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俞倩
父亲爱鸟,却只养画眉鸟。我家阳台上挂了几只竹制的鸟笼,那是画眉鸟的家。
父亲用鸡蛋和着鸡饲料,炒熟后存起来,很小心地喂养它们。我从笼子底下走过,脚步重了些,父亲就朝我挤眉弄眼,生怕我惊扰了它们;冬天,父亲开浴灯给它们洗澡,而他自己洗的时候一般不开。
父亲每次回家,总会在楼下吹起他的鸟哨子。画眉鸟受了召唤,像着了魔似的,扯开嗓子鸣叫起来,此起彼伏,一阵盖过一阵。直到父亲进了家门,换了鞋子,泡上一杯茶,看上一会儿报纸,那热浪似的涌动的鸟鸣才慢慢平息下来,变成低低的呢喃声。
偶尔有邻居串门,直夸父亲的画眉鸟叫声很好听。每当这个时候,父亲都会端起他的鸟笼子,笑眯眯地看上半天。
在楼下吹哨子,渐渐成了父亲的爱好。我只要一听到鸟儿们欢唱,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虽然鸟儿们得到父亲无微不至的照料,但我总觉得它们是不快乐的。我常常看见它们立在笼子里的横杆上,仰着头,眺望天空。有时它们还会烦躁地在笼子里跳来跃去,撞得笼子咚咚响。这时,怕它们受伤的父亲会走过去,放下罩笼子的布,这样它们便无声无息了。
那个时候我十几岁的光景,跟有的鸟儿一样,很倔!回到家,跟爸妈说不上几句话我就犯冲,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就一甩门往外冲。
但爸妈终究还是不放心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也是这样出了门,在附近溜达。几分钟后,我看见母亲跟了出来:蓬着头,戴着一只袖套,衣服上有几道深深的褶皱。我躲在暗处,她没有发现我。我跟在她身后,看见她走进一家小店,失望地出来,又走进另一家……她就这样一家家地朝里面张望,用那种焦灼不安的眼神。温馨的灯火照在她疲惫的脸上;夜风戏弄着她枯黄的头发;路灯时而把她的身影拉成一条孤寂的蛇,时而又叠成一只凄清的老雁。我心里那座冰雕的城堡轰然倒塌。我跑过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我的母亲!她轉过身来抱住我,舒心地笑了。
但我的臭脾气并没因此而收敛,我依然跟爸妈顶嘴,甚至咬牙切齿地用小刀在墙上醒目的地方刻道:“我恨爸爸!”父亲看见后,叹息了一声,悄悄抹掉。
有几天,父亲阴郁着脸,成天吹着鸟哨子。一问才知道:由于一时疏忽,他最喜欢的那只画眉鸟从敞开的鸟笼里溜了出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那几天,父亲谁也不搭理,没完没了地吹他的哨子,希望鸟儿受了召唤能够“回心转意”。过了好几天,依然没有动静,父亲彻底绝望了,骂道:这狠心的东西!然后收起那只空空的鸟笼,默不作声地走了。
从此以后,楼下再没响起过父亲那愉悦的鸟哨声。
这件事情过了不久,我开始填报高考志愿。我全填了外省的学校,心想: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看你们拿什么拘束我!
我把志愿表交到父亲手上,母亲一见就嚷嚷开了,极力反对我。父亲捧着这张表,从头到尾地看了好几遍,再小心翼翼地折起来,交还给我。他只说了句:“唉,女儿大了!”然后,默默走开。
我心中一阵窃喜:啊,蓝天,自由!
一天,我拉开阳台的门,惊奇地发现:有一只鸟正在啄食地上散落的鸟食。我叫来父亲,他只看了一眼,便激动地嚷道:“这是那只飞走的!”
鸟儿听到人声,停止啄食,抬头望望父亲,又回头看看身后那只落了灰尘的笼子。然后,它低鸣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父亲呆呆地望着鸟儿消失的天空,失望地自言自语:“飞吧,飞吧,都飞走吧!”
我感到奇怪:那只鸟明明飞走了,自由了,还回来做什么?
那只鸟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家阳台。
没过多久,我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终于有一天,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的我进入了大学校园。站在宿舍窗前,望着外面那一望无垠的田野,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这就是我梦里的天堂!
转眼就过了一年多。
去年过完春节,依然是父亲送我上车。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见父亲穿着灰灰的衣服,站在路边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摆摆手,叫他回去。他还是那样站着,默不作声,就像当初对着那只空荡荡的鸟笼。
愧疚与自责一齐涌上我的心头。父亲的身影渐渐模糊,还有他身后的我的家。
我朝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宛如那只画眉鸟飞走前望了一眼它身后的鸟笼。
汽车开动了。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大地”。因为想念母亲做的番茄炒蛋的味道,我跑遍了所有的食堂,但没有哪个食堂的番茄炒蛋能有那种稠稠的家的味道。以为解脱了,自由了,但那份牵挂与思念,是我心灵深处一生也挣脱不了的鸟笼。
品读
这篇文章既写了父亲的画眉鸟,又写了“我”的成长,作者将二者巧妙地交织在一起,使文章读起来饶有趣味。作者十几岁的时候,颇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跟父母说不上几句话就“犯冲”,想离开父母的怀抱;进入大学一年多后,她忽然对家、对父母的爱有了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