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强北往事

2023-12-21 02:33邓一光
天涯 2023年5期
关键词:华强北

邓一光

聚会在大伙儿首次感染的第二个月举行。

这里说的大伙儿,指教育集团办得红红火火的李荐、PPP 做得风生水起的宋南柳、刚从纳斯达克退市回来的陆万修、经营两家茶场和三家书院的吴依桐、改走政界之途人称丛委员的丛丹,还有加密货币崩盘后躺平做寓公的马之骅。说点闲话,当年这几位在华强北攒电脑和手机,十几年过去,人早已离开华强北,成了社会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如今四五十岁,有的家都重组过几次,可只要一提当年的事,都有点鼻塞,血压不正常,要解开衬衣上面那粒纽扣才能通畅说话。不知哪一年、是谁,问大家有没有华强北过敏体质,居然没有免俗的。大家就嚷着改群名,原来的“华强北兄弟姐妹”改成“当年兄弟姐妹”,以此为界,以后不提华强北。

感染不是同一天,分先后轻重。陆万修第一个“中标”,人在香港做上市前的公关,忽略了,肺都杀白了,幸亏弄到特效药,捡回一条命。李荐症状较重,妻子之前感染过,有经验,照顾全在节骨眼上,也恢复了。丛丹和马之骅症状不明显,群里发言底气不足,带不了节奏。吴依桐最玄,喷嚏都没打一个,疑神疑鬼,最后去做了抗原,才知道中过标,属于“极品”无症状。原来大家猜谁会是血清免疫者,结果无一幸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相当于2013年工业用地集体入市,大家挤出瓶颈,脱了层皮,但活过来了。

李荐在群里问,见不见?丛丹和宋南柳几乎同时回复,见见见,当然见,这次知道怕了,不见下次怕见不成了。马之骅紧跟着表态说,绿码退役,自囚就没意思了,见就好好见。他在弘法寺修行时认识了两位修养力爆棚的年轻女士,这次一块儿带来,营造点正念磁场,为大家助力好运。吴依桐说,要这样,她带位老朋友,前几天取消航班熔断机制从澳洲飞回来的,不提修养的事,人超有故事是事实。只有陆万修回复得晚,上来发了一堆“宝宝我错了”“请欺负我吧”之类的道歉表情包,连声说对不起,有点事耽搁了,认罚认罚,他信贷额度没有群中的人高,但这次他买单。大家就笑骂他滑头,美股转港股的运动战大佬,比银行头寸谁能比得上他?不过这三年聚得少,基金池快溢出来了,轮不上他挣面子,他省下头寸对付长尾效应吧。

接着讨论了一下吃什么,饭后要不要安排余兴节目。最后决定,经历是教人成长的,不是怂恿人放肆的,建立底线原则,首聚讲好兆头,吃大盆菜吧,大盆菜生机勃勃,富含蛋白质,不是还要迎接后面几波吗,用得上。不知道酒精里的甲醛、甲醇、铅和锰是否助长毒性,酒就不喝了,留着疫情彻底平息后开个大的。余兴活动被否决了,专家说感染后康复期可能一周,也可能一年,陆万修某中大同学无症状感染,以后什么事没有,恢复步道走十天,那天吃猪肚鸡嫌胡椒粉没给够,拿起胡椒瓶往汤锅里加胡椒,打个喷嚏,人往下一歪就没了。所以,要活动自己关着门活动,不制造“群体事件”。

这样,李荐、宋南柳、吴依桐、丛丹、陆万修、马之骅,六个兄弟姐妹,加上马之骅带来的两位女士和吴依桐带来的男士,九个人在园博园旁边的建安山海中心桂岭之家见了面。见面时情况有点儿乱,大家磕磕碰碰挨个热情拥抱,说些明末清初岭南出海逃亡史里惊心动魄的梗,用共情话式作了重逢仪式。

别小看这个仪式,它很重要。当年李荐在新宝安技术学院受到学校歧视,宋南柳受不了公务员队伍的氛围,陆万修在科委犯错误受了处分,朱远辰刚从牢里出来,四个人揣着几千块钱闯入华强北,穿着汗衫、裤衩,趿着人字拖,拉一辆铁皮拖车,咣当咣当往停车场拖电子元器件纸箱。他们是华强北黄金时代最后一批光芒四射的人,完全不在意挥洒青春和满脑子的拼杀念头,每天早上爬起来,一头青丝随风飞扬,跑到万佳百货门前看升旗仪式,正是在冉冉升起的国旗下,认识了扎着马尾辫的吴依桐和丛丹。吴依桐和丛丹那会儿刚迈出校门,在“女人世界”商场倒腾女装,受四人指点,从龙浩代理手中拿下NIKE、CK jeans和LEE,接着改作宾奴和真维斯仿货,攒下底子后转行跟着四人做电器生意,从此结下牢不可破的友谊。

李荐感慨地说,还得常聚啊,不聚我们这些人就像跑过五百公里的新能源车,没动力。大家说,是是是,我们都跑五百公里了,动力问题不解决,新能源股怎么上去?国家怎么复兴?只有陆万修和大家的感受不一样,问谁知道乙类乙管的权威解释,可没人在意他的忧心忡忡,像是把他的话过滤掉,夸张地说着动力的事,弄得他好像多少有点矫情。

