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同盟的建立与崩塌

2023-12-20 13:15张秋月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6期
关键词:自我救赎女性意识

[摘  要] 铁凝在《大浴女》中,塑造了一对性格截然相反的亲姐妹,她们因血缘关系与生活环境结成了天然的女性同盟。相较于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她们面对的磨难更多源于内心的隐秘和罪恶。铁凝运用对比、象征等手法描写了尹氏姐妹自我救赎的不同走向。她们经历了姐妹同盟从建立到崩塌,感情从亲密到敌视的过程,各自不同的性格特点、思想观念以及面对磨难时不同的救赎方式都是姐妹同盟崩塌的原因,展现出姐妹同盟建构的困难和女性自我救赎的精神困境。

[关键词] 《大浴女》  姐妹同盟  女性意识  自我救赎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新时期以来,女性文学逐渐复苏并快速发展,20世纪80年代前期的女作家在作品中反映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大胆反叛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性别定位和角色安排,争取和男性平等的地位。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女作家则以更加鲜明的女性身份来表达属于女性的独特经验、思考和感受。铁凝在20世纪90年代末出版的《大浴女》展示了尹氏姐妹同盟从建立到崩塌的过程,她们在自我救赎中展现了女性独特的成长历程,铁凝在其中对女性自我与女性同盟进行了质询与探索。

一、脆弱的姐妹同盟

西方女权主义运动中,女性携手合作、结成联盟,建立一种姐妹情谊,以获得自己彻底的解放,这种“姐妹情谊”的倡导,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的女性文学创作,20世纪80—90年代的女性作家较多地以“姐妹联盟”为题进行创作[1],如王安忆的《弟兄们》、张洁的《方舟》、池莉的《小姐,你早》等。

铁凝在《大浴女》中也有对姐妹同盟的描写。一方面,尹小跳与尹小帆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血浓于水的亲情使她们结成了天然的女性同盟;另一方面,“文革”背景下,父母因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而缺席家庭,尹小跳成了家中总管和小家长,她代替章妩履行母亲的职能,悉心照顾尹小帆。在生活中她们和睦相处、互爱互助,在精神上她们是彼此的精神支柱,在混乱的时代里相互支撑着成长,在日常相处中结成了亲密的同盟来共同对抗外界的压力。

她们的另一个姐妹——尹小荃,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原动力,对尹小跳与尹小帆的姐妹同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首先,小跳和小帆的姐妹同盟因尹小荃的到来得到了加强。尹小荃是妈妈章妩和唐医生的私生女,在尹小跳看来,她的到来体现了章妩对家庭和爱情的背叛;对尹小帆来说,尹小荃的出现使她面临“失宠”危机。面对共同的敌人,尹小跳与尹小帆建立的姐妹同盟得到了巩固。然而,她们对尹小荃的敌视,却出于不同的考量。尹小跳讨厌尹小荃,因为她是母亲背叛父亲和家庭的标志,她从情感和道德上排斥尹小荃,而尹小帆则纯粹是从个人利益出发,这也是后来姐妹同盟崩塌的一个潜在原因。

其次,尹小荃之死成为姐妹同盟崩塌的导火索和重要原因。尹小荃的死是贯穿整个故事的关键一环,与尹小跳、尹小帆有着不可割裂的关系,她们见证了尹小荃的死亡,且需要为此承担一定责任。这成为她们无法忘却的回忆和心中无处不在的梦魇。但尹小跳认为“她‘杀人是为了替她的家庭消灭不光彩”[2],她以维护家庭之名“杀害”私生女尹小荃,这种见死不救的态度,使尹小帆心中的家长、能够无限依赖的姐姐形象支离破碎,也使她们的姐妹同盟走向崩塌。

此外,小说展现了女性间的羡慕、怨恨和嫉妒,暴露了人性的丑恶与阴暗面,姐妹之间的怨羡情结也是姐妹同盟崩塌的一个原因。尹小跳和尹小帆对尹小荃的怨羡主要出于道德观念,私生女尹小荃的出世使尹小跳和尹小帆感到嫉妒和怨恨,因为她破坏了这个家庭,独占了母亲的宠爱。在尹小荃死后,尹小帆羡慕和怨恨的目标转移到了姐姐尹小跳身上,一方面是争强好胜的心理使她渴望成为家里最好的孩子、最独特的存在;另一方面則是出于女人间的怨羡心理,“女人与女人之间总是因为社会角色,包括地位、身份、名声的悬殊而彼此拉远距离;女人与女人之间还会因为女人自我心理、气度、才智的偏狭而彼此轻视”[3]。当尹小帆以荣归故里的心态回国后却发现尹小跳比她生活得更好,她便时时刻刻与尹小跳争抢,女性之间的怨羡心理使尹小跳与尹小帆的关系越来越远,作为彼此的精神支撑、互爱互助的生活成为过往,姐妹同盟不复存在。

