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阶级意识2.0:数字资本主义和大数据时代的乔治·卢卡奇*

2023-12-20 20:10:23克里斯蒂安福克斯顾佳圆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3年11期
关键词:卢卡奇物化资本主义

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文 顾佳圆/译

[译者按] 本文将卢卡奇在1923年出版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放在数字资本主义的时代背景下进行理解,并通过分析卢卡奇的主客体辩证法、意识形态、物化、物化意识等概念来理解它们是如何在今天的大数据和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背景下起作用的。研究表明:在数字资本主义和大数据时代,《历史与阶级意识》对物化、意识形态和物化意识等的批判仍具有高度的现实意义。通过卢卡奇对这些概念的分析和批判,我们就能够批判性地理解社交媒体、大数据和其他各种互联网技术是如何被当作物化的工具使用的,并且进一步确认只有人类的实践才能建立起替代性方案。

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是: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的哪些内容可以为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传播批判理论提供基础?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文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一是分析意识形态和物化意识,二是关注新闻和物化的关系,三是讨论传播技术的物化,最后得出一些结论。基于对卢卡奇文本的解读,本文试图说明卢卡奇在其书中的论证可以用来对当代数字传播形式进行批判性分析。同时,本文还为解决这样的一个问题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即:吕迪格·丹内曼(Rüdiger Dannemann)认为,考虑到当代物化问题“特有的理性和非理性”以及“技术纬度和人类特质”,我们需要在“我们勇敢的数字新世界”中“更新卢卡奇的物化现象学”。

一、意识形态与物化意识

首先,关于物化概念的演变。物化(reification)是《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关键范畴。通过它,卢卡奇描述并分析了资本主义对人类主体性,特别是对意识的结构性影响。物化的概念来源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概念。马克思认为,“商品结构的本质”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获得物的性质,并从而获得一种‘幽灵般的对象性’,这种对象性以其严格的、仿佛十全十美和合理的自律性掩盖着它的基本本质、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所有痕迹”。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149 页,第109 页,第429 页。在这里,卢卡奇涉及的是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章,第一节)中的一段话,马克思将商品描述为具有“幽灵般的对象性”。马克思把商品比喻为幽灵,表示商品的价值表现在货币形式和商品价格中,但它的实质——工人在阶级关系中为生产商品而必须花费的平均劳动时间仍然是被遮蔽的。

在哲学和社会批判理论最近的辩论中,卢卡奇的物化概念和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占据了突出地位。例如,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将加速解释为一种异化过程;拉埃尔·杰艾吉(Rahel Jaeggi)认为物化意味着人类主体无法占有世界和自我;阿克塞尔·霍耐特(Axel Honneth)是近代以来最直接致力于实现卢卡奇物化概念批判的理论家之一。他认为,物化意味着社会对人的不尊重和不认可;在卢卡奇和霍耐特的基础上,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将剥削、政治压迫和意识形态确定为经济、政治和文化形式的压迫——这一论点与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最近的著作一致;哈维指出,异化是一个普遍的过程,不仅发生在阶级关系中而且发生在社会的诸多领域。综上所述,这些学者的观点表明,物化意味着人类面临的情况是他们无法控制当下的现状,人类和社会的潜能无法实现,某些群体为了实现其特殊利益而利用其他群体。这种对物化的理解与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对于物化的概述是一致的。因而,卢卡奇的理论仍然是21 世纪社会批判理论的重要参考。

其次,作为意识形态的物化的阶级意识。阶级意识,“就是理性的适当的反应,而这种反应则要归因于生产过程中特殊的典型的地位。”②[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149 页,第109 页,第429 页。被赋予的阶级意识(zugerechnetes Klassenbewußtsein)是客观阶级意识。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149 页,第109 页,第429 页。客观的阶级意识是由主体在生产过程中的角色来定义的,它不仅仅是简单的经验意识,而且是意识的“客观可能性”——“如果对这种状况以及从中产生的各种利益能够联系到它们对直接行动以及整个社会结构的影响予以完全把握,就能够认识与客观状况相符的思想和情感,等等。”虚假意识则“表现为某种客观上无视社会发展的东西,表现为不符合社会发展的,没有相应地表现这一发展的东西”。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108 页,第129 页,第292 页,第160 页。

意识形态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资本主义具有固有的拜物教性质,因为生产者和消费者并没有在其本体中体验到整个社会关系和商品生产过程,商品和货币的物的形态掩盖了最底层的阶级关系,使资本主义成为一种看似无法替代、自然而又无限的体系。另一方面,自然化是一般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特征和一种重要的意识形态策略,它使统治看起来是必要、永恒、不可避免和无限的,以证明压迫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对卢卡奇来说,意识形态是资本主义的一个必要的合法化特征。“掩盖资产阶级社会的本质对于资产阶级本身来说也是绝对必要的。[…]欺骗别的阶级,让它们没有清楚的阶级意识,对于资产阶级统治的存在来说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②[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108 页,第129 页,第292 页,第160 页。

就像经理、顾问、资产阶级科学家、知识分子和记者等进行的生产意识形态的劳动一样,也存在劳动的意识形态:根据卢卡奇的说法,加尔文主义的意识形态是“把资产阶级物化意识的自在之物结构神话化了,并使之更加精炼了”。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108 页,第129 页,第292 页,第160 页。

