了周围的浓雾,靛蓝的天空、刺眼的阳光让我们看到了希望。9:10分,我们攀到了前一晚建营地时看到的顶峰,但那不是峰顶。在雪山上人的视觉和雪山的立体感会产生视觉差,只有手腕上的登山表才能显示出准确的位置。短暂的休整后,浓雾彻底散去,哈巴雪山的主峰和周围的景致显露,此时我们仿佛见到久别恋人时的亲切和激动,在“我爱你,哈巴雪山”的吼叫声中宣泄了出来,照相机清脆的快门声把雪山靓丽的景色定格在照片上。我们无暇顾及疲惫、危险,忘情地向主峰冲去。10:50分,激动的心情无法用语言表述,我们俩手牵着手流淌着激动的泪水站在了三面都是悬崖峭壁的顶峰,那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既孤寂又豪迈的成就感让我喜极而泣,我对着周围的群山放声吼道“哈巴雪山,谢谢你”。

向峰顶攀岩的登山队员。龙江 摄

站在顶峰,与哈巴雪山遥遥相对的玉龙雪山在飘浮的云海中是那样的婀娜多姿、神峻秀美,登高远眺的心情,被周围的景色感染的淋漓尽致,潜意识里那种对山川的理解,让我由哀地赞叹道:“哈巴雪山,我梦中的情人,因为有你,生命才这样美丽、神圣。”想到生命的可贵,此时才猛然回过神来,危险和恐惧还伴随在我们周围。高原的气候变幻无常,30分钟后,浓雾的聚集,把刚才的美景吞没的干干净净,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极低的能见度,根本无法辨认下撤的方向,还好冲顶时留下的脚印引导着我们小心地向着营地下撤。自此以后我和雪山结下了不解之缘。

2013年5月,攀登南坡的珠穆朗玛峰时,当我登顶下撤到海拔8400多米的位置,看到一具已经死亡多年的登山者遗体绻缩在雪地中。当时我的身体极度疲惫、饥饿,伴着突然袭来的悲伤,我的胃部产生痉挛般的疼痛。其实在高海拔发生意外,只能自救,且别无选择。大多数时候登山公司都会进行人道救援,但成功的几率很小。

2015年10月,我在攀登拍摄喜玛拉雅山脉的阿玛达布拉姆峰登顶后,下撤过程中看到2号营地的绝美画面。因为急着拍摄,在过一个非常狭窄的山道山脊时,我不小心踩到了绳索,后面下撤的队友一拉绳索,我便失去了平衡,从绝壁滚翻了下去,挂在了悬崖中间。当时我戴着安全帽,右手撑着岩壁,左手却还下意识地紧紧保护着相机。我的羽绒服被岩石刮破,羽绒“哗”一下满天飞了起来,我一直保留着这件羽绒服。那悬崖大概有100多米,再往下是300多米的深谷,好在岩壁坑坑洼洼的可以攀登。我一手拿着相机一手拽着绳子试着找到落脚点往上爬,但爬了20多分钟,直到精疲力竭也没能攀爬上去,幸亏当时有个日本队友的向导经过,赶快把我拉了起来。

2016年5月,攀登海拔8516米的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时,我晚上22:00点从海拨7800米的4号营地出发冲顶,当时边修路边冲顶,到了第二天下午14:00点还没登顶。倘若顺利的话,早上7:00左右就应该登顶,所有14位登山队员以及高山协作都被折腾的精疲力尽。此时,一位修路的夏尔巴向导没有挂安全绳,突然从我上方海拔8450米的位置翻滚到我面前,砸在岩石上,脑浆迸裂,最后一声的惨叫就发生在我面前,他顺着洛子壁的雪槽一直滚落到了海拔6000多米的冰裂缝里,最后连遗体都没找到。几年过去了,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流瀑風暴,高海拔雪山气流的变化形成的风暴,可以达到十二级的台风,足以摧毁一切附着物。龙江 摄

你在攀登和拍摄的过程当中遇到过这么多危险,是什么让你坚持下来?

龙江:原来我们一起攀登海拔8000米级雪山的有17位山友,到目前为止已经有9人遇难。2017年4月,我们尚在的几个兄弟在南坡珠峰墓地为他们立了一座墓碑,并出版了一本《群山之巅》的大型画册,以纪念这些为那份执爱而遇难的兄弟!

每次去攀登高海拔雪山就是去进行一次冒险的旅程,家人和朋友都极力反对。每次出发前,我都会购买保险,留下遗书,尽量把每次的出行描述得可以轻松应对,以此减少家人的担心,也减少自己的愧疚与难过。

10多年来,执着于对大山的那份情怀,一直行摄在海拔8000米级山峰的雪域高原,登山与摄影对我来说是一种修行,它改变了我生活的理念和人生的价值观。

年轻时,摄影与登山的感觉是一种宣泄,是血气方刚的躁动,那时候不知道目标是什么,只知道一门心思地向上,向上!拍摄,拍摄!每一次拍摄、登山后,便又期盼着下一次的攀登与拍摄。

当人生有了一些阅历后,我觉得登山与摄影就像读书学习,是看到一首诗歌、一篇散文、一本地理书、一本哲学书,是一种自我挑战和心智沉淀,是砥砺磨炼自己的意志。那时,我总被山那边的风景诱惑着,每一次把体能极限作为一种考验,不管狂风暴雪,登上山顶是唯一目标。

活着是一种心态,做事是一种状态。过了那个阶段,攀登与摄影的愉悦已经不再是挑战与征服。在攀登向上的过程中,学会了在激情之后透过镜头感受大自然的宽容,人世间的美好,生命的坚韧与绵长。我们都是时间的过客,我们都会和所有的一切永别,我们需要用摄影记录下对大自然的敬畏、热爱与迷恋,记录下我们曾经的努力与拼搏。

1分钟,马卡鲁峰2018年4月25日20:22和2023前后变化。龙江 摄

作品《营救》获得2023大理国际影会“金翅鸟最佳作品奖”,能讲讲这张照片的拍摄经过吗?

