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荷
后来,在每一个蝉鸣聒噪的盛夏,当我看到被艳阳照亮的梧桐树,都会忍不住想象:当年你坐在梧桐树下,等了整整一个下午,只为了和我一起拆开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绿油油的梧桐叶片,在日光下,折射出了多少种色彩。
一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吊车尾”,不然也不会投机取巧到想要通过艺考来换一个班级。我的名声也很差劲。从初中开始,我就成了老师眼里的问题学生,同学眼中的大麻烦。大家对我都是能躲则躲,谁都不愿招惹我,包括我的父母。
上了初中之后,我的父母离婚了。他们有了各自新的生活,而我则成了多余的那一个。所以从初中开始,我就住校了。或许是因为家庭原因,我那时候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这让我的脾气变得古怪。同寝室的同学没经过我的同意,擅自动用了我的文具,我就会火冒三丈,大吵特吵,锱铢必较。
刚开始,老师还会处理这些小事情。可时间一长,但凡听说是我的事,便会头疼不已。久而久之,周遭的人都慢慢疏远了我。
其实,我是窃喜的。他们觉得我不好惹,那就不会有人來欺负我。但也因为无人管束,我变得混账起来,不学无术。
中考勉勉强强挤进了高中部,可升入高二,文理分科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成绩简直惨不忍睹。别说考大学了,连考个专科都费劲。
也许是真着急了,我在一堂数学课上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我举手问老师,什么是坐标系。
数学老师愣了一下,全班也哄堂大笑起来。
他本能地觉得我是在没事找事,便对我劈头盖脸地羞辱道:“韩嘉琪,你去买点小学生的口算心算题做做,做明白了再来问我什么叫‘坐标系!”
我看着数学老师恼怒的表情,还有点莫名其妙。下课后,我专门去请教了数学学习委员:“王言,你能跟我讲讲什么叫‘坐标系吗?我真不知道。”
数学科代表是个非常文静好学的女孩子。她看着我那诚恳的眼神,便真的给我讲了一遍。
那时候的我,只觉得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就像天书。听完之后,我只觉得脑子里满是浆糊,更迷惑了。
她试探性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好好学习了,还对我说了句“加油”。
多尴尬的一句“加油”啊……对于一向吊儿郎当的我来说,这两个字真是既沉重又羞耻。以至那一整晚,我都在寝室的阳台上思索:我到底该怎么加油,才能有朝一日让他们刮目相看?
二
和文化课正面硬碰硬,我是没希望了。剑走偏锋学美术,倒是一个可以搏一搏的出路。想到这个路子,我就开始找画室。可没想到,画室老师都知道我名声差,点名不收我。
九月的太阳很毒辣,我站在画室里,看着窗外的烈日,实在不想就这么灰头土脸地离去。于是,我也忘了什么叫羞耻,非要跟还在讲课的高老师理论一番。
“你为什么不收我?给我一个合理的劝退理由!”
“你一点基本功都没有,现在都高二了,根本来不及。”高老师眼皮都没抬一下,分明就是官方敷衍的论调。
“什么叫来不及?还没发生的事情,你怎么能轻易下定论?我有心学,你没心教,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怕自己没这个实力?这钱赚得心里不踏实?”
明明是开导老师收徒,结果我竟脱口而出这些充满戾气的话,老师能收我才怪。
刹那间,我听见所有人笔尖的沙沙声都停了下来,而高老师的目光也终于转向了我。
他跟我四目相对,打量了我许久,笑道:“你知道什么叫排线吗?你会削铅笔吗?”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一鼓作气道:“人从出生就知道叫‘妈妈吗?从在肚子里就明白生下来要读书考大学吗?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来学啊!”我掷地有声地回答道。
等待我的是无数双看热闹的眼睛,以及高老师惊讶的表情。
最终,我的倔强让他松了口。
他笑了笑,说:“行,你要是能坚持一个月,我就收你。但这一个月内,你必须学会怎么画苹果。”
什么?画苹果?真是瞧不起人。我在心里不屑地冷哼一声,可嘴上还是斩钉截铁地跟他立下这个“赌约”。但我实在小看了他对我的刁难。这一个月里,他真的什么都不教我。而我也真的连削铅笔都不会。
不过,至少他没把我从画室里撵出去。我每天背着画板去画室,高老师就让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画。小画台上放了颗苹果,我就拿着2B铅笔对着它,“簌簌簌”地画着。说实在的,惨不忍睹。整整三天,我压根找不到任何窍门,完全就是坐在角落里发呆。
三
为什么我没观察到该如何画苹果呢?因为画室里的其他同学都不需要画入门级的苹果了!他们画梨、画香蕉、画白瓷瓶和黑可乐,一组组静物陈列在那里,安静又喧嚣。喧嚣的是我的内心,被兵荒马乱般的不安充斥。
我第一次感受到时光从自己指缝间溜走的那种无力感。这并不是在学校文化课教室里能直观感受到的一件事情。我看着身边每一个人都在努力,一节课结束后,每个人的画纸上都会出现一张近乎完美的作品。而我的画纸上,只有一颗不成型的丑陋的苹果。就像我这个人一样,杂乱无章,不成体统。
我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荒废了许多回不去的时光。我开始停下笔,观察起画室里的每一个同学,看他们笔下的画稿,看他们用铅笔打型、刻画、排线……我闷不吭声,像一个小偷,想要盗取他们的绘画能力。
直到有一晚,速写课上,模特突然有事。高老师看着坐在角落里的我,挥了挥手,说:“你坐在那里也不画画,过来给我当一节课模特。”
我对高老师其实是有怨气的,我觉得他不教我,就是在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当我走过去时,我脱口就来了一句:“当八十分钟模特是吧?可以,把我下个月的学费抵了。”
不出意外,这句话又让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连高老师也跟着一起笑:“你还真打算下个月接着来上课呀?”
