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沈从文所塑造的湘西世界与都市世界形成鲜明对比,在沈从文试图建造的“人性小庙”之外,其文学世界中还存在与生命活力、野性本能相斥的有关都市人的描写。看似与沈从文创作理想相悖的书写中,依旧呈现出其对于个体血肉中野性与活力被压抑的不满。沈从文作品中的都市个体作为湘西世界“真、善、美”的对立参照物,在对其“阉寺性”的批判式书写中体现了沈从文对人性自然发展的推崇,亦体现其对于复苏民族生机与活力的渴望与期盼。
[关键词] 人性 阉寺性 湘西世界 都市世界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8-0075-04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具风格的作家,其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受新文学运动的余波影响抵京开始文学创作,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其作品已风靡一时,被鲁迅称为“自新文学运动开始以来所出现的最好的作家之一”。每当提及沈从文,读者多会想起其笔下美丽的边地以及淳朴的湘西人民。汪曾祺在翻译金介甫所著《沈从文传》时曾在序言中写道:“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二十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二十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这恰好印证了沈从文文学著作中描写湘西生活的边地小说所占比重之大,以及湘西生活于沈从文创作的意义之深。沈从文自己也在《边城》题记中坦言:“我从不避讳这点感情。我生长于作品中所写到的那类小乡城,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1]
一、创作理想:建构“人性小庙”
沈从文的创作目的可以从苏雪林的评价中窥见一斑:“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二十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2]其作品的确体现了这样的创作意识,在《柏子》《龙朱》《虎雏》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作品中,沈从文为读者展示出一个生机勃勃的湘西世界以及充满野性与生命力的湘西人民。但随着沈从文北上求学,生活的主要环境由湘西军队转变为北京的教育界,其写作主题与表现对象便不局限于湘西世界,而是在呈现湘西世界的同时,也对其所处时代的都市生活进行批判式呈现。他并没有融入都市生活,反而格外强调自己的“乡下人”身份,在这一视角审视都市世界中的人与事,并抒发出对于都市的厌倦与憎恶。从沈从文作品中所呈现的都市世界入手,读者可以观察到沈从文眼中都市社会人性与野性的衰退以及生命活力的萎靡。
沈从文在《习作选代序》中曾言:“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人性”一词指的是人的本质心理属性,也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一部分属性,我国自古以来便有“性善论”及“性恶论”之分,而在启蒙时代,人性一词更多被冠以理性的前缀,先驱者们要求人性的觉醒,要求人意识到自己为人而非虫豸,极具代表性的观念便是鲁迅的立人思想。但人性之美于沈从文的作品中,呈现出不经人事干预的自然状态,与先驱者所强调的理性与启蒙意义有别,有着浑然天成的力量与美。如《阿黑小史》中,沈从文展现了女性的生理欲望和爱欲需求,“她需要五明,实在比五明需要还多”;《旅店》中的店主黑猫于某一天突然感到的“不端方的欲望”。沈从文抵触礼法社会对于性欲望的排斥与压抑,他认为“天许可的那种事,不去做也有罪”[3]。再如《边城》中翠翠身上所体现的未经人事雕琢的天真淳朴,老船工急公好义、乐于助人的品质;《长河》中果园主人让赶路人无偿吃自家果子解渴;《虎雏》中作家欲将豪放不羁的青年男子塑造为都市中的“文明人”而不得……这均是沈从文作品中提倡人性自然发展的创作态度的体现。
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下,沈从文的创作态度带有浪漫主义及乌托邦色彩,其在创作过程中对于“建构人性小庙”的努力,对重建民族道德也有重要意义。
二、创作拓展:“阉寺性”书写
沈从文并不将写作主题与表现对象局限于湘西世界的自然风光以及湘西人民人性中的闪光点。他在描写家乡的自然美与人性美来表现自身对于湘西世界喜爱之情的同时,也对其所处时代的都市生活进行批判,表现自己对都市人堕落生活以及腐烂人性的厌恶之情。相较沈从文笔下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湘西人,其笔下的都市人大多出现了生命力萎缩的情况,虽然有着康健的身躯,但思想上却萎靡不振。