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形态与语言的物化有关。卢卡奇引用了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一句话,并在一个脚注中说:“接着这种考察,就是马克思对物化结构深入到语言里去的这种现象所作的非常出色的评论。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进行语言学研究可能得到很有趣的成果。”④[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108 页,第129 页,第292 页,第160 页。在卢卡奇提到的这一段话中,马克思的原意是资本主义的“买卖关系”渗透并塑造了语言:“例如,propriété,Eigentum〔财产〕和Eigenschaft〔特性〕,property,Eigentum〔财产〕和Eigentümlichkeit〔独特性〕;重商主义意义上的和个人的意义上的《eigen》〔‘自有’〕,valeur,value,Wert〔价值〕;commerce,Verkehr〔商业,交往〕échange,exchange,Austausch〔交换〕,等等。所有这些字眼既意味着商业关系,也意味着作为个人自身的特性和相互关系。”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60 年,第255 页。物化的社会也带来了物化的语言。在《牛津词典》中,具象化语言的存在就是这一现象的最好证明。例如,它将传播(communication)定义为“通过说话、写作或使用其他媒介来传递或交换信息”。交换是一种社会关系,特定数量的一种商品交换特定数量的另一种商品,即x 商品A=y 商品B。在传播中,你不要指望用10 个字来“交换”10 个字。事实上,一个人可能会说出一个由10 个单词组成的句子,而另一个人可能只回答1 个单词或一个由20 个单词组成的句子。一般来说,语言不是商品,尽管它通过物化可以变成商品,就像一本以特定价格出售的书。这个例子表明:资本主义的商品形式,不仅是社会关系的物化,而且作为物化的社会关系的一部分,还重构了协调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的传播和语言。

在英语中,“exchange”(交换)这个词源于拉丁语excambiāre、盎格鲁-诺曼语eschanger和古法语动词eschangier。在16 世纪重商主义兴起期间,“交换”被确立为“商人或贷款人会当面交换债务票据的做法”和“商业买卖业务的建立”的常用词。拜物教使特殊的事物显得很普遍。传播是所有社会的普遍特征,而交换只存在于由阶级、市场和劳动分工构成的社会中。作为商品交易的交换和作为传播的交换在语言上的合并,造成了这样一种印象,即:市场是所有社会的一般而且必要的特征。由于资本主义拜物教对语言的影响,《牛津词典》同时将交换定义为“简短的谈话或争论”“一种或多种特定商品的交易”,“可以进行涉及货币、股票等商业交易的体系或市场”以及“将货币兑换成其他国家的等值货币”。

在1923 年,卢卡奇写下了《历史与阶级意识》最长的一章“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由于纳粹当时尚未掌权,而且俄国革命刚刚过去5 年,所以卢卡奇在此时对无产阶级革命的潜力还是持相当乐观的态度。他认为,资产阶级具有必要的虚假意识,而无产阶级并不会自动具有革命意识,但是无产阶级有看穿拜物教的可能。卢卡奇的政治乐观主义存在于这样一些表述中:“无产阶级的意识暂时还屈从于物化”,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或资本主义使“资产阶级被禁锢在这种直接性中,却迫使无产阶级超越这种直接性”。②[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

在俄国革命刚结束的几年里,卢卡奇对无产阶级实际状况的乐观估计,当然比1933 年至1945 年或者是今天的估计更有道理。但《历史与阶级意识》总体上避免了过分强调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的现实性,而更加强调无产阶级的物化意识。因此,卢卡奇谈到了“根本不能设想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落后于经济危机,不能设想有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危机”;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对每一个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来说,物化是必然的直接的现实”;④[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无产阶级从它登上历史舞台起就不断面临着的危险是,它和资产阶级一起陷入了存在的直接性之中”;⑤[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当无产阶级不能“采取这一步骤”时,它才能成为“历史的同一的主体—客体,它的实践才能改造现实”;⑥[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同时,资本主义也构成了“物化形式的越来越空虚”和“它们的量同时又在增加”⑦[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的潜力;革命意识不是自动形成的,无产阶级的“变革和解放只能出自自己的行动”;⑧[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就无产阶级的意识来说,发展是不会自行发挥作用的”;⑨[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只有当工人意识到他自己是商品时,他才能意识到他的社会存在。”⑩[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

卢卡奇认为“无产阶级的资产阶级化”⑪[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Verbürgerlichung)有三个来源:工人阶级中特权阶层的出现,资本主义的物化结构对意识的影响以及修正主义社会民主党和工会的驯服影响。修正主义的社会民主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它“使无产阶级完全陷入了我们已深入地分析过的物化的矛盾之中”。⑫[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对于卢卡奇来说,共产党在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发展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因而,“共产党的斗争集中在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上。”⑬[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2 页,第256 页,第409 页,第300 页,第298 页,第300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314 页,第261 页,第414 页,第299 页,第432 页。