等大家都在巨大的橡木围桌边坐下,马之骅把带来的两位女士介绍给大家。沈绿夏,澳门自由艺术家,匈牙利沙画大师Ferenc Cako的弟子。安晴,香港马术骑手,马术大师赛上拿过名次。两位女士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举止得体,看起来是饭局中的常客。大家心里有数,马之骅英雄一场,跌在加密货币上,教训惨重,最恨搅局的事,不会乱带人的。

吴依桐也把她带来的朋友介绍给大家,那位男士六十岁左右,年龄比在座的大一轮,个头不高,头发修理得十分得体,穿整洁的萨拉维夫休闲装,目光直率而温和,可能患有黄斑病变,看人时眼神专注,嘴角带着一丝说不出是沉静还是阴鸷的微笑。

“我朋友老钟,前天过境回来的……”吴依桐说。

“依桐。”陆万修还在他死里逃生的惊魂里,抢话道,“你光做了抗原,做CT和心脏彩超没?”

“他在外面盘桓了三个月,一直抢不到过境指标……”吴依桐还没介绍完。

“别人我不担心,就担心你。”陆万修继续说,“还记得三年前南山半马吗?那次你把大伙吓得不浅。”

“大家都闯了鬼门关,你只担心依桐,是担心她借你那笔款收不回来吧。”马之骅拿陆万修开涮。

陆万修对吴依桐有意思,俩人目前都单着,吴依桐孩子都没生,说条件倒适合,可吴依桐这些年经历人生的兴兴灭灭,看破了男女那点事,信了教,陆万修那点心事在她身上挂不住,只是见她今天带了个男的来,忍不住又往上挂,这个情况大伙都清楚,只是不说破罢了。

“我有准备,提前上了球蛋白。我都怀疑抗原是不是疫苗原因,做也白做。”吴依桐笑嘻嘻着对陆万修说,又偏过头转向马之骅,目光不焦聚在他脸上,口气却是冲着他去的,“诸位,老陆现在是我莲塘书院的大董,我和他的债权债务平了,以后别在我俩之间挑事儿。”

“我和依桐的事我俩自会处理,你好好蹲在弘法寺念经吃斋,别乱了性子,到头来修不成正果,一辈子出不了山洞。”陆万修也说马之骅。

吴依桐和陆万修那么一说,她带来的那位男子知趣,礼貌地退到众人身后——人还坐在吴依桐身边,但显然有能力做到不抢关注,让自己隐身在众人的视线外。

大家看出陆万修今天心思有点重,确实“中标”害怕了,纷纷安慰他。不过陆万修怼马之骅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他们这几个入行时间差不太多,马之骅晚几年,他学历高,当年在著名的短翅缩脖鸟大厂做技术,对摄像头和指纹解锁有研究,磕碰过的手机用彩笔一涂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少不了仗着这点能力去华强北UFC混场子,找人摆擂台。马之骅帮助李荐和宋南柳搞过机,俩人惜才,把他带进朋友圈,帮他攒活赚点外快。陆万修那时候想给吴依桐的男朋友戴西瓜帽,防着马之骅,后来发现马之骅眼里只有技术不近女色,这才放了心。

众人热闹地见面时,领班就带着传菜生布好凉菜,腊八件、麻酱鸡丝蛋卷、野菜腐皮卷、醋浸百叶、野蘑陈皮葛根粉、剐河鱼生。定菜时李荐就打过招呼,宴席要清静,“六炖四”“四炖八”“倒宴”和“三滴水”的排场坚决不要。李荐在几个人中是老大,举起手中的熟普,示意大家动筷子。没上酒,大伙谈资依然旺盛,上海、新疆、贵州、云南、东北,各地信息记忆犹新,足以佐菜,沈绿夏和安晴两位不认生,带来些他们圈子里没有的跨界资讯,虽然日子还没出腊月,屋里温暖,大伙儿感到了客家菜南渡以来最具温情的气息。

三轮茶后,热菜上来,大伙儿对白鱼头尾羹和白南瓜酿红小豆赞不绝口。没见面时群里谈的全是疫情,如今大家见了面,晦气的事不肯再沾,说了一会儿各自准备复出时遇到的困境。他们当中没受影响反而因祸得福的是宋南柳,他做PPP时在群里张罗过,没人信他,结果蓝色王冠病毒一来,市场调头比谁都快,PPP风头看好,这点大家没有预料到,问能不能追投,宋南柳说,种子轮和天使轮都叫过你们,如今D轮都过了,本人现在当不了家,请你们去阿拉伯塔吃潜艇海鲜大餐吧。李荐和吴依桐这几年趁市场疲软攒了点物业,也遇到些麻烦,倒也不伤筋动骨,主要看能拿到多少政府扶植政策。马之骅反正躺平了,借疫情跟着高人上了两年传统文化课,人文精神课和自然精神课结业了,正在奇偶精神和会通精神的道路上跋涉,困境只当是修行。影响大的是陆万修,北美退市背上高压债务,港股上市程序刚刚走完聆讯,卡在推广期持续不断的尽职调查和验证上,再拖几个月肯定完蛋,所以他受病毒惊吓,大家说些天助他找平衡的好听话,要他稳稳接住,别犯焦躁病就好。

