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女人

2023-12-20 07:40彭柳琴
剑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镇子云层帐篷

我是在彻底迷失方向后遇上那个高原女人的。女人高高瘦瘦的,头上裹着蓝白色的头巾,身穿一身藏族式样服饰,她正跟在一群零散在路边的羊后面,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却一下也没落在那群在前方牵引着方向的羊屁股上,像是舍不得似的,只在嘴里发出短促的吼叫声来吓唬它们。

女人走得极快,但羊群却不听主人招呼前后乱窜。此时稀稀落落的冰渣子从天上掉落下来,女人显然是着急了,远山后面的云层黑沉沉的叫人心惊,羊群已是习惯了高原的多变,仍旧慢悠悠前行。

比羊群焦急的还有我,我与友人在青海高原骑行,没承想遇到了罕见的大雨,这雨和平原太不一样了,说来就来。

队友们加快了速度,为了能尽快赶到镇子上走了小路,我不仅没有跟上他们,还迷失了方向。我就是在大雨变成小冰雹的时候见到这个高原女人的,她在路边向我招手,将我拦了下来。

当时我的前方是遥远连绵的青色山脉,近处只有零星几处草堆和一小片沙漠,再远一点是一大片无尽的草原,草地上开满了浓郁的野花,但除了蒲公英和高耸的狗尾巴草,其余的我一样都不认识,在青海高原湖泊的无人地带,我独身一人,我想我应该保持警惕。

我本想绕过女人,但当我一看到这个高原女人的眼睛的时候,我便知道我應该停下来。她的眼睛是那么纯净和无辜,她唤我的时候还带着一丝隐隐的羞涩,冰渣子变成的水珠在她的脸蛋上滑下去,实话说她的五官并不赖,但高原的生活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黝黑的皮肤已经有了沟壑,两颊带着属于这片大地的红晕,她的脸给我一种坚韧的感觉。

我看不出她的年纪,但应当还年轻,女人的右手紧紧握住鞭子,左手有些不知所措在身上摩擦,她再次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跟我说不能再往前走了,怕我不肯听,她又指了指远处低矮的黑云层。

我跟上了她,跟在我们身后的是她的一群羊。

她赶羊出来吃草,没想到遇到了我。我看了一眼她的羊,羊和我一样都淋透了,但是能看到每一只羊屁股上都有一块绿色的印记,一看就是为了不和别人的羊群混淆而特意画上去的。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选绿色,羊儿跑到小山坡上的时候,绿屁股就和大地融为一体了,远远望去,羊群就像是开在大地上的白色花朵。

女人憨厚地说其他的颜色别人家都有了,绿色才不会惹麻烦,说完她又将头低了下去。

我们走在近乎黑了的路上,冰雹停下来后,雨水也消失了,一切安静得反常,我从没在城市见过这样安静的夜晚,除了那自由的羊群弄出的喧哗,就只剩下风声了。

一路上我与女人都没有再说话,女人显然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而我还有一丝隐隐的忐忑,走了没一会我们就拐到了草地上的小路,此时我推着车子从她和羊群的前面默默走到后面去了,我没有注意到远处昏暗天色中有一顶小小的帐篷。

女人麻利地将羊群赶到了帐篷旁的棚子里,我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道能帮忙干点什么。我见着她拴上门栏后径直朝更深的草地深处走去了。

她好似在忙碌中忘了还带回我这样一个人,我愣在原地,环顾了一下没有光亮的草原,除了挤在一起的羊群,这里什么也没有。我只好先把身上的雨衣脱下来,因找不到地方晾晒便随手挂在车子上,要不是今天我带着雨衣和帽子,高原的冰雹可就要重重地砸在我脑袋上了。当时我只感觉哗啦啦的声音在头顶交错,不是很疼,雨水斜斜地往眼睛里跑,冰雹虽猛烈但也不会往眼睛里蹿。

过了一会女人从草原深处回来,看到我站在外面没有进帐篷有一些诧异,她赶紧掀开帘子将我请了进去。到了自己家后女人倒是显得比较随意了,她将撑着的大伞放到角落,又解掉湿透了的头巾,脱下来后露出了凌乱的发丝。