最后,关于右翼威权主义与网络新民族主义:互联网上的物化意识。自2008 年新的世界经济危机开始以来,最主要的回应并不是政治左翼力量的加强,而是新民族主义和右翼威权主义的崛起。世界上许多地方,极右翼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在蓝领工人中获得了关键性的支持。斯蒂芬·劳伦斯·摩根(Stephen Lawrence Morgan)和李智媛(Jiwon Lee)分析了美国1142个地理单位(由美国社区调查定义)中投票行为和职业结构的关系。在这项分析中,工人阶级被定义为由低级服务人员、熟练的体力劳动者、非熟练的体力工人、农民、农业工人以及最高学历为高中文凭的无职业者组成。分析发现,“相对于罗姆尼在2012 年作为一个近乎失败的共和党候选人的一般表现,特朗普2016 年在合格选民中百分比最大的地区得票最为可观,这些选民大多被认定是白人工人阶级。”①S.L.Morgan and Lee,J.Trump Voters and the White Working Class,Sociological Science,vol.5,2018,p.239,p.240.“对1142 个地理单元的补充区域分析显示,特朗普在2016 年的收益高于罗姆尼在2012 年的表现,与每个地理单元中白人和工人阶级投票人口的比例密切相关。在特朗普投票结果有所反转的6 个州中,这种强烈的关联性都存在,而在其他类型的州中变化不大。[…]我们的分析结果[…]支持这样一种看法,即:特朗普对白人工人阶级的吸引力是他大选胜利至关重要的一个因素。”②S.L.Morgan and Lee,J.Trump Voters and the White Working Class,Sociological Science,vol.5,2018,p.239,p.240.

类似的、极右翼的民族主义政治家和政党在选举中获胜的情况,在许多国家都可以看到。许多时候,蓝领工人都是强烈支持这类政治的。而这表明:自2008 年以来,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物化蓝领工人意识形态的趋势得到了加剧和延伸——这部分工人阶级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屈服于这样的意识形态,认为不平等和社会问题的根源不是阶级关系和资本主义,而是移民、难民和其他国家。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意识形态将国家之间的结构性冲突和文化之间的结构性冲突作分层划分,目的在于转移人们对资本和劳动力之间阶级冲突的注意力,而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种冲突导致利润和资本份额(利润和资本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份额)上升,而工资份额(工资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份额)下降。

Facebook 和Twitter 等社交媒体是当代右翼政治的关键性传播工具。在过去的几年中,对右翼使用互联网的分析变得越来越重要。③N.Ernst et al.,Extreme Parties and Populism,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Society,vol.20,no.9,2017,pp.1347-1364.这就是卢卡奇所说的物化意识在全球扩散的结果。民族主义者通过网络媒体传播右翼威权主义有4 个方面:自上而下的领导、民族主义、朋友/敌人计划以及对构建的敌人采取军事措施的必要性。④C.Fuchs,Digital Demagogue. Authoritarian Capitalism in the Age of Trump and Twitter,London: Pluto Press,2018.让我们看一个例子:Breitbart 是一个极右翼网络新闻门户网站,经常进行民族主义宣传,并支持特朗普。在2017 年1 月至8 月期间,其前任执行主席史蒂文·班农(Steven Bannon)曾担任特朗普总统竞选团队的首席执行官和白宫首席战略师,但特朗普和Breitbart 之间的关系要追溯到更早之前。2014 年7 月11 日,Breitbart 发布了一篇特朗普所撰写的题为《一个不能保护自己边境的国家不会长久》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特朗普写道:

美国海军陆战队(USMC)塔莫雷斯(Tahmooressi)中士为我们的国家作出了牺牲。然而,当奥巴马欢迎非法移民时,我们的海军陆战队员却被关在墨西哥的监狱里[…]坦白地说,塔莫雷斯中士是唯一一个不能进入我们国家的人[…]我很清楚,一个不能保护自己边境的国家是不会长久的。那么,国内的人民呢?我们不关心自己的子民。[…]作为一个国家,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现在潜在的担忧是,奥巴马已经这样计划了。[…]有了领导,这个问题就很容易解决。但我们没有任何有能力的领导。这是美国的悲哀时刻。

为了宣传这篇文章,特朗普在Twitter 上分享了这篇文章的链接。这篇文章的背景是,前海军陆战队中士塔莫雷斯在车里携带着三把装满子弹的枪支非法越过边境后,在墨西哥被监禁。在特朗普的文章中,右翼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4 个要素都存在:(1)朋友/敌人计划:特朗普在墨西哥和美国之间构建了一场国家冲突。据说墨西哥允许非法移民进入美国,并关押美国士兵。引导移民和监禁一名前士兵,这名士兵不是以士兵的身份,而是以涉嫌违反墨西哥法律的个人身份入狱,这一行为被视为墨西哥伤害美国公民的做法。(2)民族主义:特朗普通过谈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海军陆战队”“我们自己的”利益或“我们作为一个国家”,构建了一种针对墨西哥的美国公民的“我们”的民族身份。特朗普提出了“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区别,“我们”美国人反对墨西哥人和“他们的国家”。(3)军国主义:特朗普谈到“我们的海军陆战队员”,他“被关在墨西哥监狱里”,认为美国士兵是具有最高荣誉的个人,因为他们拿起武器来维护美国的利益。特朗普总体上崇拜士兵和军队。在他的认知中,军人是人类的理想形态。虽然他认为美国的国家暴力是适当的,但他谴责对美国公民使用墨西哥法律,暗示起诉违反墨西哥法律的美国士兵是不公正的。特朗普将军国主义与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偏见融合在一起,以制造出墨西哥和美国之间存在民族冲突的印象。(4)强大的领导:特朗普认为,非法移民和所谓的美国国家的毁灭(“一个不能保护自己边境的国家不会长久”)是由于奥巴马所谓的软弱领导力(“我们没有任何有能力的领导力”)和“在墨西哥边境”的“开放”政策。特朗普含蓄地暗示,他自己将是一位强有力的领导人(“有了领导,问题很容易解决”),从而预示自己将参加2016 年的美国总统大选。

