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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还在赶来的路上,小草早早醒了,从地下探出柔嫩的小脑袋,懵懵懂懂,左顾右盼,远山近村,一时就绿了。
天空澄澈,蓝天映衬下,老屋也瞬时亮堂了。这老屋白墙、黛瓦、素门、净窗,静卧在雄奇秀丽的天柱山脚下。门前有好大一片空地,拾掇得很整齐,倚门而望,那翠绿的田野,绵延的群峰,就尽收眼底了。
屋后,一隅土砖围成的小院,狭长清幽,这便是我童年的乐园了。满头花发的外婆驼着背,一块块搬来石头,沿墙砌了个椭圆的小花坛,信手往花坛里撒了些种子。一声春雷,小雨淅淅沥沥飘过,天晴后,小院便沦陷成了花海,红艳艳的杜鹃花,黄灿灿的迎春花,还有粉的桃花,白的梨花,争奇斗艳,开得如火如荼。风里漾着香,蝴蝶来了,飞飞停停,翩跹的姿态,像个羞涩的小姑娘;蜜蜂也来了,黄裳黑衫,横冲直撞,不可一世的样子。嗡嗡嗡,嘤嘤嘤,小院里煞是热闹。
大姨三姨家的弟弟妹妹们,也趁花季来了。彼时,英姿勃发的大姨父刚从部队转业回城,因见过世面,便挽袖挥锹,半天工夫,就在花坛边挖出口深井,泉水冒出来后,围井口砌了一圈高高的水泥垛,隔天,又带来一台长柄的压水机,安在水泥垛上。
这物件在当时的乡下可是个新鲜玩意儿,一双双好奇的小眼睛,如麦芽糖般紧紧粘住了大姨父。大姨父蹙眉咬牙,紧紧握住压水机手柄,一上一下使着劲,刹那,一股水柱就变戏法似的从水管里喷溅出来。大姨父舒眉展眼,咧着嘴,双手愈加用力,清泉瀑布般奔涌开了,小伙伴们欢呼雀跃起来,继而你追我赶冲进厨房,抢出锅碗瓢盆接水玩儿。玩着玩着,便你扬我一瓢水,我泼你一桶水,打起了水仗,快活的尖叫声划破了天空,吓得蜜蜂逃没了影儿。见院里打得不可开交,外婆大声呵斥着赶来弹压,按住了这个,挣脱了那个,差点被浑身湿透的小战士们撞翻在地。
还是大姨聪明,从屋里拿出一大串黄灿灿的香蕉,举在手里高喊:“吃香蕉喽!”这下可好,战士们把瓢呀桶呀扔得遍地狼藉,一窝蜂抢香蕉去了。我好不容易找个空隙,钻进人堆,伸长了胳膊捞到一根,想也不想,一把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呀!又苦又涩。我大声“呸呸”着吐出来。小峰一旁见了,笑弯了腰,捧着肚子说:“哎!你不剥皮就吃呀?”啊?吃香蕉还要剥皮吗?我一个农村土鳖,哪晓得这事儿?
2
后来,兄妹们渐渐长大,忙着上学,忙着做功课,去外婆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上小学时,我中午经常不回家,而是宁愿多走一倍的路,非得来外村的外婆家吃饭。外婆炒的花生米,粒儿大,红彤彤、油润润的,嚼一颗,嘎嘣脆。吃完饭,抹抹嘴,该上学了,外婆撵出门,日影下,把碗里剩下的花生米一股脑倒进我裤袋里,轻声嘱咐:躲着吃呀,莫叫人骗去了。我嗯嗯应着,走了会儿,回头一望,外婆佝偻着背,手捧空碗,远远站在老屋门前看着我。我在太阳底下呵呵傻笑着奔跑起来,在外婆慈爱的目光里渐渐跑远。
后来上了中学,人忽然就羞涩了,一出门就被人窥见了心事似的,哪都不愿去。妈说外婆外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时常念叨我们。
冬天,姐和妹从北京打工早早回来了,当晚约好,次日一早便去外婆家,外婆一定会欢喜坏了。妹拿出带给外婆的蓝围巾,一边比画,一边说她小时在外婆家的趣事,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夜深才散。
那个冬天很冷,门前的小河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夜风的嘶吼冲锋号一样凄厉,我睡得忐忑不安。凌晨,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一家人,敲门的是外婆的邻居,原来就在那天夜里,外婆突发了脑出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晴天霹雳般,惊得一家人面面相觑。大家手忙脚乱赶往医院,外婆躺在病床上,吃力地睁开双眼,看着围在床边的孩子们,嘴唇哆嗦着,浊泪滚滚,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第二天,救护车顶着寒风将外婆送回了老屋,任我们千呼万唤,外婆还是在那天夜里不舍地离去了。
那时年少,对死亡没有深层的理解,更没认真想过,再想见到外婆,就只能在午夜的梦里或邈远的回忆中了。
外婆去世后,外公搬到了城里居住,一把冰冷的铁锁,锁上了老屋两扇泛黑的木门。这栋老屋是外公外婆成亲后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妈妈姐弟五人皆在这里一点点长大,后来轮到我们一群小兄妹在这里打打闹闹,半个世纪的风雨倏忽而逝,待到我想认真触摸它时,它早已沧桑得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
外婆去世三年后的一个夏天,我陪妈回过一趟老屋,邻居们还像从前那般殷勤客气,笑漾漾地连打招呼。才走到老屋门前,我的心猛然就揪紧了,晒谷场上蒿草葳蕤,鸟雀啁啾,一只老鼠惊慌失措地从我脚边逃走了。我和妈踩倒杂草,踏出条路来。妈哆哆嗦嗦掏出钥匙,费了好大劲,才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陽光钻进了久违的老屋,蛛网尘埃无处隐匿,尴尬地贴在墙角梁间。满屋弥漫着一股腐霉味儿。
我撇下妈,急切地赶往后院,后院荒草漫漫,土砖的院墙早塌了,只剩光秃秃的墙根,寂寂无言猴在那里。小花坛已湮没在砖土瓦砾里了,几朵无名的野花,倔强地从废墟间探出头来,午后的风悄悄拂过,花朵有气无力地摇摆着。大姨父当年安装的压水机,像一尊饱经沧桑的雕塑,孤零零挺立在那,却再压不出水了。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当年一众小兄妹们追逐嬉戏的叫喊,恍惚又从耳边传来,不觉眼前就朦胧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回身进屋,没走几步,瞥见妈正站在外婆睡过的架子床前出神……
和许多逐梦人一样,毕业后,我选择了山一程、水一程的漂泊,自离开家乡,再没去过外婆的老屋了。城市里霓虹闪烁的灯火,宴会上觥筹交错的喧嚣,一次次麻木了对家园的思念,直到一个月朗风清的异乡夜晚,忽然接到舅的电话。舅说,不久前,家里下了场大雨,外婆的老屋终于支撑不住,塌在雨里了。
舅的声音轻轻的,却像一记闷锤,重重击在我心坎上,我好像听见了老屋倒塌时的轰响,眼前似乎也尘烟弥漫开来。我半晌无语,少时的欢乐,就像尘封在老屋那断壁残垣间的精灵,倏尔蹦出,一眨眼,又没了踪影。
往事梦一样幽远,而我直到梦醒,才知道自己兜兜转转了许多年,心思却还停留在少时的港湾哩!
程建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潜山市作协主席,《安庆日报》副刊编辑。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北方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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