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莪:真正尖端的东西只能自己干

2023-12-20 03:17孟佩佩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3年12期
关键词:水声专业

孟佩佩

作为我国水声工程学科奠基人之一、水声科技事业开拓者之一,他的名字或许很多人没有听过,他研究的领域相当冷门却是国防命门。杨士莪院士说:“真正尖端的东西,想从国外学,想从国外买,你是做不到的。你只能自己干,这就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骨气。”

“不是转专业,而是发展”

杨士莪与大海、与水声学相遇,颇费了“一番周折”。

他的父亲杨廷宝是中国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后改称院士)、中国著名建筑学家和建筑教育家。即便经历了战火纷飞的动乱年代,小时候的杨士莪也没有停下学习的脚步。随着知识的增长,面对千疮百孔的国家,他也逐渐认识到,“读书是为了救国和报国”。

16岁那年,高中毕业的杨士莪选择了离家很远的清华大学。在重庆南开中学一同读书的同班同学周光召的影响和建议下,他们一起进入物理系学习。在他看来,物理介于工程和纯学术之间,更有实用性,未来发展前景更广阔。

杨士莪所在的四人宿舍是妥妥的“学霸宿舍”。“像我这种爱玩的,也经常在图书馆看书,一个礼拜大概学习60小时。周光召这种刻苦的,一个礼拜的学习时间都是75小时以上”。

后来,从这个“学霸宿舍”走出了三位院士:周光召成了中国科学院院士、物理学家,高伯龙成了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激光陀螺奠基人,杨士莪在水声学领域有了自己的一番成就。

1950年11月,新中国第一所正规海军高等学府——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学校(现“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大连舰艇学院”)到清华大学招人,上大四的杨士莪已提前完成了学业,他便果断报名参了军。

两年之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即“哈军工”,哈尔滨工程大学的前身)在哈尔滨筹建成立,杨士莪奉调哈军工,担任海道测量专业教员,讲授测量天文学、球面天文学等课程。

经过几年间的发展,哈军工已初具规模,可作为重要战略科技的水声科技在我国却是一片空白。与此同时,面对我国长期有海无防的困境,国家采取一系列“紧急措施”,其中包括派遣少量科技人员到苏联科学院声学所学习。教学优秀的杨士莪,便在选派进修之列。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水声学。

从学习物理学到教授天文学、海道测量专业再到水声学,用时下流行的词语来讲是“转专业”。

可杨士莪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叫发展,叫作面向国家需要去拓展工作领域。“国家需要什么,我就研究什么。原先学的东西,在新专业里也会有用武之地。”

不过,他还是发现,即便当时中苏两国关系再好,也有研究室的大门对留学生紧紧关闭。“一个是声呐研究室,一个是船舰噪声研究室,都和国防建设紧密相关。”他意识到,“想要从别人那里学到尖端技术是不可能的,最终还得靠自己。”

了解了国外水声技术的发展情况,学成归来的杨士莪认为,哈军工原有的声呐专业涉及面很窄,“实际上,水声学是一个涉及领域很宽的学科,没有一定的知识面,想要发展水声科技是达不到更高水平的”。尽管当时只是一名年轻教员,他还是向学校提出建议,让声呐专业扩展至水声工程专业。

在学校多方努力下,中国首个理工结合、覆盖全面的水声专业诞生。半个多世纪以来,从这里走出来的人才占据了中国水声科研界的大半壁江山,这里也因此被称为“中国水声工程事业的摇篮”。

何惧大海深和远

要想搞懂大海的“脾气”,免不了要出海做海试,这也是水声工程专业的必修课。

可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百废待兴。“往返一次深海,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还要有一定吨位的大船。”杨士莪说,那时候国家没有钱,多少年来,都是在近海做水声研究。“深海到底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直到1994年4月,悬挂着五星红旗、承载近百名科研人员的“勘测三号”和“实验三号”水声科学考察船驶入我国南海,这也是我国首次自主探索这片海洋。

这一年,杨士莪63岁,作为考察队队长和首席科学家的他十分激动。这是中國首次具有战略意义的水声科学综合考察,堪称“中国水声界从浅海迈向深海的第一步”。

为了这一次远航,中国水声科研人员筹划了整整10年。

杨士莪对于南海并不陌生。早在1959年,他作为中方副队长就参加了“中苏联合南海水声考察”。那一次,中方人员大多对水声并不熟悉,靠的也是苏联的设备。“这对于我们国家来说属于启蒙,就是让当时我国水声科研工作者们知道了水声考察到底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干。”

