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燕,周 扬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治未病中心(上海 200437)
失眠是临床常见的睡眠障碍之一,主要表现为入睡困难、睡眠维持障碍、早醒等一种或多种睡眠症状以及疲劳、情绪易激惹、躯体不适、认知障碍等日间功能障碍[1]。相关调查结果显示,中国普通人群失眠的患病率高达15%[2]。长期失眠不仅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也增加焦虑或抑郁的可能性[3]以及糖尿病[4]、心脑血管疾病[5]的风险。中医药治疗失眠的历史由来已久,具有手段丰富、整体调节、疗效持久、副作用小等独特的优势,但临床应用存在辨证思路见仁见智、难以把握等问题。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失眠的病机错综复杂,各医家认识角度不尽一致[6]。因此,如何进一步深化认识失眠的关键病机是值得思考和探索的问题。《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笔者结合临证感悟,认为如能从阴阳层面去认识把握失眠发生发展的规律,治疗上就能化繁为简,取效亦能事半功倍,兹述如下。
中医理论认为,人与自然相统一,人产生于自然,人的生命活动规律必然受到自然界的影响。《灵枢·邪客》曰“天有昼夜,人有卧起”,强调人的寤寐节律和天地的昼夜交替规律相应。昼夜节律是自然界阴阳消长变化的反映,人的寤寐节律也遵循自然界的阴阳变化规律。《素问·金匮真言论》云:“平旦至日中,天之阳,阳中之阳也;日中至黄昏,天之阳,阳中之阴也;合夜至鸡鸣,天之阴,阴中之阴也;鸡鸣至平旦,天之阴,阴中之阳也。故人亦应之。”《灵枢·卫气行》云:“阳主昼,阴主夜。”白天,阳气占据主导地位,万物生长,人体处于清醒状态;夜晚,阴气占据主导地位,万物收藏,人体进入睡眠状态。《灵枢·口问》曰“阳气尽,阴气盛,则目暝;阴气尽而阳气盛,则寤矣”,指明了在睡眠和清醒状态中阴阳的变化关系。因此,睡眠的本质可以视为阴阳相合的过程,即阴阳之间的互动达到相互依存与和谐的状态。
失眠在中医学中属“不寐病”范畴,主要表现为夜难入寐、或寐浅易醒、或二者兼而有之等几种情形,其根本在于体内阴阳二者的关系出现了问题。当阳气过盛不能入阴,或阴水不足难以涵阳,阴阳无法相合,便会引起失眠。正如《灵枢·大惑论》所述:“卫气不得入于阴,常留于阳,留于阳则阳气满,阳气满则阳跷盛,不得入于阴则阴气虚,故目不瞑矣。”同样,《类证治裁·不寐》亦云:“阳气自动而静,则寐;阴气自静而动,则寤。不寐者,病在阳而不交阴也。” 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不寐》则明确指出:“不寐之故,虽非一种,总是阳不交阴所致。”说明阴阳失合是失眠的根本原因,这是从总体上认识和把握失眠的关键,具体又因入寐困难和寐浅易醒的不同而有所区分。
2.1 入寐困难多为阳气亢盛 阳气是维持人体生命活动最基本的物质,在人体内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具有温煦、推动、防御、气化等功能。《素问·生气通天论》曰:“故阳气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气生,日中而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气门乃闭。”阳气在晨间开始升发,日中旺盛,日落衰减,至夜间则潜藏于体内。阳气的正常与否与我们的睡眠息息相关。