这样说着,就从当下劫数说到当年友谊。他们混迹华强北那些年,空气中金属成分重,可真正赚到大钱还是仿机时代。之前不是没有仿过别的,服装、手表、电器元件都仿过,不成气候而已,等到美国次贷危机爆发那年,全国百分之八十的手机厂家汇聚深圳,华强北成了亚洲手机交易中心,他们的时代到来了。李荐和宋南柳入行前就是朋友,走得近,他俩最先做大,出资盘下曼哈数码广场东边居民楼的几套民宅,建了简陋工厂赶活,顺带帮陆万修、吴依桐和丛丹带活,那一年他们赚了不少。第二年夏天,媒体曝光了华强北黑色产业链内幕,没想到反而刺激了华强北的产业链扩张。有天凌晨,李荐和宋南柳结束了手头的活,约在柏宁啤酒坊喝黑啤,俩人分析,网络手机销售全面铺开,价格完全透明,线下交易被逼着价格跳水,往前走不知道底还有多深。他俩借着啤酒劲分别给兄弟姐妹打电话,要大家小心。吴依桐白天刚经历了一件莫须有的事,她和男友去登记结婚,走到门口俩人突然觉得没意思,决定分手。她没看透人生,懒无心肠地说,不会有问题吧,我看新闻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还授予咱们深圳“设计之都”的称号耶,你俩别糟蹋这份殊荣,喝酒喝成神经病。李荐说吴依桐,万浪不催小心舟,总之你多个心眼,别赌得太大,赌到拔不出来,谁都保不了你。

就这样,大伙衔着苦胆又抢了两三年钱,到了2011年,那年也怪,好像死神约好了要练黑翅膀,不吉的消息接踵而来,先是福岛核泄漏,接着拉登被击毙,乔布斯去世,然后卡扎菲死于非命……那年的山寨机市场越来越不好做,出现了几次心搏骤停信号。那天,李荐和宋南柳在嘉华酒楼请人吃饭,碰到莱茵集团和深石化几位高管在那儿喝酒,俩人过去打招呼,高管们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和他俩握手,手沾一下就缩回去,怕烫着似的,他俩就知道事情不妙。也是那天,吴依桐一位内地的同学签证出了问题,不能出境去香港,在口岸大哭一场。吴依桐把同学的老公放在铜锣湾百货“老公寄存处”,丢了一部新上市的手机让他刷剧,自己带同学去格兰云天的裙楼免税商场买了满满一箱梦特娇内衣、进口药品和烟酒,假装完成了香港行。送走同学后,有跳舞草和猪笼草气质的吴依桐鬼使神差般给李荐打电话,说市场像是疯了似的,分销商拼命抢货,她舍不得那么好的机会,可眼皮子又跳得厉害,问要怎么小心、小心到什么时候。李荐正四面八方摸情况,说他也看不准,让吴依侗准备好随时能撤的那种后路就是。

到了夏天,第26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在特区举办,152个国家和地区的近万名年轻运动员乌泱泱到来,山寨机时代也到了最后时刻。中国代表队拿下第75金那天,宋南柳给在新加坡帮儿子办寄宿的李荐打电话,告知刚刚发生的事,有人从赛格大厦18层楼窗口倾泄下数千部苹果手机和诺基亚手机,地面一片手机碎片,汽车被砸出无数坑洼。李荐说,不好,让宋南柳立刻给几个哥姐打电话,通知他们收手离场。李荐匆匆赶回国,领着兄弟姐妹们开始“逃亡”。陆万修、吴依桐和丛丹手里压机不多,很快离了场;宋南柳摊子大,一时割不干净关系,被扣押了一大批货,担心债务冲突,索性跑路躲到国外;反倒是李荐自己,压货多,退场程序需要时间,来不及出手,市场塌方时损失惨重。

悲剧出在朱远辰身上。因为贪心,朱远辰在大逃亡前筹资抢低水,结果被套牢,债主天天上门讨债,讨不回债就在幼儿园门口绑架了他女儿。朱远辰四处筹钱还债,几个朋友尽自己能力凑了笔款子,也只是杯水车薪,债主寄了孩子的一只小指头给朱远辰,他一急,跳楼了。这事对大家冲击很大,以后谁也不提这件事情,本来群名改前改后都是忌讳,但这会儿大家突然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堪回首,也许经历了过去的几年,大家都变了,承受力强了。

众人聊天,也没忘和马之骅带来的两位可爱女士闲聊几句。沈绿夏没带作画工具,问了服务生,餐厅投屏有爱思助手,于是放了一段手机里的沙画表演,果然惊艳,大家给她鼓掌,争着看她神奇的手指是怎么长的。安晴没法把她的纯血马牵进餐厅,而是讲了个笑话。有一年她在瓦尔肯斯沃德的托普斯国际马术中心参加环球冠军赛,遇见一位意大利帅哥,迷上了,打算下手,可她发现这位帅哥连续三天认错坐骑,自己的坐骑丢在那里,把一位德国骑手的坐骑牵走。事发后,意大利帅哥礼貌地向德国同行道歉,说都是荷尔斯泰因马,模样个头差不多。德国同行气急败坏地说,你的马是红色,我的马是橙黄色,你会把赤郡奶酪当成一分熟的奎宁牛排吃掉?意大利帅哥说,亲爱的,这正是我的问题,我是色盲。