除了天气因素,出海的第一大考验是晕船。他笑称,团队里曾有一位同事被他们戏称为当之无愧的“晕委会主任”,每一次出海,都需要一边放着暖壶和水杯,一边看着试验仪表,另一边则要放着一个桶。“喝口水,记两个数字,就要吐一口。70%~80%的人,出海都会晕船。”

考验不止如此。

一次海试进行到后期,食品和饮用水近乎用尽,“只剩一点宝贵的米和一桶盐,怎么办?那就白天做试验,晚上捕鱼,以盐水煮鱼为食,一直坚持到了试验结束”。

“大海变幻莫测,坐在家里搞研究肯定是不行的。”杨士莪觉得,每一次海试都像打仗一般,“该咬牙就得咬牙,如果怕苦怕累就不要搞科研了,做科研最需要有坚持不懈的精神”。

在他看来,现如今出海做试验,又有了新的挑战与考验。“试验船租金贵了,要在有限的科研经费下完成任务,有时候只能租一艘民用小船,所以不是条件更好了,而是有了新的艰苦的一面,这都需要现在的年轻人去克服。”

“创新是科研人员的基本功”

20世纪60年代,我国举全国之力开始了举世瞩目的“两弹一星”研制工作,大批科技工作者投身其中。

作为中国水声定位方法最早的提出者和技术决策者,杨士莪带领团队开展水声定位系统研制,完成“东风五号”洲际导弹落点水声测量系统等一系列具有国际水平的水声定位系统研制工作,也为“蛟龙号”载人潜水器定位系统研制等重大项目奠定了坚实基础。

他还主持设计了我国首个“重力式低噪声水洞”,在国际上提出水洞噪声实验测量方法。

在杨士莪看来,创新是科研人员的基本功。他经常教导学生,“科技创新不要死读书,要学习的是研究方法、创新思路,哪怕到了工作岗位,也要不断学习、提高自己,才能掌握新的技术,占领新的高地”。

1997年,俄罗斯水声专家弗拉基米尔·休罗夫到访交流,杨士莪了解了他们正在进行的矢量传感器相关研究。在此之前,他也已关注到一些国际上对矢量传感器的研究动态。

但在我国水声界,该方向的研究一片空白。这激发了杨士莪的科研斗志,但没想到的是,之后一路坎坷。

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我国水声界对他和团队在这一新领域的质疑声不绝于耳。

后来,杨士莪应邀到中国科学院声学所进行了一场专门针对矢量传感器的报告,以回应国内水声界的质疑声。那一次,中国现代声学开创者和奠基人马大猷也来到了现场,他对杨士莪说:“你们学校的这个研究好,非常有前景。”这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这次报告减少了水声界的一些质疑,但新事物的研究,仍然道阻且长。面对外界的质疑和非议,杨士莪带着团队一直坚定地加紧研究步伐。

在他看来,科研期间遇到困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要说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又是不存在的。遇到问题,要解决问题绝不是要靠一个人,而是要靠一个团队的协作,可能别人的一句话,就成为激发大家思维的火花。”

“一站到底”

2017年,杨士莪所在的水声工程团队入选首批“全国高校黄大年式教师团队”。因为一直坚持站着为学生讲课,他还得来一个称号——“一站到底的院士”。

尽管获得荣誉甚多,但大多数领奖时,他都因参与海试、学术会议而缺席了。杨士莪曾说,“与其站在领奖台上,不如让我站在讲台上,我更愿意给学生们上课。”

他更愿意称自己为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不过是遇到了一些机遇,就像一颗种子,落到了比较肥沃的土壤里,生长在比较好的家庭环境里,又遇到了一些好老师、好同学、好领导,赶上天时又正,就长成了一棵树。”

他经常对学生说,在大学要学会三件事:做人、做事、做学问。做人,就是心里装着祖国,要把自己的前途永远和国家的需要、人类的命运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做事,靠的是集体的力量,而非个人;做學问,不能把自己限得太窄,广泛领域的知识可以帮助人们从多角度理解新领域的工作,甚至产生创新的火花。

“很多时候,某个专业领域的知识,往往可以成为开启另一个学科的钥匙。这种开阔的思路可以提出创新的方法思路,进而开辟新的领域。”杨士莪说,希望年轻的同学们抓住时代机遇,努力创新、努力奋斗,为我国海洋开发、海疆保卫作出自己的贡献。

(摘自2023年9月26日《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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