为了取得宣传效果,意识形态需要以持续不断的小道消息、丑闻、爆料等形式被复制。右翼势力利用社交媒体来传播自上而下的领导、民族主义、敌友计划、军国主义/法治政治等意识形态。社交媒体是传播假新闻和极右宣传的极佳媒介,因为它简短、肤浅、运行速度快,可以通过在网络信息空间中传播帖子,在短时间内接触到大量潜在用户,支持以“赞”等表情符号的形式放大情绪,迎合个人哗众取宠的兴趣。Twitter、Facebook 和YouTube 的小报式结构支持了右翼意识形态的在线传播。资本主义的社交媒体容忍了右翼的宣传,因为大量的内容和数据流可以从定向广告中获得更高的利润。社交媒体不是当代世界无产阶级意识物化的原因,却是右翼煽动者用来传播其意识形态的传播工具之一。极右翼崛起的根本原因是资本主义政治产生了反作用,形成了一种否定的辩证法,其中市场的自由加剧了恐惧和不平等,这些恐惧和不平等表现为对极右翼意识形态、政治家、运动和政党的支持。当然,民主人士和左翼活动家也利用社交媒体来试图挑战极右翼意识形态,并传达不同的故事和世界观。但毫无疑问,右翼威权主义意识形态促成了对无产阶级意识的持续物化,从而掩盖了社会问题的根源是资本主义结构这一现实。

反法西斯主义者和反种族主义者在网上与右翼威权主义较量。社交媒体上不仅有Breitbart一样的网站,还有像“希望而不是仇恨”(Hope Not Hate,推特上约有10 万粉丝)、“美国民主社会主义”(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推特上约有25 万粉丝)、“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推特上约有35 万粉丝)、“全美有色人种促进会”(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Colored People,推特上约有45 万粉丝)等团体和个人,他们挑战种族主义和右翼极端主义,并开展网络活动。例如,国际反法西斯和反犹太主义日(11 月9 日)使用了“现在就说出来”“反对法西斯主义”“11 月9 日”“反对法西斯主义日”“反对犹太主义日”等标签。

下文将基于《历史与阶级意识》讨论新闻与物化的关系,并将《历史与阶级意识》与社交媒体、网络假新闻、定向广告、算法和政治机器人等数字现象联系起来。

二、新闻和物化

意识形态并非独立于人而存在,它必须在社会关系中不断地生产和再生产。卢卡奇提到资产阶级记者是意识形态的生产者。所谓“资产阶级”记者,指的是那些借助各种意识形态策略,创作出物化资本主义和统治的故事的记者。资产阶级新闻记者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劳动,是创造意识形态新闻故事的劳动。

卢卡奇认为,体力劳动者相对直接地经历了物化。他们的劳动“早在它的直接具体的存在中,就已具有一种赤裸裸的抽象的商品形式,而在其他劳动形式中,这种结构是隐藏在诸如‘脑力劳动’‘责任’等假面具后面的”。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265 页,第265 页,第169 页。“物化越是深入到把自己的成果作为商品出卖的人的灵魂之中,这种假象就越有欺骗性(如新闻业)。”②[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265 页,第265 页,第169 页。记者对自己工作的热爱以及他们作为民主第四阶层的权力——即保证言论和意见自由,试图使权力透明并努力防止权力滥用,这很容易掩盖他们作为雇佣工人的身份。

在《历史与阶级意识》的一段话中,卢卡奇评论道:“新闻工作者们‘没有气节’,出卖他们的信念和经验,这些只有当作资本主义物化的极端表现才能被理解。”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265 页,第265 页,第169 页。因此,资阶级新闻业所生产的新闻,往往是资本主义和统治的物化。在刚才所引用段落的脚注中,卢卡奇提到了贝尔·福格拉西(Béla Fogarasi)的一篇文章(没有提到它的标题)。④福格拉西和卢卡奇一样是匈牙利共产党的一员。他们都是“周日圈”(Sunday Circle)的成员,这是一个1915年至1918 年存在于布达佩斯的知识分子讨论团体。卢卡奇提到的福格拉西的文章《共产主义出版社的任务》(Tasks of the Communist Press)发表于1921 年。这篇文章区分了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新闻,认为资本主义新闻是“阶级斗争中的一种意识形态武器”,资产阶级利用它来支配“全体阶级的意识形态”。“资本主义新闻业所追求的是塑造读者的意识结构,使读者永远无法分辨真假,无法将因果关系联系起来,无法将个别事实置于整体语境中,无法理性地将新知识纳入自己的视角。”①B.Fogarasi,The Tasks of the Communist Press,in A.Mattelart and S.Siegelaub (eds.),Communication and Class Struggle 2: Liberation, Socialism,New York: IMMRC,1921/1983,p.150.在此,福格拉西含蓄地将卢卡奇对物化意识的批判应用于资本主义新闻业。资本主义新闻业关注的焦点,往往不是整体性、特殊性和个性的辩证法,而仅仅是个别的、孤立的新闻片段。根据福格拉西的说法,资本主义新闻的策略,包括报道大量孤立的事实,以满足读者的求知欲、去政治化以及系统地为分散注意力而服务的煽情主义和伪客观性。与此相反,共产主义新闻试图提高社会的整体意识以及单个事件之间和更广泛背景之间的关系,以期揭开资本主义新闻的面纱,并让读者作为报道的生产者参与其中。福格拉西不仅将卢卡奇的物化和整体概念应用于新闻业,还在1921 年预测了本杰明的想法,即把“消费者[…]变成生产者”“读者或观众变成合作者”,以及布莱希特关于让“听众既能听又能说”的收音机的想法。福格拉西的文章还指出了媒体中意识形态的一些方面,这些方面与卢卡奇的意识形态和物化意识的概念产生了共鸣。下文将展示卢卡奇对新闻和新闻作为物化意识的分析,在互联网、社交媒体和假新闻的时代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1.资本主义的新精神