若人体阳气不足,则整日浑浑噩噩,神疲欲寐。《伤寒论》曰:“少阴之为病,脉微细,但欲寐也。”反之,若体内阳气亢盛,游行于外,至夜不藏,则人全无睡意,自然入寐困难。当下社会,人们迫于生活、工作中的各种压力,或长时间加班于办公桌前,或在社交场合频繁应酬,常忙至深夜,导致夜间心不静、神不宁,阳气浮越亢盛,不能潜藏。另外,“火旺”也是阳气亢盛的重要表现。《阴阳应象大论》曰:“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现代医家亦认为,不寐的病机与火有密切的关系[7],“火”是引起阴阳失合的重要因素[8]。研究[9-10]发现,入睡困难类失眠病性以火热为主。不寐常见之“火旺”有三:一是肝气郁结,气有余便是火,邪火扰动心神,神不安而不寐,往往伴见情志不畅、胸闷气结、心中懊憹、口苦、脉弦;二为心火亢盛上炎,不能下降与肾水相交而不眠,往往伴见心烦、口舌生疮、舌尖红;三为火盛动湿生痰,痰火扰动心神而不寐,往往伴见胃脘不适、脉滑数、舌红、舌苔厚腻。
2.2 夜寐易醒有虚实之分
2.2.1 虚多为阴血不足,难以涵阳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阴阳相辅相成,共同维持人体的生理平衡。人体之阴血主要具有滋润、濡养的作用,同时亦能制约阳气,使其不过于亢盛,从而保持一种相对的阴阳平衡。若体内阴血不足,则无法很好地涵养阳气,阴阳相合无法持续,阳气容易脱阴而出,从而导致阴阳失交,寐中易醒。临床上,阴血不足的共同辨证要点在于口干、舌红少津或有裂纹,具体又根据易醒的时间、不同的人群及伴随症状,而责之于不同脏腑的阴血亏虚。根据子午流注,如醒于凌晨1~3时可责之为肝血不足,醒于凌晨3~5 时可责之为肺阴不足。《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年四十,而阴气自半也,起居衰矣。”《冯氏锦囊秘录》云:“是以壮年肾阴强盛,则睡沉熟而长,老年阴气衰弱,则睡轻微而短。”提示肾阴亏虚是老年人睡眠短浅的重要病机,往往伴见腰酸、耳鸣、头晕等症状。更年期女性失眠则以肝肾阴虚、精血亏虚为主要病机[11],女子七七之后,天癸竭,机体处于精血亏虚、阳气相对亢盛状态,常伴见潮热汗出、手足心热等症状。
2.2.2 实多为邪热惊扰,阴阳失合 阴阳相合对于维持正常的睡眠至关重要。然而,在邪气的干扰下,这种阴阳相合的状态可能被破坏,导致寐中易醒。其中,肝火扰动是最常见的原因。《黄帝内经》曰:“人卧则血归于肝”。正常情况下,阴阳相合没有障碍,阳气按时收藏,顺利入厥阴肝经;阴水亦能很好地涵阳。但在肝火的干扰下,阴阳相合的这种状态被破坏,所以在半夜中醒来。这种情况很常见,醒的时间多半在凌晨1~3时之间,从子午流注的角度来看,这段时间正好是肝经主令的时刻,通过临床观察,此类患者往往兼有烦躁易怒、口苦等肝火旺盛的典型表现。研究[12]表明,失眠患者大多数与精神情志因素有关,以肝郁为因,郁久化热,热郁化火,肝阳上亢。
3.1 入睡困难,宜消伐兼重镇,助阳入阴 针对入睡困难,首先要考虑的就是重镇安神。重镇安神的矿物类药物可使升浮之阳潜藏于重阴,令阴阳相交[13]。选药如生龙骨、生牡蛎、磁石、珍珠母、铁落等,旨在通过介类金石之品使阳气入阴,如《本草经疏》记载“铁落,本出于铁,不离金象,体重而降……下气疾也”,《饮片新参》载珍珠母“平肝潜阳,安神魂”,《海药本草》言牡蛎“能补养安神”;现代药理学研究[14-15]也表明此类药物具有镇静安神的作用。在此基础上,如果阳气亢盛表现明显,则需要加用一些苦寒消伐之药以直折火性上炎之势,如黄连、黄芩、栀子等,其目的在于清火以削弱过亢的阳气,助之下降入阴,在一个相对较低的层面重新建立起阴阳平衡。其中,治疗时应以脏腑辨证为纲,辨清以何种脏腑的“火盛”为主,如对于肝脏郁火,常用黄芩、牡丹皮、白芍等药清肝泻火,栀子、郁金等药清之宣之以解火郁;对于心火,常用黄连、连翘、灯心草、莲子心、苦参等药清心泻火;对于痰火,常用黄连温胆汤加减以清火化痰。