大家被这个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丛丹关心安晴最后有没有对可怜的意大利帅哥下手,答案是没有,安晴一想到七彩的自己在对方眼里只是一片灰暗的人形,就了无兴趣了。

最先是陆万修注意到吴依桐身边的老男人,他始终没说话,安静地听大伙儿聊天,偶尔若有所思地喝一口普洱,基本不怎么动筷子,好像不太习惯客家菜。大盆菜上来时,转到他面前,感觉他对裹满豉油、冰糖的烧鹅和鲜鲍、蚝干不感兴趣,用公筷在菜钵里搛了一块萝卜和一截粉葛,就结束了对这道客家人无尚荣耀的菜式的膜拜。陆万修心想,刚才吴依桐是怎么介绍老男人来着?他掉过头看其他人,发现李荐和宋南柳也注意到老男人了。

“先生……”李荐关切地问老男人,“您不喜欢盆菜?”

“我们胡聊,钟先生别在意。”宋南柳也说。

两个人和钟先生说话,钟先生微笑着冲两人点头,但没有开口,吴依桐把话接了过去。

“他姓钟,叫他老钟好了。”吴依桐从包里取出一支沉香烟,她另一边坐着的陆万修立刻打燃火机为她点上。

“大家都是朋友,依桐的朋友和之骅的朋友也是朋友,”丛丹热情地说,明显有点热情过头了,“钟先生,您也说点什么吧。”

“他和你们谈不到一块。”吴依桐一副故意气大伙的口气,一边说一边翘着兰花指,贴了贴钟先生的肩膀,咯咯笑得花枝乱颤,“胡说啦,老钟这两天犯声带炎,说不了话,你们让他安静待着,别为难他。”

陆万修见吴依桐和老钟的亲热劲,脸色不好看。李荐和马之骅神秘地对视一眼,傻瓜都能看出吴依桐眸子里那点内容,陆万修要不继续往她茶场和书院砸钱,这戏她还会演下去。不过礼节讲了,人家有充分的理由不开口,大家也不强求,换了话题。

之前都说了自己的事,剩下马之骅,大家就问马之骅何时出山。用大家的话说,鸡本来在天上飞,后来贪图丛林生活,活成了刀下客,现在局势不好,丛林着火了,再不飞,就成烤鸡了。马之骅用湿巾擦了擦手,不说烤鸡的事,问大伙儿还记不记得洛班。大伙儿记得,洛班是马之骅当年的异国搭档,吴依桐还和洛班认了姐弟。马之骅就说了洛班的事,他前两天看OpenAI 发布会,看见西装革履的洛班站在Y Combinator总裁阿尔特曼身后,不再是当年那个眼里汪着两眼清泉的少年,成熟多了。

传奇时代最后的疯狂中有人逃离,也有人闯入,马之骅就是闯入者,他的故事是勇者的故事。在华强北摆擂台那些年,马之骅遇上了俄罗斯背包客洛班,那会儿洛班不到二十岁,有个像他浑名一样又高又宽的额头,在硬件上身怀绝技,无论电脑还是手机,任何问题他都能解决。马之骅和洛班交了手,那两次过手让华强北的人记忆犹新。马之骅英雄惜英雄,带洛班去群星的士高蹦迪,去柏宁球馆打保龄球,去航都大厦二十一世纪演艺中心看港台明星演出,后来知道,洛班是伊尔库茨克人,在新西伯利亚读大一那年替黑帮组织“战斧”洗钱失手,跑来中国。这一说,马之骅更是加倍对洛班好,让他搬进自己的公寓,每天给他打包斋肠粉,以后两人联手搭档,洛班对付软件,马之骅对付硬件,一时虐杀华强北,大批年轻人前赴后继来找两人拜师学艺,有路上拦住双膝一折头磕下不起来的。洛班惊讶地合不上嘴,说他当苏-30战斗机设计师的父亲都没有这个待遇。马之骅操着蹩脚英语告诉他,这是中国人的习惯,有时间我给你读几段金庸的书你就知道了。

那会儿就吴依桐支持马之骅和洛班,她喜欢有着泉水般的眼睛的洛班,豪气干云地转给他俩一个柜台。马之骅和洛班很快从帮人翻机测验干到供应商,收入可观。山寨机塌方时,两人没来得及混成大主,没受什么损失,苦熬着没撤,可华强北元气大伤,没过两年又封街改造,珠三角手机代工厂跟着经历了一场生死劫。没过多久,洛班的老东家追查到洛班的ID,胁迫他去日本参与和雅库扎合作的市场开拓计划。马之骅把流水全凑齐,硬塞给洛班,俩人依依不舍分手,谁知洛班离去不久,矿机被币圈带火,在接踵而至的攒矿机浪潮中,华强北死灰复燃,成了全球最大的矿机集散地,马之骅很快在矿圈赢得了名声,成为比特币界和以太坊界说得上话的极客,不光矿机走得顺溜,还瞅准时机倒卖电价差收取托管费,日进斗金,遗憾的是,有着又高又宽的额头的洛班没赶上辉煌日子,马之骅一提起这事就觉得对不起小伙伴。