在当代资本主义中,有创造力的工人对自己劳动内容的热爱和高度的自决权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这种新的意识形态掩盖了这样一个事实:那些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人,往往是在不稳定的条件下进行的。在此背景下,呂克·波坦斯基(Luc Boltanski)和伊芙·希佩洛(Ève Chiapello)谈到了“资本主义的新精神”。资本主义的新精神是一种管理意识形态,它向工人承诺进行具有以下特点的劳动:“自主性、自发性、基本能力、多任务处理(与旧式劳动分工的狭隘专业化形成对比)、欢快性、对他人的开放性和新颖性、可用性、创造性、有远见的直觉、对差异的敏感、倾听生活经验和接受各种经验,被非正式性和寻求人际交往所吸引”——这些品质“直接来自于1968 年5 月的节目”。

资本主义的新精神许诺知识劳工可以从事不那么异化的劳动,使他们可以过上艺术家、名人或记者的生活。一系列的研究表明,媒体行业的知识劳工认为他们的劳动具有高度的创造性、自我决定和自我实现性,但同时也往往是高度不稳定的。②For an Overview See the Contributions in Maxwell,2016.罗莎琳德·吉尔(Rosalind Gill)总结了这些研究的结果,指出了文化和媒体劳动的10 个特征:这种劳动的特点通常是(1)热爱工作;(2)创新和开拓的企业家愿望;(3)通常是短期的、不稳定和不安全的;(4)工资低;(5)工作时间长;(6)要求工人不断发展他们的知识和技能;(7)基于DIY 学习;(8)非正式性;(9)与性别、年龄、阶级、种族、民族和残疾有关的不平等;(10)剥夺了员工规划未来所需的时间和资源。与体力劳动相比,文化和媒体劳动似乎不那么被物化和异化,但往往被组织成不稳定的自由职业,不能提供足够的社会、工作和收入保障。进行创造性和创新性劳动的意识形态可以物化文化工作者的意识,使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工人,而是企业家,反对工会,将不稳定视为他们个人的错误,而不是资本主义强加的阶级关系,等等。资本主义的新精神是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它通过创造去异化的表象来物化劳动,同时强加高度个性化的工作条件,破坏社会和收入保障。这是一种新的异化形式,看起来似乎是非异化的。工人对这种新意识形态的反应是物化意识还是非物化意识,取决于以下因素:他们能否在政治上被集体组织起来,并发展出批判意识,让他们看透虚假表象背后的资本主义现实。特别是文化领域的年轻的不稳定工人,他们试图通过重振合作运动来反击新自由主义。文化合作社是由工人集体拥有和管理的自我管理公司。①M.Sandoval,What Would Rosa Do? Co-operativs and Radical Politics,Soundings,vol.63,2016,pp.98-111.在互联网领域,已经有了平台合作社的实验。②T.Scholz and N.Schneider (eds.),Ours to Hack and Own. The Rise of Platform Cooperatives,New York: OR,2016.

2.网络假新闻时代

广告资助的媒体专注于哗众取宠和娱乐以吸引和销售受众,并倾向于突出亲资本主义和保守的世界观。Google、Facebook 和Twitter 使用的是定向广告,它允许在数字监控和大数据分析的帮助下实现广告的个性化和个人化。剑桥分析公司(Cambridge Analytica)的丑闻表明,基于定向广告的数字资本主义模式与民主发生了冲突:2013 年,剑桥大学(University of Cambridge)神经科学家亚历山大·科根(Aleksandr Kogan)开始使用Facebook 的开发者平台进行性格测试。结果,约9000 万用户的个人数据被收集并出售给了剑桥分析公司,该公司的副总裁是班农。剑桥分析公司利用这些数据在竞选活动中向用户推送假新闻,这被广泛视为操纵民主的企图。在剑桥分析公司的影响下,对网络假新闻和后真相的批判性研究激增。③E.Humprecht,Where “Fake News” Flourishes,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Society,vol.22,no.13,2019,pp.1973-1988.因此在2018 年,Facebook 受到了公众的监督,因为它似乎已经知道其目标机制被利用来进行反民主活动。定向在线广告允许大公司通过使用其广告预算来锁定用户进行企业和政治宣传,从而操纵和占领公共领域。在网络世界中,原生广告和品牌内容使人们难以将广告与编辑内容区分开来,这削弱了新闻的自主性。

对精英和资产阶级有利的选择性来源构成了一个新闻过滤器。除大众媒体之外的网络传播是基于去中心化的传播基础设施,原则上每个人都可以生产和传播信息。在网络世界中,权力等级和阶级结构从生产内容转向知名度和关注度。企业、名人、传统精英和新精英主导着网络知名度和网络关注度。④C.Fuchs,Social Media, A Critical Introduction,London: Sage.Second edition,2017,pp.122-128.例如,2018 年7 月,路易斯·丰西(Luis Fonsi)的音乐视频《Despacito》获得了53.68 亿次点击量,是YouTube 上有史以来访问量最大的视频。环球音乐拉丁娱乐公司是Vivendi 旗下的环球音乐集团的一个部门,它是丰西歌曲和视频的发行商,这表明大型多媒体公司在YouTube 上占据着主导地位。考虑到企业社交媒体是以广告为基础的,并且注意力可以作为商品购买,这就对富有的公司和个人更加有利。