二、自我救赎的不同走向

姐妹同盟崩塌最主要的原因是尹小帆和尹小跳不同的赎罪心理。尹小荃的死亡是尹小跳和尹小帆内心罪恶的源泉,面对内心的煎熬,两人以各自的方式进行反思和救赎,她们截然相反的选择彰显了自我救赎的不同走向。

对尹小帆来说,“她的病根儿又操纵着她无缘无故地担惊受怕”[2],她的病根正是尹小荃事件,尹小帆生活在外表光鲜亮丽的世界里,但内心备受煎熬,这正是磨难的体现,然而在自我救赎方式的选择中,尹小帆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折磨。首先,尹小帆以逃离方式进行自我救赎,高中时期她就坚定了出国的信念,出国既是争强好胜心理作祟,更是一种有意的逃离,在地理位置上远离事故发生地,试图通过回避的方式进行自我救赎。其次,尹小帆以自我蒙蔽和推卸责任的方式进行自我救赎。对于尹小荃之死,虽然尹小帆也有很强的内疚和负罪感,但她缺少自省意识,她将罪责推到尹小跳身上来转移自己内心灵魂与道德的拷问,一味推卸也使她变得刻薄浮躁,她用敌视和掠夺来填补自己由于愧疚和恐惧而带来的空虚,通过推卸、无视、遗忘来遮盖内心的隐秘和罪恶。但这种救赎方式却适得其反,一次次对他人的审视反而使尹小帆内心更加恐惧和空虚,最终走入精神困境,失去解脱的机会,在“逃”中“溺亡”,无法抵达心灵的花园。

与尹小帆推卸责任、蒙蔽自我不同,尹小跳走上了一条直面罪恶、洗涤罪恶、自我忏悔的道路,实现了浴火重生。尹小跳在成长和爱情经历中不断反思自我,虽然这些使她痛苦不堪,但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尹小跳一步步找到了心灵的花园。在感情经历中,尹小跳完成了其女性主体意识的成长,成了真正独立、自主、明智的女性。在第一段感情中,尹小跳迷恋方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尹小跳迷恋方兢,不仅因为他是名人而崇拜他,更多的是对其精神故乡的向往。父母的缺席,使得尹小跳从小缺乏父母的精神引领和归属感,而“北京”则成了尹小跳的精神家园,哪怕在福安生活了二十多年,还是习惯性地把这里的一切和首都相比,甚至从北京带来印有“北京市电车公司”的信纸也会给她带来一种特殊的信任。北京似乎成了父亲的象征,成了父位文化的移植,而方兢是来自北京的名人,这唤起了尹小跳对北京这个精神故乡回归的渴望。

另一方面,尹小跳对方兢为所欲为的纵容背后更多的是一种赎罪心理。“方兢是谁呢?方兢是不是第一个跳出来惩罚她的人呢?也许她的心里早就在盼望着被惩罚了,就让方兢对她不忠吧,就让方兢对她不负责任吧,就让方兢为所欲为地对她讲述他的艳史吧,她似乎怀着受虐的心理迎接这一切……”[2]正是赎罪心理使尹小跳承受一切外来的折磨,“无缘无故的善良和宽容是不存在的,是天方夜谭,只有怀着赎罪的心理才能对人类和自己产生超常的忍耐”[2]。也正是这种自虐式的赎罪心理使得尹小跳对尹小帆的刻薄和方兢的为所欲为一忍再忍,这是对自己的内心丑恶的掩盖和忏悔的表现。在爱情的最终抉择中,尹小跳选择将陈在归还给万美辰,一方面是受到道德的制约,另一方面这是尹小跳自我救赎的表现,她将生活的一切痛苦折磨都看作一种惩罚,通过惩罚自己来换取心灵的解脱[4]。