她对我说高原夏季的天气就是这般变化无常,像是一个小孩子的面孔,她们早就已经习惯,我们城里的人是不能轻易摸清的。

此时雨已经停了,天色也已经完全黑透,远处仿佛有河流流淌的声音,仔细听还能听得到鸟叫,我分不清是什么鸟,叫声很急促,一会近,一会远。

女人说她也不知道,这些年国家对她家乡保护得好,每年都有很多候鸟飞到这里来,很多鸟类她小时候没有见过,也叫不出名字来。不过她倒也不太关心候鸟,她更关心羊群该赶去哪片草地吃草。

草地是造物主给羊群的粮食也是给居住在高原人们的馈赠。她说祖辈是迁徙的牧人,他们的牦牛羊群曾遍布山坡,从小他们便会追着牛羊屁股漫山遍野地跑。在这里生活他们还得谨慎,高原的狼群擅长偷牛羊崽子,女人摸着脑袋说她不会恐吓不速之客,祖辈们不仅会在牛羊满地的高原上纵情歌唱,高原上的不速之客来时他们还能将这曲子变成气势凶狠的哼唱,喝退惦记牛羊的小偷。

从她的上一代在镇子里安了家就不曾见过他们了,但她还是忘不了跟着长辈们满山跑的感觉,于是她便有了这一小群羊。我粗略算了一下,女人赶着二十来只羊。

从进了帐篷后女人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不像初遇时的紧张,她一边给我讲草原的事情,一边在帐篷里找起什么东西来。

女人继续说,现在羊群不能随意赶到所有的草地上去了,很多地方划进了保护区,里面可能会碰到想不到的野生动物。从这里到镇子的路上,尽管时辰还不算晚,但是由于这场暴雨,天色早变得昏昏沉沉,夜色中我有可能碰到野狐或者野狗。女人提议明日送我去镇子上,今日随她在放牧的帐篷休息一晚。

我也实在骑不动了,虽然这里海拔并不高,但是连续的骑行让我害上了高原病,胸口堵得厉害,呼吸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一丝疼痛。这个时候我不能冒着夜色穿越无人的道路骑到镇子上,我朝路边看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一辆去往镇子的车,在天色完全暗淡下去前,我坐在了这个高原女人的帐篷里。

帐篷不大,里面有一个黑色的炉桌,上面有一根烟囱延伸到帐篷外面,炉子上烧着一壶水,沉闷翻滚声从水壶里面传来,女人不知从哪里提来一桶水,掺了水壶里的热水递给我,示意我擦试一下身体换身衣服。

等我从角落拉起来的帘子里出来时,女人已经开始煮肉了,我看到女人从上了锁的箱子里拿出来一小块肉,丢进了刚才的水壶中,这是她刚刚从一堆袋子中翻找出来的。我想这应该不是她原来的晚餐,但是为了款待一个迷路的陌生人,她煮了一锅肉汤。

我不擅长吃肉,女人的好意我并没有吃下多少,但是我结结实实喝了两碗汤,身体慢慢暖和起来。

高原的日子单调,吃完后我便在帐篷中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躺下。女人给我送来了一张重重的毛毡子,毡子是一整块的,接纳我的床很小,毡子顺着床沿悬在空中,我躺在上面没法翻身,我就这样正面朝上睡了一晚上。期间我感觉到有些小东西一直在帐篷外面窸窸窣窣,女人说是野鼠,它们一点也不怕人。

翌日清晨,我是在羊啼和鸟鸣声中醒来的,女人已经不在帐篷中了。我从帐篷中走出去,外面是一片广垠的草地,许是昨晚的暴雨洗净了这片土地,空气中充斥着香草、雨水、泥土、羊群还有羊粪的味道,远处的天边云层很低很厚,太阳还没有出来,但云层已经被染上淡粉色,云层稀薄的地方,有几道光从中挤了出来,斜斜地射到草地上。