那几年,躲过山寨机塌方的大伙儿都看不懂形势了,不是看不懂未来,是早上看不懂下午的事,就算是有家底的人,也输不起,大伙儿一商量,决定撤出华强北。吴依桐和丛丹事先找好了路子,第一批清柜撤离。接着是陆万修,他投了两家壳公司,转身做起了上市辅导。剩下李荐、宋南柳和马之骅三人。李宋二人在华强北混了上十年,深知时代已变,自己只能在矿圈混混,进不了币圈,更别说链圈。这条路到头了,俩人靠给新疆和内蒙矿场倒机最后捞了一把,摊子转手卖掉,割清干系离场,带着家人飞去牙买加,在尼格瑞尔海滩晒太阳。一天,李荐得知比特币创下19850 美元的历史高价,一些不甘寂寞的商家纷纷入场,就知道海啸来了,立刻给马之骅打电话,警告他这妥妥的是回光返照,这道收魂大菜会害死很多人,让他赶紧跑路。马之骅甘蔗刚啃到甜口,不肯松牙,在电话里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闯过去了就继续跟着你们混,闯不过去,总喝你们的酒也没意思。几天后,李荐收到陆万修的信息,说马之骅破了戒,仗着手头有一批ASIC 芯片的超级版图服务器,自己下了矿池。李荐一听急了,家小丢给宋南柳照顾,自己飞回国,下飞机就赶到赛格广场。他看到大楼里人头攒动,根本下不了脚,一半以上商铺都在改卖矿机,马之骅身后跟着几个两眼发直、嚼着槟榔的助手和保镖,办公室里坐着几个打游戏的银行信贷员,就知道完了。马之骅一见李荐就把他拉到一旁,嘴里填一把复方丹参片,悲壮地问李荐,老大,你觉得我现在还走得掉吗?李荐哭的心思都有,反问马之骅,你觉得呢?两个月后,币价崩盘,马之骅手下数千个经销商在惨烈的“矿难”中团灭,他自己也一头栽进币圈坟墓。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关心马之骅,马之骅反倒理智,回大家说,他已经能看到血色灵光了,金色灵光做不到,怎么也要修到黑光能量,到那会儿再说出山的事。

这样边吃边聊,时间过得很快,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这期间老钟收到了几条短信,在手机上打了字并悄悄给吴依桐看,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李荐和宋南柳注意到,俩人以目光罩住吴依桐。吴依桐示意一会儿再说。等马之骅说完十九等灵光的事,李荐再看吴依桐。

“他有点急事,怕打断大伙儿聊天,让我代为告假,一会儿再来接我。”吴依桐解释。

“没冷落他吧?”李荐问。

“他在国外待久了,没那么拘谨。”吴依桐说,“没事,你们聊你们的。”

丛丹接过话头,说前些日子关在家里,在微信上和政协文史委主任尹博士聊口述史的事,不知怎么就说到华强北如今的萧条。尹博士的观点是,风云激荡的三十年过去了,那个英雄不问出处的时代有很多珍贵的历史资料应该记下来,便怂恿她做个口述史。丛丹不能回想那段青春岁月,拒绝自投罗网,只是前段时间去了一次华强北,觉得那里和她一样,人老色衰,心里不是滋味,到底她对它的感情超过两任前夫和所有前男友。

吴依桐不知意味什么地笑了笑,说,萧条倒不一定,死而未僵是真的,故事没结束。丛丹问,怎么知道?吴依桐说,老钟前天一过境就要去华强北,我陪着去的,在那儿泡了一天。客家人还在修手机,暗中运作庞大的手机翻新市场,潮汕人还在做电器,不过是换了Kinghelm(金航标)北斗天线连接器和Slkor(萨科微)元器件,进出都是大单;那里密密麻麻的银行网点没拆,现金流仍然巨大,三百家物流营业点的两千多个快递小哥,每天往外发送二十万件包裹。这个巨兽没有死,还活着。

“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对在座几位而言,不过是一段野蛮生长的日子,你我生生死死过几年,不都出来了,能戒掉还是戒掉吧。”宋南柳劝大伙。

“老大,你怎么看?”陆万修心有纠结,那段历史对他毕竟不只是打拼,还有一份未竟情感。

“我比你们简单,听老孔的。”李荐慢条斯理地说,“老孔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我听这个。”

李荐当老师遭遇挫败,华强北打拼十年,以资方身份做回教育,到底把自己洗干净了,说什么都往教育上扯。他引用孔子的话,意思说赚钱是因为无路可走,回头还得当老师,逝者如斯,不说也罢。这个态度把吴依桐得罪了,吴依桐平时很服李荐,这会儿偏要唱反调。