假新闻和小报一样古老,但在网络世界,假新闻可以迅速传播,可以针对个人,而且通常很难区分假新闻背景下的在线行为是出自人类还是算法。右翼运动试图利用社交媒体进行宣传,并在网络上挑战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政治立场和世界观。他们不仅使用机器人和传统的在线游说方法,还经常诉诸威胁、欺凌和仇恨言论。资产阶级的媒体经常,但不限于传播意识形态。在上文中,我们已经看到了民族主义和仇外意识形态如何在网上传播的。互联网上的意识形态往往倾向于视觉化和小报化。它使用的策略包括简化、只用少量词汇、情绪化、丑化、两极化、平庸化、操纵、捏造,等等。用户生产的意识形态,意味着生产意识形态的劳动不再局限于专业的思想家,而是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中。意识形态是耸人听闻的、民粹主义的、简单化的、情绪化的并直接针对特定群体的。算法会放大那些获得高度关注的人的观点。因此,我们发现了网络意识形态的算法放大趋势。而且,企业、名人和政治精英的行为导致了公共领域的殖民化。这些过程也发生在网络世界和社交媒体上。在这些媒体上,有定向广告、算法、大数据、政治机器人、网络假新闻、数字监控和其他机制被使用,导致了互联网的企业和政治分层。假新闻受到了事实核查组织等发展的挑战,人们寻求建立一个由非商业平台组成的公共服务互联网,这些平台不以营利为目的,但希望通过在线提供的可靠新闻、信息和教育资源造福公众,并吸引用户。在下文中,我们将看到,传播技术不仅仅是传播的媒介和物化思想的挑战,而且还成为了物化的对象。卢卡奇的作品将被用来向人们展示如何分析互联网和数字媒体的意识形态。

三、传播技术的物化

在1919 年撰写的《知识劳工》和《知识分子权领导问题》中,卢卡奇认为知识工人并没有形成一个独立的阶级。那些“像体力劳动者一样,只能凭借劳动力参与生产的人(白领工人、工程师等)”,与那些智力劳动只是其资产阶级地位的附属品的人(大股东、工厂主)截然不同。对于客观的观察者来说,这两个群体之间的阶级区别是如此明显,以至于不可能把他们放在一个标题下,即“‘知识劳工’阶级”。①G Lukács,Tactics and Ethics, 1919-1929,London: Verso,2014,p.12,p.13,p.13.“因此,那些参与生产的‘知识劳工’(充其量只是阶级意识不明确)与体力劳动者属于同一个阶级。”②G Lukács,Tactics and Ethics,1919-1929,London: Verso,2014,p.12,p.13,p.13.知识劳工不是“一个结构单一的阶级,因为即使在他们的队伍中,也可以发现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明确划分”。③G Lukács,Tactics and Ethics,1919-1929,London: Verso,2014,p.12,p.13,p.13.

在关于“信息社会”的讨论中,④F.Webster,Theories of the Information Society,Abingdon: Routledge,2014.人们经常对农业部门、制造业部门和服务业之间进行区分。作为这种划分的一部分,信息和知识劳工通常被说成是服务部门中的一个独特群体。这种说法的问题在于,正如卢卡奇所指出的那样,那些维持对工人的控制并代表资本家利益的管理者,被认为在生产过程中与生产性知识劳工处于相同的地位,后者直接创造商品并出售以获得利润。今天,知识劳工的阶级特征变得更加复杂,因为许多创意工作者拥有自由职业者的身份:他们通过一次性合同出售劳动力,不具备雇佣他人所需的资本。自由职业在知识工人中特别普遍,比如数据输入员、软件和网络开发人员、设计师、翻译、作家、私人助理、编辑和校对人员。这些工人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为他人创造利润。只要一个自由职业者没有形成一个除了他/她自己之外还雇佣其他人的企业,毫无疑问,他/她就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记者要么是雇佣工人,要么越来越多地成为自由职业者。一方面,他们在生产过程中的地位使他们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正如卢卡奇所写的那样,为“物质、意识形态和权力利益”①G Lukács,Tactics and Ethics, 1919-1929,London: Verso,2014,p.13.服务的记者、顾问和其他人,通过在他们的文章中为资本主义利益辩护,就像统治阶级中的管理者一样。只有那些以批判的眼光调查资本主义的记者,才完全属于工人阶级,而不是统治阶级。假新闻受到了事实核查组织等发展的挑战,人们寻求建立一个由非商业平台组成的公共服务互联网,这些平台不以营利为目的,但希望通过在线提供的可靠新闻、信息和教育资源造福公众,并吸引用户。事实上,自由职业者不仅面临着一种特殊形式的剥削,而且还自我组织起来以抵制不稳定因素。因此,自由职业者工会(Freelancer's Union)和独立工人工会(Independent Workers' Union,IWGB)等工会应运而生,它们强调成为自由职业者和其他非传统工人自我组织斗争的平台。

