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语言”这一主题在当代科幻作品中并不边缘,甚至可以说是这些作品的主线与核心。通过采用对异星语言符号的系统建构或是植入语言操控者的手段,作品游刃有余地将语言想象性的元素和科学的理论基础水乳交融。同是语言构筑学者的一种乌托邦幻想,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所代表的独特语言观则不同于电影《降临》中所体现的主流科幻语言观——与信息社会紧密联结的一种将语言科技化的思潮,而刘宇昆的想象发现了语言的另一种价值,并以此寻找突围信息社会中支配性技术思想的缺口,在象征形成的层面上描绘语言的功能。
[关键词] 语言 信息技术 萨丕尔-沃尔夫假说 回归 重构 语言想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7-0093-04
一、引言
电影《降临》中外星生物“七肢桶”立体的、乌洛波罗斯式的语言系统在受众中带来了极富冲击性的效果。不过就如同著名思想家中泽新一所言,电影代表的语言观应该是一种“扩张版的萨丕爾-沃尔夫假说”。因此影片《降临》所代表的语言思想实际上是完全拘囿在语言科幻传统内部的。与此同时,“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这一又被称作是“语言相对性原理”的语言观,也对用超文本系统、互联网计算机乃至图像用户界面等科学技术奠定当今信息社会基础的道格拉斯·恩格尔巴特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道格拉斯发展了“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并明确提出“扩张人类意识(思维)”的科学思路,隐含的语言学思想便是“信息技术=语言”,且语言作为传达信息的技术手段“可以扩张人的思维和认知模式”。《降临》原著《你一生的故事》的作者特德·蒋作为一位程序员,也显然置身于这一语言思潮之中,他所构想的语言是一种如编程语言般可以替换和扩张的工具,能够直接应用于人的信息处理抑或认知行为,而这也是信息世界语境中最为常见的基于编程语言的思想。
而刘宇昆的语言科幻则不然,他的作品向我们传达的语言观超出了这种主流意识形态的既定轨道,突破被信息技术覆盖的当下状况的桎梏,重新思考“什么是语言”。本文将基于对电影《降临》和刘宇昆相关科幻作品的分析,从两者对语言的设想与定义的不同、对“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相异态度,以及两者用符号、意义系统的语言想象对时与空的断裂进行缝合的一致性这三个维度展开对比研究,探讨两者语言学思想的异同。
二、什么是语言?
1.《降临》:语言是作为传达信息的技术手段
电影《降临》用严密的结构塑造了一个奇特而有规则的异星语言系统。根据电影的叙述,“七肢桶”四周顺位排列它的七只眼,使其在同一时刻的各个方向的空间感觉都处于正中心。所以,“七肢桶”具有同步并举式的思考方式——能够同时感受来自各方向的事物。
七语有着同人类语言截然不同的范式,其词汇的编排次序毫无先后之规。语句中可以生成极多层次的修饰性从句,以便于在言语活动中不受其语音的连续性限制,而能高效率地用最简洁的途径将含义表述清楚。七文最终展现出的图案由句子要传达的信息容量决定,表意信息愈繁多,字符表达的具体形态愈为复杂。换言之,句子所传达的全部信息内容都同时且完备地体现在一个图案符号之中。
七文中每一个字符皆有它各自的含义,与其他词语组合后能够表达的含义近乎难以计数,所以显现出的符号与图形也就无限多样:若有笔画曲折、粗细深浅、字根间距离远近、波幅大小抑或是指向之异,表达的含义皆会随之变化。而一切的改变也都有首尾相应、清晰明朗的语法规则驾驭其上。尤其特殊的是,“七肢桶”的文字系统不似人类文字按照线性排布,一系列语言合成符号的过程并非逐字地严循先后顺序排列组合,而是在某一时刻把所有事先提前布局好的信息都“融汇”入一个符号图形里表达出来。
另外,在影片《降临》中语言学家露易丝破解“七肢桶”语言系统并与之有效交流这一片段也是电影的核心内容。露易丝采用了田野调查方法,逐步排去指涉的不确定性,从而掌握了“七肢桶”语言的首个概念,同时找寻到这类生物的一套异于人类语言使用方式的特殊机制。她先从最基础的词语“人”开始,指向自己和伙伴说出“人”的语音,然后针对七肢桶提问“你们是谁?”异星生物通过观察露易丝的手指活动,用两次相同的颤声予以答复。语言学家为了确认这份回应,再次手指着自己说出“人”,并向异星播放第一次标出的颤声,异星根据语言学家的动作发出由两个振动音组成的颤音。露易丝借助声谱图轻松判断第二次测试到的后半片段是第一回颤音的重复。由此而观,“七肢桶”对人类的回应与语言学家的期待值相符合,第一次出现的颤声很可能正是它们对自己属性的命名。露易丝又通过更换一种物品的方法来探求第二组前面一个颤音的意义。透过声谱图而观,“七肢桶”的第三次颤声明显不同于前面两次的声谱。通过反复相似的操作与置换,语言学家类推出这其中两次颤音代表肯定词“对的”的含义。语言学家试图由此将声谱图作为语义的标记,同时将振动音的记录统一规定命名为这种异星生物的语言,以代表“七肢桶”与人类当前正在交流的语言。