吴依桐说,吃得也差不多了,反正没安排余兴节目,大伙儿要不想散,她给大伙儿说个故事,是关于华强北的。大伙儿先有些沉默,一年多没见,确实不想散,但不知道该不该听华强北的故事,都拿眼看李荐。李荐一向照顾人,尤其是他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吴依桐,猜出大伙儿看他一眼,其实是在想听和怕听中纠结,就做主说,吃的是客家菜,擂茶麻烦,换大茶药吧,茶喝透,人见透,该断的念头断透,依桐你讲,我们听。宋南柳示意领班到身边,小声叮嘱,桌上碗碟清掉,换大茶药,服务生退下,他们自己泡。一会儿茶上来,领班带着服务生退出房间,大伙儿喝着俗称断肠草的大茶药,以毒攻毒,吴依桐点上一支烟,开始讲故事。

故事从1979 年开始。那年发生了多少大事啊,中国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对某国进行反击战,给右派平反,和美国建交,知青纷纷返城,中断了三十年的穗港铁路通车,说起来哪件事情都不得了。相比较,那年三家兵工厂从粤北大山里迁来宝安,改制成公司,取名华强公司,就真不算什么大事了。第二年,特区成立,兵器工业部和电子工业部众多企业南下找出路,需要地方落脚,一位高官站在华强公司工棚外,随手拔了根脚边的杂草赶扑脸的蚊虫,赶完用杂草在眼前划了个圈,说就是它了,华强路由此诞生。

三家兵工厂中有位子弟跟着父母来到特区,在第二中学读高一。少年听说父母的新单位——华强公司,盖了特区第一座二十层高楼后,一些香港人在落马洲用望远镜往这边看,猜测这边发生了什么大事。粤北山区长大的少年没见过香港人,从父亲抽屉里偷了四片式物镜和普罗目镜,找来卡纸和胶水,做了一副简易望远镜,偷偷跑到深圳河边铁网后看香港人长什么样。望远镜中,那些香港人长得和少年没啥区别,其中一个看到了少年,犹豫地举手冲他挥了挥,少年也高兴地冲对方挥手。这事少年没告诉父母,免得父母大惊失色,那是“通敌行为”。事情过去五年后,邓小平在华强北观看几个小学生和电脑下棋,看完对身边人说,电脑要从娃娃抓起。当年冲香港人挥手的少年已是广东工业大学大二的学生,作为娃娃选手的助教正好在现场,回到学校后他就申请了没有几个人报名的计算机应用专业课程。

“同行啊。”马之骅打断吴依桐的故事说。

“你说的这位是从书上看来的吧?”李荐问,“书上人物大多不可信。”

大家都听懂了李荐的意思。前面丛丹提到口述史,说不自投罗网,真实原因大家心里有数,论财富、名气和贡献,他们当中谁也进不了华强北史,现在吴依桐上来就讲华强北襁褓之年的故事,往后当然会讲到孩提之年和垂髫之年,就是说,她讲的是他们心心念念错过了的那段往事,这多少让人有些醋意。

“不,一个活生生的人,书上没有他的故事。”吴依桐说,“我继续讲还是停下来?或者你们把醋吃够我再讲?”

“讲讲讲,你们别打搅依桐。”陆万修替吴依桐维持秩序。

“我先问你们,1998年你们在干什么?”见大家都闭了嘴,吴依桐反而让他们开口。

“我最郁闷的时候。”李荐想了想,“从惠州调到新安职业技术学院第二年,试讲评分低,没拿到讲台,在学校待不下去,找人做工作抽调到史志办做助理,编纂第一套《深圳市志》。”

“那年我科员转正。我这人没官运,只能做协理。”宋南柳接着李荐说,“也不是我争,那年市里实现医疗用血全部无偿捐献,卖血成为历史,上面一高兴,给了我们血站几个职数,我算同喜之获。”

“说起来就我亏,那年作为科委最年轻的副处,我负责的深港超大规模集成电路生产线投产,怎么说都是有功之臣,没想到踩到狗屎,不说也罢。”陆万修感慨万千。

“那年我研三,”马之骅说,“导师推荐我去润讯通讯发展有限公司实习,做传呼系统开发,主管是学长小马哥,他成立公司,要我跟他一起走,我说行,就这么进了新公司。”

“那年我俩还在读中学。”丛丹轻声叹了口气,“你说,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有意思。”李荐若有所思,“依桐这么一提,我倒是想,那一年移动、电信、联通,三大运营商连影子都没有,‘风清扬’还在杭州湖畔花园风荷苑16幢1 单元202 室苦劝他的合作伙伴省下一半饭钱投进公司续楼租。”

“那年大强子刚拿下海龙大厦一个三平方米柜台,带着十几个员工帮助人家刻光盘,”陆万修抢话说,“我跟科委的头儿去中关村考察,就没注意到他的柜台。”

“那年我和小马哥在南山一间小屋子里处理千年虫病毒引发的OICQ 危机,同事给我俩带猪脚饭回来,我那盒比他那盒少两块猪脯,我硬从他盒里找补回来。”马之骅哈哈大笑。

“依桐,你到底想说什么?”陆万修问吴依桐。

“问多余了。”宋南柳替吴依桐回答,“想想那两年的两件大事:1998年,一百五十年未遇的特大洪灾冲走了1660 个亿;在这之前的1997 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半数以上产业过剩,百分之四十的国企亏损,国有银行不良资产达三分之一,八千万职工下岗,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再想想你是怎么离开官场的,”李荐补充说,“大部制改革,政企分离,你上司拿这个做了处理你的理由。老孔说,乱世四辟。可依桐说的那位肯定没那么做,依桐,我没说错吧?”