不仅有借助技术传播的意识形态,也有技术的意识形态。在数字技术方面,我们不仅在互联网上发现意识形态,而且还发现互联网的意识形态。卢卡奇没有使用“技术拜物教”这个术语,而是描述了技术是如何变成拜物教的对象的。他谈到了“宿命论地接受的、不可改变的‘规律’用于人的一定目的(例如技术)”。②[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93 页,第241 页。技术拜物教“把机器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作用看作为机器的‘永恒的’根本核心,……从而歪曲了机器的真正的客观属性”。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93 页,第241 页。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互联网、社交媒体平台、手机、大数据技术、物联网、云计算、工业4.0/工业互联网等数字技术往往被资产阶级视为技术拜物教。让我们思考一个例子。商业新闻通常是观察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最新动向的良好来源。2017 年5 月,《经济学人》以“世界上最有价值的资源不再是石油,而是数据”为题刊登了一篇封面报导。这篇报导说:“一种新的商品催生了一个利润丰厚、快速增长的行业。[…]一个世纪前,人们谈论的资源是石油。现在,从事数据交易的巨头们也提出了类似的关注,数据成为了数字时代的石油”。谷歌、亚马逊、苹果、Facebook 和微软是“看起来势不可挡”的“巨头”。“巨头们的成功让消费者受益。几乎没有人愿意生活在没有谷歌的搜索引擎、亚马逊的一天送达服务或Facebook 的新闻推送的日子中”;“算法可以预测客户何时准备购买、飞机引擎何时需要维修或某人何时有患病的风险。”《财富》杂志发表了一篇关于大数据的采访,采访了英特尔首席执行官布莱恩·科再奇(Brian Krzanich)。他说:“石油在20 世纪初改变了世界。它推动了汽车,推动了整个化学工业的发展。[…]数据,我把它看作是新的石油。它将全面改变大多数行业。”④S.Gharib,Intel CEO Says Data is the New Oil,Fortune Online,June 7,2018.基于人工智能的数据,“不仅会改变商业,还会以某种积极的方式改变地球上每个人的生活。”我认为,如果你去和员工交谈,他们会发现公司的变化速度和竞争力是前所未有的。但我认为在这个世界里,你永远不能站着不动,说这个技术世界已经足够快了。

以下这些例子显示了技术拜物教的一些典型特征:1.自主性:技术被说成是独立于社会权力结构之外。技术没有被放在社会的整体中考察。在这两个例子中,人们主要关注的是大数据技术和人工智能等新技术如何积极地改变社会,而不是它们如何嵌入到阶级结构、剥削和统治中。2.主观性:技术而不是人类被呈现为一个行动的主体(“石油变化”等,数据“将改变大多数行业”,人工智能“改变这个星球上的每个人的生活”)。这一战略的目的是把技术发展具象化为不可避免的、不可改变的、无法回避的和不可逆转的存在,使之独立于人类的意志和行动。3.革命:技术发展被认为是革命性的、迅速发生并改变了一切(“数据”是“新石油”,“数据,数字时代的石油”,“这种水平的变化速度在这个技术世界里永远都不够快”)。这种表述策略的目标是,人们不会质疑撤销某些技术或它们的某些方面。4.技术一元化的原因与数字决定论:技术被认为是社会变化的原因(“它将以某种积极的方式改变这个星球上的每个人的生活”)。权力结构和社会矛盾被忽略了。5.技术乐观主义/悲观主义:技术背景下的社会变化被认为是纯粹积极的(技术乐观主义)或纯粹消极的(技术悲观主义)。在这些例子中,有人声称大数据“使消费者受益,很少有人想要离开它生活”。或者说,算法可以预测一个人何时“有患病的风险”,并“以积极的生活方式改变每个人的[…]生活”。却并没有谈及实际的或潜在的危害,比如算法监控、算法歧视、误差产生的不利因素和错误预测等。

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发展了对量化逻辑的批判。他认为,量化是物化思想和资产阶级意识的核心。这在于“资本主义的本质”是把现象还原到“纯粹数量、用数和数的关系表现的本质”。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54 页,第154 页,第60 页,第192 页。资本主义利用科学来评估和优化投资、劳动时间、资本积累、商品、权力等。资本主义是建立在资本逻辑基础上的积累社会,资本被转移到政治、文化等不同的社会领域,积累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决策权和定义权。为了积累,需要评估现有的数量,作为确定如何增加它们的战略的基础。在这个过程的最后,结果被量化,以便确定当积累过程重新开始时应该做什么。资本主义必须发展新的合理化形式和新的生产方法,以提高生产率,降低成本和积累资本。因此,资本主义技术的历史就是一部理性化和不断发展更新的量化方法的历史。“如果我们纵观劳动过程从手工业经过协作、手工工场到机器工业的发展所走过的道路,那么就可以看出合理化不断增加,工人的质的特性、即人的个体的特性越来越被消除。”②[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54 页,第154 页,第60 页,第192 页。现代哲学就是伴随着合理化的技术发展起来的。卢卡奇认为物化将总体还原为局部性不止局限于经济领域,还影响到官僚体制、国家、法律和文化。然而,计算的逻辑是还原主义和反辩证的:“自然科学的方法、一切反思科学和一切修正主义的方法论理想,拒不承认它的对象中有任何矛盾和对抗。”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54 页,第154 页,第60 页,第192 页。数学逻辑不可能“一下子就通观整个体系”。④[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54 页,第154 页,第60 页,第192 页。它将解释简化为基本原则(还原论),并相信世界是可以精确预测和计算的(决定论)。卢卡奇引用马克思的话,以表明资本主义对量化的崇拜:“时间就是一切,人不算什么;人至多不过是时间的体现。现在已经不用再谈质量了。只有数量决定一切:时对时,天对天。”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157 页。卢卡奇写道:“这样,时间就失去了它的质的、可变的、流动的性质:它凝固成一个精确划定界限的、在量上可测定、由在量上可测定的一些‘物’(工人的、物化的、机械地客化的、同人的整个人格完全分离开的‘成果’)充满的连续统一体。”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1958 年,第97 页。在《教育工作的问题》(首次出版于1921 年)一文中,卢卡奇认为,资产阶级对量化和自然科学力量的信仰反映在资产阶级经济学和修正主义社会民主主义所提出的机械决定论中。相反,批判性思维必须“完全摆脱一切形式的宿命论”。③G.Lukács,Tactics and Ethics, 1919-1929,London: Verso,2014,p.93.它强调人类的素质,比如人类改变世界的能力。