女人提着一桶水回来,她到前面的一条小河流的深处打来羊群喝的水,羊群喝到了水叫唤得更欢了。女人说尽头那一丝蓝色便是青海湖,但是从这里走不过去,草原前面是一大片的沼泽地,会淌湿鞋子。

这样的地方在城市里是没有的,我开始在心里感恩昨日那场暴雨,我不得不感叹女人找到了一个好地方,一个与自然更亲近的好地方。女人身上独有的味道,使得她不会打扰到这里的野花和爬虫,她就跟天然长在这里的一株草一样自然,只有我是特别被邀请的。我和女人说想去前面看了日出再去镇子。

越往前走,花草就越茂盛,这草从没过我的脚背到脚脖子再到小腿,我绕开已经被水掩盖的小沼泽继续往前,但最后我还是没有走到湖边。这个时候,太阳已经从厚重的云层中挣脱出来,整个沼泽地和旁边的河流都笼罩在日出的金燦灿之中,青海湖的颜色比沼泽地中的水更青更蓝,远处露出短短草尖的沼泽地在一片金灿灿中和远方的青海湖连成了一片,云层和曙光也都一齐跑到水面上来了,煞是好看。

往回走的时候,我瞥见了河流里黑压压的一片。我好奇地走近看,才发现里面全是小小的鱼儿,密密麻麻占满了河道,好不热闹。我正激动想下去抓上几条,女人的呵斥声制止了我。

“这是拼命游来产卵的湟鱼,我们都不会捕捞这鱼的。”她说每年这个时候,周围的河道都是黑压压一片,这鱼长得缓慢,游上来产卵不易,叮嘱我千万不要抓它们。

从草地回来后,我开始收拾行李,女人执意要留我吃了早饭才走。她用开水给我冲了一碗面糊,上面还撒了厚厚一层白糖。我吃到了花生碎和芝麻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食物,虽然不太合我口味,但为了不辜负她的心意,我还是吃完了,又悄悄将一张钱压在了碗底。

她将羊群赶上,送我到大路上去,走上大路之前她将羊群放在山坡上后继续领着我前进。为和她一道,我推车前行,走着走着她却跑到路边去了。我看到这个高原女人蹲下来在挖一棵草,她的动作麻利,很快就将带根部的草塞进身后的布包里。我原以为她该上来了,女人却迅速将刚刚挖出的小坑填了回去,上面覆盖着原有的草堆,她说这样又有嫩草可以长出来,路过的羊群便可以多啃上一口。

高原的人们从不计较高原给予了他们什么,也从不忘记照顾给予他们一切的土地。我望着女人的动作,觉得这个女人很神奇。

我们是在路口分别的。女人给我指了指镇子的方向,这个时候她又变得如昨日那般羞涩了,说完便将头低了下去。我向她道谢后骑上了车,在转弯处我发现女人依旧在路口站着,看着我离去的方向。

没多久我便到了镇子上,回到热闹的人群中我竟然有些怅然。等到和队友提及昨晚的经历时我才想起忘了问女人的名字,队友安慰说下次经过时一起再去看看。然而这些年忙于生计,我竟再也没回到过那片广袤神秘的高原。

我从女人那里带回了一瓶从草地上取回来的水,这瓶水一直放在书房的柜子中,奇怪的是一直到搬家前这水都没有变质。我点了一些放到嘴里,有咸咸的味道。

高原的一瓶水都保持着原来的状态,我想高原的人也是。这些年我总想起那个高原的女人和她无微不至的善待。她不仅找到了一个和自然更接近的地方,还有着城市社会中人们不擅长展露的淳朴与善意。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再回到那片高原看看,为那片清静的天地,也为人类之间应有的那种善意。

【作者简介】

彭柳琴,湖南常德人,现居成都。文学创作启蒙于少年时代,初中开始在被窝里创作小说,大学开始正式创作,多为诗歌、小说、散文。在《三江都市报》《宝安文学》《乐山文艺》等纸质和网络平台发表作品,多次获得海内外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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