尹小跳将爱情经历与磨难视作一种赎罪,但她进行自我救赎的主要方式是直面尹小荃事件对她造成的影响,勇敢地进行自我拷问。“三人沙发”是小说中一个重要意象。首先,三人沙发是无言的尹小荃的化身,是尹小跳内心罪恶的源泉,也承载了尹小跳的忏悔和赎罪。小说从尹小跳面对三人沙发的回忆开始,她总能看到尹小荃坐在三人沙发上审视她,因为她潜意识里已经将尹小荃杀死过许多次了,这是她人性中恶的体现,也是她背负了多年的沉重的精神枷锁。尹小跳从内心深处抵触着三人沙发,三人沙发是排斥尹小荃的三人沙发,是虐待过尹小荃的三人沙发,是尹小荃控诉尹小跳的象征,它时时刻刻提醒着尹小跳想要逃避和忘记的曾经,因此三人沙發也为尹小跳审视自己、剖析自己提供了一个窗口。三人沙发下时常发出尹小荃不屈不挠的尖叫声,时时刻刻彰显着尹小荃的存在,也使尹小跳反思自己为什么不说出内心的罪恶,为什么没有得到解脱。正是在不断地自我反思、自我对话、自我审视中,尹小跳完成了自我救赎,走向内心深处的花园。最终,“她拉着自己的手往心房深处走,一路上到处是花和花香,她终于走进了她内心深处的花园,她才知道她心中的花园是这样。这儿青草碧绿泉眼丰沛,花枝摇曳溪水欢腾。白云轻擦着池水飘扬,鸟儿在云间鸣叫。到处看得见她熟悉的人,她亲近的人,她至亲的人,她曾经的恋人……她们在花园漫步,脸上有舒畅的笑意。还有那些逝去的少女,她们头顶波斯菊在草尖儿上行走,带起阵阵清凉的风”[2]。尹小荃最终成就了尹小跳“内心深处的花园”,通过对尹小荃死亡事件的不断反思,尹小跳实现了真正的救赎和精神成长。

究其原因,尹小帆和尹小跳生活在相同的文化环境和社会背景之中,但环境对两人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加之不同的价值观念和个人选择使她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这种内部的矛盾导致了姐妹同盟的崩塌,两人走向了不同的结局。这既是个人意志的选择,也是时代环境导致的结果。“文革”期间,社会环境混乱,文化教育停滞不前,尹小跳和尹小帆的父母下乡到农场工作,使她们从小缺乏父母精神引领。父母的缺席,对尹小跳来说更多的是缺少一种归属感,这也使她从小便养成独立自主的性格,悉心照顾好自己和妹妹。作为家中的代理家长,尹小跳有更强烈的家庭信念,因而对尹小荃的敌视也是出于对家庭伦理的维护,对方兢的迷恋也是对父亲精神家园的寻找。尹小跳从小的生活经历使她能独自面对一系列生活生存问题,也使她在处理内心的罪恶和隐秘时,敢于自我反思、审视自我内心的罪恶并进行赎罪。对尹小帆而言,随着外来思想观念的浸入,在西方思想的影响下,尹小帆扭曲的精神世界变得更加复杂,她接收了西方的价值观,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所谓的“现代人”,她处处争强好胜,个性急功近利,开放和利己主义思想在她身上有着明显的体现。此外,尹小帆在尹小跳的关怀庇护下成长,在生活中姐姐扛起了父母该做的一切,填补了父母缺席的空白,因此,面对问题,她便推卸给姐姐尹小跳,姐姐的宠爱给了她指责尹小跳的底气,无论是选择出逃,以遗忘的方式进行自我救赎,还是以推卸的方式蒙蔽自我,尹小帆都在寻求无罪自我中越走越远,她的救赎方式并没有让她实现真正的自我救赎。

尹氏姐妹的不同走向,展现了铁凝在作品中想要突显的人内心深处罪感意识对自我的审判。铁凝作品中表现的“恶”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影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宗教意识与灵魂的钝痛对铁凝影响极深。但铁凝小说中的罪是一种道德归罪而非法律罪,主要探究罪恶中纯粹的自我感受,深入人物心灵深处甚至潜意识层面,展现人物内心的狂风暴雨,只有那些经受反反复复自我拷问与审判的人才可能走进内心深处的花园[5]。正是生活中的不断反思,使尹小跳深刻认识到只有坦然面对内心的罪恶,在自我审视和审判中才能得到灵魂的解脱,实现真正的精神成长并重拾生活的信心。