“你说行不行吧?不行,我就接着画画去了。”我有些恼羞成怒,语气也变得恶劣了许多。
“行,八十分钟,你坐在那里不能动。”
我没多想,就真的一屁股坐在那里,待到下课。说实话,我的腿都麻了。可我这人有时候就是倔,硬是动都没动过。
下课后,刚走没多久的曹峻玮又折返回来,走到我身边。
“你不是刚走了吗?……学长。”意识到自己有些没礼貌,我急忙又补了一句“学长”。他也不计较,只是从画板里拿出几张素描递给我。
“你对着静物再画一个月也画不好的。哪有人一开始画画就直接画静物的,大家都是从临摹开始的。”说罢,他将那几张素描递到我手上。
看着上面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静物,我一时哑口无言。
“高老师什么都不教你,或许是在考验你的耐性。放任你在这里的这些日子,你不是也学到了很多吗?如果真的想走艺考,就要好好努力。”
他说完,便转身要走,我这才反应过来,喊住他:“曹……啊不,学长,我学到什么了啊?”
他转过身,眼睛弯成月牙:“学到了耐力和观察啊。总不能连今天的‘坐地起价都是在这学的吧?”
我只觉得头脑“轰隆”一下,脸颊开始发热。我当然知道他是在戏谑我和高老师开价的事,可意外的是,我浑身的尖刺并没有因此而竖立起来。
四
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按照他给我的素描开始临摹之后,我的水平提升得飞快,画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着。每一笔排线都包含着我的练习热情。
其他高二的同学,一个星期也就两节课,而我几乎每天都在画室里。我是看高三的师兄师姐上课最多的学生。也就是说,我是在提前预习高三时的美术课程!我开始察觉到高老师的心思了,也开始明白曹峻玮说的“耐力”与“观察”了。
一个月过去,高老师果然没有收我下个月的学费。并且,他依然允许我随时进入画室画画。
我进步很大,素描临摹和静物写生已经牢牢掌握了。这段时间,我没去学校上文化课,几乎每天都跟高三的同学们一起画素描、色彩和速写。我的色感让高老师感到意外,因为有了素描的基础,色彩在打型上,我已经完全没什么问题了。但在第一次上色彩课时,我将颜料涂得很花,实在难看。
学姐学长们看到后,安慰我慢慢来,不用着急。
高老师却拿着我的画问我:“韩嘉琪,你讲一讲,这个黑色的可乐,你为什么画出来有绿色、黄色和紫色的?”
“嗯……”
他的表情很严肃。短暂的沉默过后,我便如实回答:“你们难道看不到那些颜色吗?其实还有红色,但我实在没地方画了,就一层又一层地往上盖,颜色现在已经好脏了。”
这时,曹峻玮开口打破了沉默:“没什么问题,暗部光影的折射是有红色和紫色的,我们今天的灯光是橘黄色的,百事可乐的那层广告是蓝色的,反光调试会有绿色的。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能看到!”
“对,我也很意外,她的色感非常好,就是这画功……”高老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也在骄傲和沮丧中来回切换。
曹峻玮似乎又看穿了我的心情,竟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我的脑袋,在大庭广众下说:“画功嘛,我刚来的时候可比她差远了。她才上了几堂课就这样,以后还不得是个大画家?”
