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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黄刚来我家时,还是只小狗崽,眼睛黑亮黑亮,全身覆着黄毛,是那种很纯的棕黄色,我们便唤它“阿黄”。阿黄是弟弟苦苦求来的,他再三向母亲保证,会自己照顾小狗,不给家里添麻烦,母亲方答应。
弟弟把阿黄当作宝,天天守着抱着,恨不得晚上睡觉也搂着。阿黄爱在院子里转悠,下雨了仍不肯进屋,弟弟屁颠屁颠地跟着,一人一狗都淋了雨,湿漉漉的,少不了挨母亲骂。弟弟灵机一动,看上了院中一处好地方——一块青石板被两排砖头架起,靠着屋子的一面外墙,看起来像间没门的小屋。母亲常在石板上晾晒洗刷,我则把扮家家酒的玩具藏于小屋里,但接下来,我的玩具只能让位了,小屋成了阿黄的歇脚处。雨天,放些食物进去,阿黄总能待上一会儿。
吃饭时,若有荤菜,弟弟放进嘴里过一下就扔于碗边,三下五除二吃完,把桌上残渣通通扒进阿黄专用的盘子里,看着阿黄大快朵颐,他蹲在旁边一脸满足。母亲自然是发现了的,那时候,家里难得吃一顿肉,一向贪吃的弟弟竟从自己嘴里省下肉给狗。母亲开玩笑说,长大了不用娶老婆,跟狗过日子吧。弟弟极认真干脆地回答:“那当然好啊。”
许是伙食不错,阿黄长得快而好,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奔跑时,会刮起一股小旋风;静下来时,乖乖趴在地上,变成了温顺的小可爱。阿黄成了弟弟的小跟班,它可有眼力见了:弟弟做作业,它蹲在边上,黑亮的眼睛不时瞅瞅小主人,小主人一起身,它也起身,巴巴地贴上去;弟弟疯玩,它围着转呀转,偶尔兴奋地叫几声,似在与小主人同乐;弟弟不小心摔倒,它即刻凑上前,叼住衣角,试图拉他起来;弟弟难过了,它默默相陪,还用鼻子轻轻地蹭小主人的鞋子和裤腿,而后讨好地抬起脑袋……
阿黄俨然已是家里的一员,每天进进出出,尽忠职守。我和弟弟去上学,阿黄一路相送,直到校门口才不情不愿地折返。待我们放学,阿黄早早等在了路口。它摇起尾巴,欢快地奔向我们,弟弟摸摸它的头,它便在前面引路,自得又卖力。熟人上门,阿黄轻叫几声,提醒我们来客人了;若有陌生人,即便只是路过,它也会死死盯住对方大声叫唤,以发出警告。某天半夜,阿黄突然狂吠不已,全家都被吵醒了。母亲开灯,撩起窗帘向外瞧。院子里,一個黑影仓皇而逃。我们一下子回过神来,是偷鸡贼!当然,贼没有得逞,被阿黄搅黄了。弟弟向母亲邀功:“看,要不是阿黄,咱家辛辛苦苦养的鸡就被偷走了。”
阿黄愈发高大、壮实,外面的人见了它,不敢靠近,说弟弟人小胆子大,养了那么凶悍的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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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黄爱粘着弟弟,弟弟也喜欢它粘着,只要小主人不上学,两者形影不离,却也因为这一点,险些让阿黄断送了性命。那年,我家重建房子,盖房总少不了砖头砂石沙子等材料。大姨父在搬运站工作,自己买了辆拖拉车,空闲时会帮我家装运。拖拉机至路口凹进处停下,后面的车斗一倾斜,轰隆一声,砂石等就这样堆在了地上。
又来了一车,拖拉机“突突突”,弟弟冲了出去,阿黄自然紧紧跟随。大姨父坐在拖拉机上,接过父亲递去的烟吸了几口,让大家稍稍离远点后才驾轻就熟地操作,车斗一头倒地,声响犹如惊雷在近处炸开,一车大大小小的碎石瞬间清空,成了地上的一座“小山”。大姨父正准备开走,弟弟突然惊叫:“阿黄呢?阿黄呢?”大家四下环顾,喊了数遍“阿黄”,仍不见其踪影。要知道,只要弟弟在,阿黄是绝不会走远的,父亲断定,阿黄已经被埋进了碎石堆里。弟弟号啕大哭,扑向碎石堆,发了疯般徒手挖,大姨父摇了摇头,说现在挖开也没用了,狗肯定死了,这么重一车东西压下去……弟弟边挖边哭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定要挖出阿黄。大家不忍,迅速拿了铲子、铁锹来帮忙,弟弟又嘱咐大家不要太用劲,防止伤到阿黄。
当挖至某处时,赫然出现了熟悉的棕黄色的毛,那块黄毛动了动,并传来沉闷沙哑的“汪汪”声。阿黄还活着!弟弟跪在地上,两只手飞快扒掉压在阿黄身上的石块,把脸紧贴着它的脑袋,眼泪止不住地掉。阿黄浑身是伤,血迹斑斑的它勉力起身,一瘸一瘸地走。弟弟想抱起它,力气不够又怕碰到它的伤口,只得放下,随后,从家里翻出红药水,用棉花蘸一下,轻点于阿黄的伤口。阿黄乖极了,安安静静地看着弟弟,任由他处理伤口。我看见一滴眼泪竟从它黑亮的眼睛里滑落,流过面颊和嘴角,滴在了地上。
阿黄受伤期间,弟弟精心护理,恳求母亲多加荤菜,又偷拿家里的鱼干、皮蛋喂阿黄。阿黄不负小主人的期望,恢复得相当快,终于又能迈着矫健的步伐在院子里巡逻了。弟弟愈加珍视阿黄,有皮孩子朝阿黄扔石子儿,他凶巴巴奔上前,一副有种冲我来的架势。去走亲戚也要带上阿黄,母亲怎么劝阻都没用,最后约定,阿黄不能进人家屋里,就在门外待着。弟弟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上门做客,主人家定不会以空桌子招待,那就有机会搞到一些好吃的给阿黄享用。
某日,父亲的朋友来串门,见了阿黄,随口说这狗养得那么肥壮,当心被人盯上,竟一语成谶。
3
阿黄失踪于一个深秋的黄昏。没有人见过它,也没有人能提供一点线索,弟弟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学校路上、亲戚家、小伙伴家、河边、灌木丛……均无所获。时隔多年,我依然能无比清晰地记起弟弟失魂落魄的模样,每次寻阿黄未遂回家,弟弟脚步迟重,整个人像漏光了气的自行车内胎,蔫巴巴地缩着,单薄的身影融于清冷的月光里,那么模糊,那么孤独,让人心疼。
第一天没找到,第二天没找到,第三天仍没找到……绝望的弟弟含着泪给阿黄堆了座坟,就在院子菜地的一角,家里有了好吃的,他会供一点在阿黄的坟前。
此后,弟弟再也没有养过狗。
虞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近百万字。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理想塔》,散文集《小岛如故》。
编辑:闫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