按照这样的方法演进,语言学家和异星生物的沟通便建立起一种稳定的范式,学者把这种交流的语言模式固定下来,继而延伸至动词甚至更加复杂的句子。露易丝借由基本名词的切入试验来架构语言交流的模型,在无从确认异星生物呈现的第二组音前一颤声时,就采取替换手段,更换成异星世界里的物品来加以证明。由此可见,电影《降临》是从程序员的思维出发,将语言描绘为一种如编程语言一般可以替换或者扩张的技术,它直接作用于人的信息处理即认知过程,而这也是信息社会语境中较为普遍的关于语言的意识形态。
2.刘宇昆的语言科幻:语言是重构并可视化过去、现在、未来的连续性技术
但反观刘宇昆的科幻创作,和强调“信息传递”与“认知”的语言观相异,其所关注的是语言所具有的“结构性”功能,它基于语言学者的一种幻想,“重构”一种能够把对立的、甚至逝去的人和事物重新包孕其中并赋予意义的“象征场域”。
譬如作家刘宇昆的短篇科幻《物哀》,就是以“这个世界的形状就像汉字的‘伞字”這样一句话作为开头的。这里所言的“世界”,指的是地球毁灭以后,一艘由少数人搭乘的逃脱劫难的美国宇宙船。小说主人公大翔是日本人,在孩提时代父母就牺牲自我把他送上了这艘世代飞船。如作品中所言,这艘船的形状非常像他写的“伞”字。父亲在他幼时传授给他的关于日本的知识都潜移默化地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烙印。除此以外,日语与他的父母一样,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就已然逝去的、和现在的自己断裂的模糊记忆。换言之,大翔把现在自己所在的世界和逝去的记忆中的汉字重叠在一起进行表象,汉字把他现在的世界和过去的世界在象征的层面上联结在了一起。
大翔在飞船面临深重危机时决计舍生忘死去修复太阳帆的裂缝,他描述自己背着飞行器飞行的样子正和自己名字的汉字“翔”类似,主人公当下正在进行的活动实际上在过去父母为他起名时就已注定。刘宇昆的科幻小说里,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状况借由语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主人公的内心深处以暧昧不明的碎片形式存在的、和当下现实毫无关联的过去的记忆以及作为日本人的自我认同的残渣,一起通过汉字在当下重新显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表象,并解构了过去和现在的断裂,重构成为一个连续性的整体。
在一定意义上,“伞”和“翔”两个汉字并不纯粹地在表层上与飞船重叠类同,还在象征意义的层面上,作为与捕捉过去的太阳光以此助推自己飞向未来人类居住地的宇宙飞船相似的存在呈现出来。如此看来,语言是将这张交织人物命运的大网作为一个连续体可视化且表象出来的、一种有融汇组建能力的结晶。可以说,正是由于汉字的存在,我们才得以有将这种连续体对象化的契机,并借此来进行思维活动及感知过程。
显而易见的是,这种语言观与电影《降临》中以“作为传达信息的技术的语言”为前提的语言观大相径庭,影片原著作者特德·蒋赞成语言是一种“需要被效率化的交流手段”,而且同“信息技术”与“现代化”等概念密切相关。
三、对于“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相异态度
“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是由美国语言学家萨丕尔及其学生沃尔夫首倡的有关语言与思维关系的假设。这一假说认为语言结构是文化结构的本源、决定因素。假说中包含“强势”与“弱势”两个基本观点——语言决定论和语言相对论,语言决定论即为语言决定思维;语言相对论是指思维模式伴随语言的变化而变化[1]。此观点过度强调语言对思维活动、认知差异和文化的决定性作用而与生活实践脱离,却又在某种意义上反映出语言与思维之间的关联,譬如不同历史条件下的语言之间是存在显著区别的。在电影《降临》中,“七肢桶”的语言就是此假说的“支持者”,而刘宇昆的作品中体现的是对该假说的批判。
1.《降临》:“扩张版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语言决定认知
电影《降临》中,随着语言学家逐渐习得“七肢桶”的语言模式,他们也发觉自己的认知方式产生了变化,从而可以感知未来。这是作品的一个重要问题——语言对思维与认知有一定影响。洪堡特在《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中阐明过这一主题:“语言介于人和社会之间,人需要借助自我生成的语言并运用它去感知、把握世界。语言将人对世界的理解和存在于世的经验记载下来,加之又有自身的组织和规律,于是,它逐渐成为一种独立自主的力量,一个相对于使用者的客体,或者说,形成一种独特的‘世界观。每一具体语言都是这样的一种‘世界观,它源出于人,反过来又作用于人,制约着人的思维和行动。”[2]故而洪特堡认为,语言是一种关于自我认知和世界运行法则的记录,是独立于主观世界与客体世界的,也会反过来塑造人的观念和意识,对思维认知活动产生作用,也就是“萨丕尔-沃尔夫假说”。