“嗯。”吴依桐笑着点头,从唇间挪开香烟,继续讲她的故事,“我就叫他老A吧。”

那一年,国家盯住香港国际贸易口岸的地利,指示工业部与有电子产品先发优势的特区合作发展电子工业,华强北街从工厂区向电子市场转型。老A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邮政局工作,听父亲说了华强北公司转型的事,找来一堆《人民日报》和新华社的通讯稿研究了两天,就辞职创办了一家小公司,第一笔活是替塞班系统和诺基亚3310 功能机做代工业务,结果没经验,质量不过关,货交不出去,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资本也亏进去了,邮政局回不去了,又不敢告诉家里,只好找哥哥借了点钱,在万佳百货和曼哈商场中间过道上租了两平方米柜台,安了两部公用电话,卖矿泉水、香烟、饮料、凉茶和煮玉米。

“卖水收入不少,一个月怎么也有几万,比我们刚开始强多了。”陆万修说。

“陆董,看来你错过了真正的生意,我前面说的事,可不是随便说的,那和我们后来的疯狂时代不一样,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吴依桐安慰般看了陆万修一眼,“他月营收超九十万,光两部电话就能收回二十万,所以他两年后重新站回内场,帮人山寨限量版百达翡丽、卡地亚和江诗丹顿。”

“朱元辰也仿过表,拉我一起做,我没答应。”陆万修跌在历史盲区上,不甘心,找补说。

“真讨厌,别打断依桐,让她讲行不行?”丛丹不满意地看了陆万修一眼。他犯了忌,提了不该提的人。

故事继续。千禧年后,华强北快速形成从元件到成品的全供应链,不足千米的一条街,年交易额达到3000 多亿,打个喷嚏亚洲电子市场都要感冒。老A 决定不再做A 货,他把仿表的活盘给别人,在明通数码城拿下两个商铺,开始做高速公路用灯和高保真音响,同时一直盯着电子研发市场。闹非典那年,联发科突破诺基亚和摩托罗拉垄断的芯片技术,推出第一款具备通信基带、蓝牙和摄像头模块的单芯片机解决方案,老A终于等来机会,他去深纺大厦二楼人头攒动的人才市场转了一圈,把山本培训的宋三木约到华富路的狼堡酒吧,那时宋三木还没有成为“春晚最牛粉丝”。老A把一箱现钞推给宋三木,让他十天内在那些排队交简历的人里给自己挑选培训五百名有经验的技术工,然后他飞去新竹,找到联发科一位执行长,凭三寸不烂之舌接下一笔大单,以极快的速度整合出一条产业链,生产出成品手机发往全国市场。他遇到了对手。市场上有人跟单,全是B 货、C 货,价格低廉,他的原单货发不出去,会计告诉他,公司流水只能撑几天,再不想办法,他就只能面对联发科的高额罚单和索赔。老A 完全没有选择空间,一咬牙,下令原单尾货QC(质量控制)环节采用A货标准生产,成本压到竞争者没法做到的低廉,全面铺货,不到一周时间就打垮对手,占据了手机供货渠道,以后客户几次推出迭代机必经他手,他就这么回归了自己的专业。

“我刚进场时听人说起过联发科那件事,我和李荐想见见这位神秘人物,不得其法,原来是他。”宋南柳插话说。

“等等。”李荐终于找到机会,问吴依桐,“高人不语,不像我等意马四驰,你说的这个人,我见过?”

“嗯。”吴依桐笑了笑,点燃一支烟,“不过,你想听故事呢,还是咱们换个话题,去找到那个人?”

李荐不置可否地笑笑,示意吴依桐继续讲她的故事。

中国科考队找到南极风陆冰盖最高点那年,手机生产由审批制改为核准制,此时老A已经拥有完备的产业链,成了华强北第一代分销王,每天流水过百万,多的时候上千万,每天涌进华强北的五十万供应商,不少是冲着他来的,银行主管副行长们每周排着队请他喝功夫茶,华强北商圈的赛格广场、华强电子、华强广场,三十万一平方米的柜台,或明或暗由他控制着,包括在座的几位后来入场时求爷爷告奶奶拿到的那几个柜台。

“说柜台干什么,说老A 就好了。”丛丹眼神里本来是满满的敬佩,这会儿不高兴了。当年她懵懵懂懂,等不及李荐使手段托人搞柜台,跑去和人家睡觉抢下一个,回来高兴地告诉吴依桐,被吴依桐骂得狗血淋头,这事大家都知道,只是不说破。