龙江:2019年4月,攀登安娜普尔纳峰,在登顶并安全撤回大本营后,我听说一起登顶的新加坡山友老陈在下撤过程中失踪了。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判断,肯定是出事了。虽然当时心情非常沉重,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祈祷着老陈能平安无事。在老陈失踪43小时后,搜救直升机发现老陈在海拔7600米的位置挥手求救。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和其他两位队友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嚎啕大哭,那是一种压抑、焦虑、悲伤、庆幸情绪的宣泄。又经过20多小时的营救,老陈被挪到了6000多米的海拔,再用直升机救援到加德满都,但最后在新加坡救治时,老陈还是没有了生命体征。

营救。龙江 摄

寂境,乔戈里峰的冰川。龙江 摄

在登山的過程中拍摄,最困难的是什么?

龙江:极限摄影和登山看起来是一种体力运动,但实际更像是一种精神运动,有关生命的终极思考和感悟,全在攀登的过程中。攀登海拔8000米级雪山的极限摄影是对自身的巨大挑战。不仅要在充满千难万阻的条件下,战胜高空飓风、极度严寒、缺氧、雪崩、冰崩、滑坠等带来的危险,对个人体力、体能和意志力等都有极高的要求。对登山者和摄影者而言,你不是去征服自然,而是去挑战自我,挑战自己在极度严寒、疲惫、孤独、恐惧状态下的意志力。

特别是对摄影人来说,在极寒的高海拔,当你褪下手套去按动快门,你的手指很快会麻木失去知觉,肺部因缺氧的刺痛,头部因缺氧撕裂般地剧痛,以及肌肉的酸痛……这是高海拔经常出现的状况。当你把双手插入一条裂缝,让你的拳头支撑你前行;在珠穆朗玛峰顶峰接近零下40摄氏度的条件下,取下氧气面罩进行拍摄,寒冷的空气直接进入你的肺部;在齐膝的积雪中前行,借助你的膝盖和手腕作为支点;在陡峭的山壁爬行并进行拍摄,这些都会让你感到无比艰辛、痛苦。

在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的大本营,耸立着一座纪念碑,上面悬挂着的每个盘子,都铭刻着攀登遇难者的名字。龙江 摄

生活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岩羊。龙江 摄

请介绍一下你攀登之前的准备工作、摄影装备,以及拍摄过程中需要注意的事项。

龙江:每次去登山、摄影之前,都要正确评估好自己的体能和身体状况,每次出发之前我都要去做一次全面体检,若有问题要有针对性地进行治疗和调整,适时选择放弃。

为了体能的储备,我每周坚持至少3次10公里的慢跑,每月2至3次30公里以上的越野跑,有时也会去参加一些50公里至100公里的越野跑。我不以比赛为目的,而是以完赛为目标,达到一定训练效果。我如果没有这样的坚持,就无法完成对高海拔雪山的攀登拍摄。

我们都知道海拔8000米级雪山的攀登、拍摄随时都充斥着死亡的风险。登山前,我每次都会买保险,与保险公司、登山公司的协定中有这样一条:如果在山上遇难了,没有了生命体征,你希望如何处理?我选择的是:就把我的尸体留在上面,不用再运下来。我签过11次这样的生死协议,但是每次填写“如果遇难了先通知谁”的时候,我都不敢写家人的名字,而是先通知朋友。再通过朋友婉转地告知家人。

即将到达马卡鲁峰顶峰的攀登者。龙江 摄

高海拔拍摄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比如设备的携带。登顶时,装备一般控制在10公斤以下,但我每次都要携带2套摄影器材(一套作为备用),加上登山装备一般都在15公斤左右。摄影师最痛苦的就是看到了绝佳的画面,但是你的器材不能使用。再比如对于极端天气的矛盾心态,狂风卷着大雪,寒冷、疲惫交加,在残酷的大自然中,人的抗争与挣扎才是摄影师期盼的画面。而冲顶时一定要天气好的时候出发,因为极端天气容易发生意外,但是天气太好了又拍不到理想的作品。每次拍摄,身体的保暖、拍摄器材的选择、能量的补充都要有充分的考虑。

《山在那里》拍摄时间跨度达14年,所用器材有林哈夫4×5、骑士617、富士617宽画幅相机,福伦达6×7中画幅相机,尼康810E、尼康850、尼康D5,索尼α7RII、索尼RX1RII,松下DMC-LX7。

2013年5月攀登珠穆朗玛峰时,我用的最多的是福伦达6×7中画幅相机,冲顶时为了减轻负重我只带了福伦达和松下DMC-LX7,结果福伦达拍的70多个胶卷全是废片,记得在冲洗店看到冲出来的片子时,我哭得稀里哗啦。因为气温太低,皮腔镜的上下肘片在打开镜头时都被掰断,造成镜头不聚焦,至今我都后悔不已,还好备用机松下DMC-LX7留下了一些照片。

你未来有什么计划?

龙江:我从事摄影创作已有20年的时间,也拍摄了十多个专题,虽然还会继续拍下去,但更多时间会将作品整理成册进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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