三、女性同盟建构之困境

书写女性关系、建构姐妹同盟是众多女作家的叙述主题之一,她们的写作不仅展示了女性身体和心理的隐秘经验,对女性自身进行了多方面的扫描,更展现了女性在生存、发展、成长中面对的迷惑、矛盾、孤独等。五四时期,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展和西方思想的影响,女作家在新旧交替之际登上文坛,并希望通过相互间的呼应共同反抗父权力量。如庐隐的《海滨故人》、丁玲的《在暑假中》等,描述了女学生、女教师之间的亲密与爱恋,到新时期,在商业浪潮的席卷下,女性成为商业化的对象,作为“客体”的她们无法从男性那里获得救赎,便通过建立姐妹情谊进行女性间的相互救赎[6]。如张洁的《方舟》,不仅展示了三位知识女性在工作、事业上的不懈奋斗与相互扶持,也展示了女性在男权社会的评判标准与性别歧视下的生存困境,她们试图建立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亲密关系。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她们给予彼此无私的支持,三位女性间风雨同舟的姐妹情谊,才是她们精神和心灵真正的避难所,《方舟》象征着女性间的庇护与救赎,同时也蕴含着漂无定所的漂泊感。

但女性同盟的建构是困难的。首先对同盟内部而言,《大浴女》中,无论是在姐妹关系还是朋友关系中,所有女性之间都存在着隔阂,每个人都处于一种孤独寻求自我的困境中。尹小跳与尹小帆渐行渐远,走上不同的自我救赎之路。尹小荃因身份原因始终被排除在姐妹同盟之外,她是一个象征性人物,也是一个被忽视的女性形象,这说明姐妹同盟的建立受到伦理道德的约束,毫无血缘关系的女性之间尚可建立起相互依赖的同盟,反而具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妹却因伦理道德被排除在外。同时,这也说明姐妹同盟的战斗对象实际上是复杂的,姐妹同盟不仅是姐妹相互依赖并团结起来对抗社会洪流的冲击的方式,她们的对抗对象甚至包含女性自身。此外,尹小跳与尹小帆的同盟在磨难面前四分五裂,各自在孤独中寻求无罪自我,表明姐妹同盟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每个人都只能进行自我救赎。当代女性也面临着众多难题,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伦理道德以及同盟的有效性都阻碍着女性之间同盟的建立与巩固,从以尹小跳和尹小帆为代表的女性的成长过程也可以看出女性同盟的建立与维护的困难与女性自我救赎的艰难。

其次,在男权话语中,女性作为客体化的存在、男性的附属,注定只能由男性进行救赎,如鲁迅笔下的《伤逝》,子君在涓生的引领下一步步觉醒,他们之间是一种引导者与追随者的关系,这也是五四新文化先驱和五四新女性之间关系的体现。但是在反主流叙述中,女性击破了男性救赎的神话,表明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在人世间都会沉沦,只能进行自我救赎[7]。尹小跳直面内心的罪恶,勇敢地在伤痛中前行,在忏悔和承担中寻找到了心灵的花园,得到了精神的解脱,展现了人性美与善的存在,也彰显了作家的人生理想与精神人格,具有清澄透明的人性魅力。

四、結语

铁凝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和女性立场,从女性生命成长的独特体验为切入点探讨了人生的真谛,将女性精神处境的书写纳入历史的长河里进行审视,体现了女性同盟建立的困难与女性困境。在不断变化的现实社会环境中,《大浴女》告诫人们,走上自我救赎的正确道路是艰难的,只有拷问罪恶的灵魂,反思丑陋的人性,认真审视反思自我,真诚地忏悔和救赎之后,将精神洗涤干净才能走进美丽宁静祥和的心灵花园,找到人性的真善美。

参考文献

[1]   邓洁萍.乌托邦式的世界——论女性文学的“姐妹联盟”主题[J].内蒙古财经学院学报(综合版),2003(3).

[2]     铁凝.大浴女[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3]   盛英.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

[4]   肖向东,杨晶晶.灵魂在场的言说——《大浴女》与铁凝的女性意识及“人性观”[J].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5).

[5]   刘聪颖.论铁凝小说中的罪与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接受[J].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09(1).

[6]   赵思奇.中西视阈下“姐妹情谊”的困境与出路[J].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

[7]   孙辉.女性的自我救赎——从《大浴女》中尹小跳看铁凝的女性意识[J].时代文学(双月版),2006(5).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张秋月,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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