吴依桐没有理会丛丹,继续讲故事。她有讲故事的才华,不然也办不下三家书院。

继高仿名牌服装、手表和电子元件之后,华强北终于被仿机钉在了山寨街的恶名上。老A对此耿耿于怀,他大学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很少回父母家,父亲知道儿子在外面做得很成功,不知道他靠什么成功的,担心地问过儿子。老A回答不了,他和多数头部大鳄一样,不愿意抛头露面,躲在西装革履的总经理背后做着隐身事主,他一直想改变自己的身份,他做过努力。有一段时间,老A 和几位头部大佬私下密谋,华强北是一头市场经济野兽,让它活成食草动物没有可能,大家能不能联合起来,改变低端卖场形态,让华强北发展成国际电子物流中心和高新技术研发中心,撕掉山寨佬的标签,可是,大家又为市场规划升级的责任主体吵得不可开交。

老A入场的第十二年,苹果发布了划时代的iPhone 4,小米和华为也推出了廉价智能机,线上手机销售把市场价格压到最低,实体店销量严重下降。因为利润空间被压缩到喘不过气,李荐们忙着把柜台销货转移到线上销货,他们在华强北街头冲来冲去的时候,老A 也在为零售行业改变后的消费格局巨变煎熬,他站在赛格大厦76层办公室落地窗前发呆时,也许在脚下蚂蚁似跑来跑去的人群中看到过李荐们,但他想要转型已经来不及了,他没有时间了。不久后,京东与阿里巴巴先后在美国上市,互联网电商的崛起给了老A最后一击,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产业链帝国被毫无抵抗力地冲垮,最糟糕的时候,他有十几万台手机压在仓库里,宋南柳看到的那几千部从楼上倾泄下的手机就是他的积压货。阿里巴巴在纳斯达克敲钟那天,老A的一批芯片在香港因涉嫌走私被扣押,他正焦头烂额地处理事情的时候,哥哥给他打来电话,说父亲问了几次,他是不是在干脏活,偷人家的东西。老A 说是,但不是他一个人在偷,他不过是其中一个。哥哥在电话里说,我给老豆说,你是最大的那个贼,还是不提这话?老A 沉默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几小时后,老A叫来律师交待了后事。他决定守住最后属于他的家人和孩子的秘密,带着一个永远摘不掉的符号离开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生活地。

“我是在布里斯班姐姐家认识他的。”吴依桐没说她是怎么认识老A 的,“那是一座阳光城,年轻,活力四射,人们非常放松,但他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冷漠,没有温度,像个局外人,和环境格格不入。他知道我在华强北干过几年,不断向我打听华强北的消息。直到我第三次去澳洲,他带我去汉密尔顿岛看袋鼠,那天凌晨他来我的帐篷,把我从睡袋里拍醒。他说别急,袋鼠还没出来觅食,他就给我讲了华强北的故事。他说他是看着那条不足千米的街道在稻田中建立起来,最终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电子元器件集散地,同时也成为丰富的垃圾食物的聚集地,美味,却没有尊严。他在这条街上见证了摩托罗拉和诺基亚的鼎盛和衰落、国产手机的兴起和拼杀、山寨机的疯狂和集体死亡、全球金融危机、芯片走私,最终成为一场噩梦。”

大家都安静,他们面前在茶盅七分处泛着白光的茶水也一样安静,不知道以毒攻毒的断肠茶对人有没有帮助。

“他没有回避这场噩梦的始作俑者中有他。”吴依桐继续说,“他说他一直想回到华强北,做个老而弥坚的创客,洗去A货王的耻辱,不过他后来安静下来,不再想这件事。我告诉他,那座城市正在努力撕下山寨之都的标签,争取创客和极客之都的未来,他和城市的想法一致,为什么不回去?他断然说,不可能,山寨不是一种模仿行为,而是一种基因,它会以文化的方式遗传下去,如果它曾经辉煌过,那它的遗传力量就非常强大,他身体里的毒素太多,回不去了,他最好死在外面。”她停了一会儿,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只袋鼠顶开帐篷门帘探进脑袋来,是一只母袋鼠,它大大的眼睛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吴依桐结束了她的故事,餐厅里非常安静,有一阵大家都不说话,觉得自己在这个故事面前显得相当平庸,就像2017 年以后安静下来的华强北,当它不再容纳冒险者和疯子的时候,它也是平庸的。

“你刚才说,他会回来接你?”李荐打破沉寂问吴依桐。他没提名字,但大家都知道他在说谁。

“他是那么说的。”吴依桐说着伸手去拿烟,发现沉香烟盒里已经空了,她四顾张望,好像在找命根子。

“他还能开口说话吗?”宋南柳问。

“至少短时间不能。”吴依桐本来打算把空烟盒丢掉,不知想到什么,改变了主意,把空烟盒装进手提袋里,停了一会儿说,“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回来过,我们也一样,取了群名,又改了群名,兜兜转转,还是没能忘记那个改掉的名字,你们不觉得,有时候我们想戒掉什么,只是一个托辞?”

不知道是不是服务员没把门关好,大伙儿感到一股凉风从背后吹来,不由打了个寒战,连同两位群外女士,集体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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