3.2 多梦易醒,宜养阴以涵阳,兼清肝火 对于阴血不足、无力涵阳导致的多梦易醒,治疗上应以滋养阴液为主。清代医家汪文绮指出:“治阴虚不寐者,必须壮水之主,以制阳光。盖水壮则火熄,心静则神藏。乙癸同源,而藏魂之脏,亦无相火妄动之患。”只有阴水充足,才能收敛阳气,使阳气不至于外越,始终保持阴阳和合的状态。治疗上应辨清以何种脏腑的阴血亏损为主,以滋阴清热、养血安神之法对证治疗。肾阴不足常用生地黄、熟地黄、黄精、知母、五味子等药,肝阴血不足常用酸枣仁、白芍、山茱萸等药,肺阴不足常用沙参、麦冬、百合、五味子等药。同时,《黄帝内经》言“虚则补其母”“母能令子实”,临床上,肾阴不足常合用补肺阴药,肝阴血不足常合用补肾阴药,肺阴不足常合用健脾益气药。此外,若在失眠的同时兼有情绪的问题,则一定要联合清肝、疏肝之品以调畅情志,如郁金、合欢皮、合欢花、梅花等,只有祛除七情邪气的惊扰,睡眠方能维持。
汪某,女,64岁。初诊日期:2023年2月9日。
现病史:患者近5年来反复发生夜难入寐、多梦易醒,外院先后给予艾司唑仑、唑吡坦、阿普唑仑等药以助睡眠,目前每晚临睡前服用阿普唑仑0.4 mg,但效果不佳,难以获得满意睡眠。
刻诊:入睡困难,丑时易醒,多梦;心烦易怒,口苦,夜间身热,手足心亦热;胃纳可,大便成形,日行一次;舌微暗红、苔薄黄,脉弦滑。
西医诊断:睡眠障碍;中医诊断:不寐;辨证:肝热扰神,阴阳不交;治法:清肝安神,交通阴阳;方以栀子豉汤、柴胡加龙骨牡蛎汤合方加减。
处方:牡丹皮12 g,焦栀子9 g,淡豆豉10 g,郁金12 g,柴胡12 g,黄芩10 g,制半夏12 g,夏枯草15 g,茯神15 g,淮小麦30 g,生龙骨30 g,生牡蛎30 g,磁石30 g,生铁落30 g,柏子仁12 g,地骨皮15 g,知母9 g。每日1 剂,水煎,分别于午饭后、晚饭后服用。嘱患者先维持阿普唑仑服用频次与剂量不变,加用中药后如睡眠改善,再议阿普唑仑减量事宜。平素注意调畅情志,勿动肝火。
二诊(2月23日):患者夜间身热及手足心热明显减轻,心烦易怒亦有明显改善,失眠如前。前方加百合30 g、酸枣仁15 g。服法同前。
三诊(3月9日):入睡好转,但多梦易醒,心不烦,口微苦,手足心热已完全消失;舌微暗红、苔薄黄,脉弦滑。前方去地骨皮、淡豆豉,减焦栀子为6 g。服法同前。
四诊(3月23日):睡眠进一步改善,夜间觉醒次数减少,精神、体力较前明显好转。前方去牡丹皮、焦栀子,加赤芍15 g、白芍15 g。服法同前。阿普唑仑减为半量继续服用。
按本案患者失眠之因有二:一因阴虚内热,虚阳浮越,阳不入阴而不寐;二因水不涵木,肝木失养,郁而化火,热扰心神而丑时易醒。治法应多方兼顾,滋阴潜阳、清肝泻火以治其本,安神助眠以顾其标。针对阴虚内热,予知母滋阴清热,牡丹皮泻血中伏火,地骨皮凉血退蒸、专清虚热。三药合用,能够有效清除浮动之虚热,热清则神宁。针对肝胆郁热,予柴胡与黄芩清肝热、和肝气,白芍柔肝,牡丹皮、焦栀子、淡豆豉、夏枯草、郁金清泻透发肝经郁热,使内在火热邪气能够快速消除,如此心神方能安定。半夏、夏枯草为治疗失眠的常用药对,具有引阳入阴的作用。《医学秘旨》载:“余尝治一人患不眠……知为阴阳违和,二气不交。以半夏三钱,夏枯草三钱,浓煎服之,即得安睡,仍投补心等药而愈。盖半夏得阴而生,夏枯草得阳而长,是阴阳配合之妙也。”生龙骨、生牡蛎、磁石与生铁落平肝气、潜肝阳,并镇惊安神;柏子仁、炒酸枣仁、茯神、淮小麦安养邪伤之心神。诸药合用则育阴潜阳、祛邪安神,可使阴水济阳、阳气交阴,阴阳相和而神宁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