沈从文在《烛虚》中对于有“阉寺性”的人有着详细的描述:“实无所爱,对国家,貌作热诚,对事,马马虎虎,对人,毫无情感,对理想,异常吓怕。也娶妻生子,治学问教书,做官开会,然而精神状态上始终是个阉人。”[4]其笔下描写的都市知识分子,多在高谈阔论中见鄙陋,聪明中见虚伪。与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相比,沈從文笔下的知识分子并非迷茫恐惧,在革命浪潮中并未“拔剑四顾心茫然”,而是具有自私自利、虚伪懦弱的特点,他们健全的身体中有着阉人般的思想,沾沾自喜地过着病态的生活。沈从文创作这样一系列作品的原因也许正如他在小说《长河》题记中所说的,他痛恨现代都市“被财富、权势和都市里的礼貌、道德、成衣匠、理发匠所扭曲的人间”[5]。
他在《烟斗》中写到,被服厂中的王同志拿着与劳作不相匹配的报酬,面对工作中无理的要求,他展现出令人惊叹的耐力。沈从文形容以王同志为代表的这类人:“这些人虽有不少在另一时也受过很好的教育,或对党务尽过力,有过相当的训练,但革命成功的今日,他们却只有一天一天愚蠢下来,将反抗的思想转入到拥护何人即可以生活的打算上,度着一种很可悲的岁月了。”[1]王同志便有着这般逆来顺受的性格,在平日的工作中稍显平庸无能,对生活中幸福的追求体现在拥有一支不到十块钱的烟斗上,尽管遭受着不公平的待遇,却依旧会为职业的动摇而感到惶恐。沈从文以王同志被稽查长约谈作为故事叙述的起点,对王同志的心理描写贯穿了叙述过程:王同志以为自己将要被停职,对于年轻科长耀武扬威的行为以及同事周同志唯唯诺诺的态度产生了不满。令人倍觉讽刺的是,这并不是反抗意识的觉醒,而是类似于泄愤的个人主观情绪在作祟。当升职的通知单到手后,王同志的态度也发生转变,不仅主动帮科长写请客柬,还在科长面前自称为老糊涂、王八蛋。沈从文在这一前后态度的变化中,向读者揭示了城市人在生活中的基本原则的缺失,在冠冕堂皇的表现下,隐藏的依旧是虚伪的利己主义的目的,“很少人能超越生活去认识生命——城里人更难做到,他们的感觉被外在的环境弄得晦暗迷茫,而他们的精神内部则停留在寻求生存一点上”[4]。
《薄寒》讲述了都市中二十余岁身心健康且接受过完整教育的女教员,不满自己身边与热情相去甚远的男人们,渴望被超越规约制度的力量所征服;她亦不满学校男教师及青年同学们虚伪和油滑的神气,以为“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应当鲁莽,应当有一颗心在习惯的压力下跃起反抗,应当有些达不到的野心”[1]。在这样心情的引导下,学校里教书的女先生对有乡下人气息的北方军人产生了被其侵犯的欲望。沈从文在小说中对女先生渴望生命力与野性的心理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呈现出她对物理学教授态度与对陌生军人态度的差异。在温室中遇到的物理学教授,有着懦弱笨拙的特点,在面对女先生时不自觉地大献殷勤、无自我地服从。要说女先生对这位物理学教授观感最好之时,恐怕便是他失去理智昏了头,像暴徒般拦下女先生想要轻薄的时候,但这样喷薄而出的生命野性很快便消失殆尽,物理学教授颓然道别。物理学教授的行为所体现的正是道德对人性本能的约束,这种情况在都市中更为常见。
在《来客》中,沈从文描写了一个“受火教育”的客人,表面看上去是个“还不识荆”的白脸少年绅士,但一开口便是趾高气扬,与其潇洒的服装、不俗的仪表格格不入。 “受火教育”这一说法来自沈从文自己,“我的教育全是水上得来的”,当到访者看到这段话时,在名片上留下了“你是水教育的,我是火教育的”这样一行字眼。不仅将沈从文对其的暗示“写小说是河水告诉他的”理解为沈从文跟姓贺或者姓何的人读过书,且在进门后便对房中每样东西的价值产生了兴趣。从这位客人的一连串询问中,读者可以感受到这“受火教育”的客人对沈从文知识分子身份及行为的认知有所偏差。沈从文在文章末尾说:“不知道什么‘火会教育他。算算日子,他应当在美国得博士学位了。”这样接受着优异的高等教育却显现出粗鲁、狂妄的人,也与沈从文笔下并未受过完善的学校教育但却真诚淳朴的湘西人民形成对比。
《八骏图》是沈从文最具代表性的讽刺小说之一,沈从文将文中八位不同领域的教授比喻成八匹骏马,为读者呈现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知识分子群像。但沈从文并没有在作品中表现这些教授们在学术上的造诣,而是将描写的重点放在他们思想观念中“一个永远无法结束定论的议题”——女人上。在文本中,沈从文分别对八位教授的弊病加以表现,这一故事的主人公达士先生,曾经对自己的未婚妻表忠心、诉衷肠,最终也难以抵制异性的诱惑。沈从文通过知识分子达士先生的视角,用饱含嘲讽的笔触塑造了甲乙丙丁等教授们,小说写于1935年,当时的中国社会,传统思想被质疑,外来思想潮水般涌入,保守文人“心灵上的欲望,被抑制着、堵塞着”,新浪漫派打着自由恋爱的幌子,行为却多为怪异、变态、不负责任地纵情声色。在当时,“八骏”身上出现的问题也是当时社会问题的浓缩:知识分子本应是社会的先觉者与风向标,却也茫然无措、不进反退。