根据这一假说,“乌洛波罗斯”状的环形文字导致了“七肢桶”和人类迥异的思维模式:超线性的文字排列打破了人类所固有的因果观念,在这个环状的时间回路里,人类原有的线性时间概念也将被解构,时间先后、逻辑上的因果都不再具有价值,这条时间传输的“莫比乌斯”轨道上的任意一个事件都同时能成为另一个事件的起因与结果。“学会七肢桶语言之后,有关未来的记忆好像巨大的拼图游戏的拼板,一块块拼合起来。它们并不依次而来,按顺序拼接,但不久便组合成为长达五十年的记忆”,此时,学习语言就拥有了预测未来的能力。也就是在学习外星语言的过程中,语言学家的脑海里会不断地来回闪现未来的一系列情境。再比如露易丝在给女儿起名为“Hannah”的时候说,这是个旋转对称的“回文字”,这也与受到“七肢桶”非线性语言的影响直接相关。
2.刘宇昆的语言科幻:与“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对立
刘宇昆曾在其小说集《思维的形状》中毫不隐讳地对“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展开过批判性的描述,将它塑造成一种在各不相同的语言和世界观的生存竞争中不断地进行自我的合理化、效率化,最终只会进化成一种完美的语言来支撑进步的帝国主义式的语言思想。正如刘宇昆小说的主人公所说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也是一种关于血腥、暴力和死亡的信条。
与人类语言这种不断强调善与恶、对与错、阴与阳等对立概念,泾渭分明地去设定概念和概念之间的区别,且以一种“线性”而非“连续”的进化进程为前提,从而在过程中排除了多样性的语言不同,小说《思维的形状》中只会手语的卡拉桑尼人的语言着重在描绘事物的连续性状态,譬如它们在描绘颜色的时候会在语言上直接叙述出所有色彩的浓淡变化。在它们的语言中,一切事物作为连续体存在,因而它们的世界里并无剑拔弩张的对立。和《降临》中语言学家受到“七肢桶”语言影响相似的是,刘宇昆也并未在作品中将人类同卡拉桑尼人完全对立起来,而是在最后描述了人类的语言在受到卡拉桑尼人影响之后也发生了变化,并开始强调连续性,且卡拉桑尼人在人类的影响之下也开始强调区别,反映的是没有所谓完美的、合理的、进步式的语言,一切都在交互的融合中流动变化,正如作者所言:“只有变化而没有对立,没有彼此,我真希望此刻能够永恒。”
四、“非零和游戏”:乌托邦想象中“融合”的共同旨归
“七肢桶”所代表的神秘东方与人类所代表的西方世界的冲突,这份对立也经过彼此语言的磨合逐渐地趋于兼容并蓄的状态,表现在语言学家顺利地习得了两种思维模式,“七肢桶”与人类的语言交互式学习;这样的想象也包孕着电影制作人渴望凭借这个方式达到内心深处对于自身兼具华人身份和美国人身份的平衡,即便冥冥中的命运已为自己悄然安排上归宿,纵然未来之路布满荆棘,却仍需无畏坦然地直面未知挑战。电影《降临》建构了一种语言“回归”到自身的想象,这种时间性概念以返回于将来为旨归,将“过去”与“现在”“未来”交织融汇,又传达出深刻的伦理性思考与生命意识。
刘宇昆的另一部作品《测字》则是将翻译的文字占卜作为小说的中心主题,小说里的测字师坦言,在二战、冷战以及在台湾引起一系列血腥虐杀的“二二八事件”中,语言都作为加害的手段发挥了巨大的力量。譬如“日本”和“中国”、“外省人”和“本省人”都只是语言而已,人们却将其当成一些保有欲望的主体并因此引发对立与纷争。而通过“翻译”这个中介,这些语言被转化到另外一种意义体系中去,由此化解二者的对立并对其重新定位。这部作品中的莉丽作为一个翻译者,最初就與讨厌东方人的美国人处不来,测字师通过对英文的文字占卜,建构起一个超越汉字和字母界限的乌托邦幻想,使西方与东方的和解成为可能。
如果说《降临》是构筑了一种语言“回归”到自身的时间性概念,那么刘宇昆的作品则是通过操控语言,也就是凭借植入“翻译者”的角色“重构”一个可将一切重新包纳并赋予意义的象征场域,但最终两种语言观都趋向于对时间与空间之间断裂的弥合、对立和区别的解体与融合、过去与现在、未来的联结这样一种共同的旨归上,并将融合的形态凝结在语言想象中得以体现。
五、结语
《降临》和刘宇昆科幻作品都演绎各自的语言哲思与观念,通过对比,两者的语言学思想差异也表现得尤为突出。和电影注重“信息传递”与“认知思维”的语言观不同,刘宇昆科幻小说更注重的是语言所具有的“结构性”功能,并且对“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质疑与批判性描写,超越了主流语言观而看到假说的约束与血腥。但两者都引入异星语言符号或是“翻译者”,将断裂事物重新联系在一起,使两个世界在象征层面融合为一个意义体系,流露出语言学视域下这种乌托邦想象的“诗情”,在“非零和游戏”中趋向融合的共同旨归。
参考文献
[1] 沃尔夫.论语言、思维和现实——沃尔夫文集[M].高一虹,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2] 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M].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刘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国家文科基地)本科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