他说得坦然无畏,我却好像浑身僵硬住了,甚至不敢抬头看旁人的目光。这样的肯定与鼓励,让我的内心电闪雷鸣,风起云涌。
五
后来,我才从大家口中重新认识了曹峻玮。他自幼就是学霸,可高中时却因为心肌炎治疗,耽误了两年课程,以至高考并没有取得满意的成绩。第一次高考失利后,他才开始画画,走艺考路线。算起来,他也只不过比我多学了三个月罢了。
学霸就是学霸,学什么都出奇快。现在,他已经是画室里的一匹黑马了,高老师对他的定位是必须考上西安美院。
作为美术生,美院自然是最高学府,而且他的文化课非常厉害,现在只需要一门心思画画就行。
其实,我们并不熟络。我们彼此之间,更多的也只是在学术上的交流。甚至到联考前,我们也没说过几句话。
我有时候很想问他,是不是因为都是晚入门,所以那时他才会把自己以前的素描给我参考,并对我关照有加。可我也知道,此时他的重心应该全都放在迎战考试上。我对他的这些胡思乱想,真是问心有愧。
偏偏联考结束的那晚,我在画室楼下看见了他。
那天,画室里是没课的。高三的同学们都去考试了,高二的同学们也都放假了。我因为过于勤奋,早早就拿到了画室钥匙,可以自由出入。那一整天,我都一个人在画室里画画。
收拾好准备离开时,已经晚上9点多了。画室楼下的街灯亮着昏暗的光,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不远处梧桐樹下的他。
他脚边有两小瓶空可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在原地杵了很久,最终决定朝他走过去。
“学长,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没考好吗?”我提心吊胆地问道。
他缓缓抬起头,看清是我,这才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小丫头,你还挺勤奋的,今天还跑来画室画画。”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将地上的空瓶子捡了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默默地坐在他身边,踌躇了半晌,答非所问地说:“你看,冬天的天上很难看到星星。”
乌云蔽月,黑压压的,哪里看得到半颗星。
他没说话,我也觉得扫兴,便赶紧转换话题,调节一下气氛:“可是等到夏天,夜空总是漫天星子,有时还会有流星雨呢!学长,你见过流星雨吗?”
“韩嘉琪,你怕考不上吗?”终于,曹峻玮开口了。
他问了一句我从来都不敢想的问题。我忽然有些鼻子发酸,拿起他手旁的半瓶可乐一饮而尽,这才壮着胆子跟他多聊起来。
“我不太敢想这样的问题。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如果考不上大学,我还能干什么。一开始学画画,我也只不过是为了找件事做罢了。如果学了那么久,还达不到自己的目标,那真的会让我痛不欲生的。学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会有我这样的顾虑。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不仅仅是大学,以你的毅力和努力,你可以抵达你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不敢看他,鼓足了勇气说出这些话。夜幕下,我看不清他的轮廓,只能听见他熟悉的声音。他轻轻地反问:“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你怎么会相信呢?”
“可是,如果没有你,现在的韩嘉琪,也一定不在这里。学长,你必须考上美院。也一定能考上美院!”
六
再后来,我就很少在画室里见到他了。
联考结束后,就是繁琐的校考。我从高老师口中得知,曹峻玮顺利通过了所有报考的学校。剩下的时间,都在另外一家培训机构专攻文化课,备战高考。
没有他的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尽管我时常会想起那天夜里,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总觉得想起一次就羞耻一次。
不过,他或许早就忘了。学习真的好辛苦啊。至少对我来说,真的很困难。
岁月如梭,很快又到了盛夏。六月的骄阳热辣辣的,总让人有种置身沙漠的感觉。
暑假还没到,高老师就请了老师专门为我们这些艺考生开小灶补课。他为了升学率,我们为了升学,就连像我这样的“吊车尾”也从不缺席。
晚上,第一堂数学课,老师就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自我介绍后,还不忘对我们施压:“我知道你们艺术生文化课一向不好。可数学和英语,好的大学是要卡单科分数线的,你们再差,也得把這线给过了。我不知道你们数学是什么水平。总之,大家从最基础的知识点入手来复习。遇到不会的,就来问我。”
这话让人听起来不太舒服,却又找不到哪里不对。可事实如此,我的确太久没碰过课本了,一年前那个最简单的“坐标系”问题,一年后,我还是没有搞懂。
我鬼使神差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问道:“老师,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坐标系。”
此言一出,小小的教室里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曹峻玮意外地从教室外走了进来。在一片安静当中,他走到小黑板前,用粉笔画了一个最简单的平面直角坐标系,字句清晰地讲解了一番。
简单易懂到让我觉得,原来世上一切的概念都是有迹可循。
说完,他又对数学老师说:“老师,我是上一届的学生,已经放假了,高老师让我过来帮帮忙。他们基础都比较薄弱,但都很好学,麻烦您了。”
临走前,他将自己许多美术书和文化课资料都留给了我。我在大伙的起哄声中,听到他说:“韩嘉琪,我在美院等你。”
有八卦的同学,下了课就笑嘻嘻地凑到我旁边,一边乞讨似的找我要曹峻玮的学霸秘笈,一边对我说,前几天就在画室外面看到了曹峻玮,他还专门问我在哪。
我瞳孔骤然放大,追问是什么时候。
“那天你没来画室。不过我们下课了,他还在那呢。说是录取通知书下来了,等你和高老师一起拆呢。可惜了,你一整天都不在,没目睹到西美学霸拆录取通知书的画面!老高都快喜极而泣了!”
可惜吗?当然可惜了。我的心里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失落的情绪。夏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到来了,星星耀眼地挂在窗外。未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任何艰难险阻都足以让我咬咬牙,坚持下来。
因为来年,我也想让那个等我的人,和我一起见证,我的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