沈从文笔下的都市个体,虽然接受过高等教育,听从“民主、科学”时代声音的号召,在日常的高谈阔论中习惯性使用“解放思想”“启迪民智”等词汇,但行为举止与其言论相较却似乎落后得很,其所接受的教育仿佛只是标榜自身与劳苦大众身份不同的工具,总是有着自视甚高的矫饰心理存在。他们对于高等学历的追求并非出于提高自身能力的原因,抑或想为当时社会做出什么力所能及的改变,反而自视甚高,毫不避讳自身对名利的向往和追求,于高谈阔论中见鄙陋。这样充斥着矫饰与攀比意味的思想也是沈从文笔下都市人“阉寺性”的体现,最终导致他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性格的形成。在社会道德的要求与监督下,上等知识分子遵行着表面上的礼教要求,以通行的规范要求自身,但内心却在压抑中扭曲,正常的外表下有着宛如阉人的精神状态。沈从文就这样毫无情面地戳穿了文人所伪装的精神面貌,且对造成知识分子性格扭曲的原因进行了思考。都市世界秩序的建立有赖于道德监督,但人却在道德的约束下被异化,服膺于道德约束而压抑自己血肉中的野性与活力,这是沈从文所不愿看到的。
三、创作目的:探索人性得失
沈从文笔下的创作重点其实是湘西世界,赞美的主体大多为乡村和农民,湘西世界中原始的、近乎野蛮的生活方式在沈从文看来是人生命力的体现。因此其笔下的都市生活以及知识分子群体作为湘西世界对立参照物的身份出现。沈从文所塑造的都市中人不是现代文明的传播者,反而成了龌龊与丑恶的代名词。这更加凸显了沈从文对于现代文明的抵制与抗拒。沈从文是一个人道主义思想家,这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流着多民族的血液,长期受自然山水滋养的原因,他对人性充满了美好的希望。不仅如此,沈从文还受到五四思潮中民主、自由等进步思想的影响,这促使沈从文以一种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希望促成“国人人性重建”这一宏大愿望的实现。沈从文就这样以一位“都市中的乡下人”自居,他将“人性”作为对比过去与现在的标杆,在对比中回忆过去、审视当下,并努力寻找人性重建的有效方法。
沈从文正是抱着对当时社会秩序的不满,对社会发展的理想与希望来到北京的,但是城市的刻薄对待给这位湘西青年人以痛苦和尴尬,打击其梦想,粉碎其希望,使得他发出了“只到处看出用各式各样材料作成装载理想的船舶,数千年来永远于同一方式中被一种卑鄙自私形成的力量所摧毁”这般声嘶力竭的声音。也正是都市的冷漠使沈从文在写家乡时饱含深情与怀念,也导致其笔下湘西世界与都市世界的对立。在经历了对这两种世界的切身感受后,沈从文逐渐确立了自己的创作风格。都市坎坷的生存经历使沈从文在回看湘西世界时饱含深情,也正是在乡村社会与都市社会的对比之中,在乡民与城市知识分子的对比之中,湘西成为具有理想色彩的承载体,而都市却显现出病态的灰色。在城市文明发展的同时,沈从文通过塑造一系列身处于都市之中的人物形象,将其言行之中的虚伪以及近似“宦官”的精神状态呈现给读者,将现代化进程中都市人的弊病深刻地揭示出来,从而探索文明背后人性的得失。
四、结语
湘西世界是沈从文文学世界观建立的基础性存在,他以诗一般的语言描绘着故土湘西的山与水,以热情的态度赞美湘西人民生命中的野性与活力。但随着其生活环境的改变,沈从文并没有自我封闭于其供奉的“人性小庙”中,而是关注社会现实,关注都市中人生存状态。杨联芬称沈从文笔下城市对道德的尊崇,不是出自真正的道德敬畏,而是为维护个人利益所不得不如此的选择,人性的真实在被道德和规范包裹之后,便产生虚伪、自私、矫揉造作;相反,“乡下”是原始的、自然的、未经规范的[6]。沈从文所爱的人性便是湘西乡下这样一种自然的人性,而都市人精神上的“阉寺性”导致其生命中本能驱动力下降,带给沈从文“民族几近衰老”的忧惧。其建造“人性小庙”的美好心愿,有助于唤醒古老民族沉睡的生机与活力,而其对都市人虚伪性及“阉寺性”的批判式书写,也为社会发展进程中道德对人性过分束缚这一现象敲响了警钟。
参考文献
[1]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八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 苏雪林.沈从文论[M]//作家论.茅盾,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 沈從文.沈从文全集(第七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4]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二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5]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6] 杨联芬.沈从文的“反现代性”——沈从文研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2).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宋忱,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