总之,大数据分析是几乎所有学术领域最新的量化方法趋势。这是一种收集大量数据并将算法和数学分析(如相关性分析)应用于这些数据的方法,以识别模式、关系、关联和预测行为,从而实现“对公民的监控、管理和控制”。④V.Mosco,Becoming Digital: Toward a Post-Internet Society,Bingley: Emerald,2017,p.8.作为对大数据兴起的回应,一系列关于大数据分析及其对社会影响的批判性研究已经出现。大数据分析对量化的迷信使得不加批判的技术爱好者,如新自由主义的《连线》(Wired)杂志的前编辑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认为大数据导致了“理论的终结”:“有了足够的数据,数字就会说话[…][当]面对海量数据时,这种[传统的]科学方法——假设、建模、测试——正在变得过时。[…]。”然而,大数据实证主义的定量方法忽视了对社会的定性分析,如伦理、道德、批判、理论、情绪、情感、动机、世界观、诠释、政治评估、权力、社会斗争或矛盾。其危险在于,大数据分析推进了不加批判的工具性的知识,为资本主义统治和支配的主导利益服务。大数据分析的另一个危险是,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被计算机科学和商学研究的结合所殖民,试图通过工具性的大数据推理来根除批判性思维和批判性理论。大数据分析是卢卡奇分析和批评的物化工具史上的最新发展之一。

陈炘钧(Hisnchun Chen),罗杰·奇昌(Roger Chiang)和韦达·斯托雷(Veda Storey)的文章是标题中包含“大数据”的被引用最多的文章之一。⑤ISI Web of Knowledge: search conducted on July 29,2018: With 863 citations,the article was the second most cited work containing ‘big data’ in the title.作者将大数据分析定义为“商业智能与分析(BI&A)3.0”,这是继BI&A 1.0(应用于通过企业系统收集的结构化数据的统计分析和数据挖掘)和BI&A 2.0(应用于非结构化网络内容的文本和web 分析)两个阶段之后的3.0 阶段。“大数据和大数据分析已被用于描述应用程序中的数据集和分析技术,这些应用程序非常大(从TB 到EB)且复杂(从传感器到社交媒体数据),它们需要先进和独特的数据存储、管理、分析和可视化技术。”⑥Hisnchun Chen,Roger Chiang and Veda Storey,Business Intelligence and Analytics: From Big Data to Big Impact,MIS Quarterly,vol.36,no.4,2012.作者认为,大数据分析将对社会产生“重大影响”。他们列举出了在经济、政治、科学技术、健康和福利以及安全和公共安全领域的纯粹的积极影响,包括“增加销售和客户满意度”,改善“透明度、参与和平等”,增加“科学影响”,“改善医疗质量”,以及“改善公共安全和保障”。陈炘钧、奇昌和斯托雷的文章是主流大数据研究的典型:这是一种高度物化思想的表达,认为以大数据分析为代表的纯量化将从根本上改变社会,只产生积极影响,并且会在许多方面改善社会生活。只有对社会整体及其社会权力关系进行抽象分析得到的结果,才能揭示出大数据分析可能的负面后果,但主流研究并不对此进行分析和讨论。

大数据分析往往倾向于遗忘阶级和统治。量化拜物教将社会视为由大量数据构成的产物,而忽视了构成社会的社会性质。大数据分析就是卢卡奇描述的“拜物教科学”,它忽视了“矛盾和对抗”以及整体性。事实上,大数据分析无疑是研究和学术界的一个主要趋势。然而,它的数字实证主义受到了诸如批判性数字和社交媒体研究、批判性数字社会学和批判性数字人文科学等方法的挑战。①D.Berry and A.Fagerjord,Digital Humanities: Knowledge and Critique in a Digital Age,Cambridge: Polity,2017.

四、结论

我们可以总结一下本文的主要结论:1.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以主客体辩证法为基础来构想社会,避免了唯意志论的自发性和机械主义宿命论的陷阱。在后来的作品中,他阐明了语言和传播在主客体辩证法中的中介作用:传播是在主客体辩证法中的中介过程,它生产和再生产了社会关系。劳动和传播是辩证的(劳动的传播,传播的劳动)。2.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表明,意识的物化在资本主义的商品结构中具有客观基础,并形成了通过将统治的结构和实践自然化来证明资本主义合理性的意识形态要素。在当代资本主义中,社交媒体已经成为一种传播媒介,物化的思想在这里得到传播和挑战。尤其是在Twitter、Facebook 和YouTube 等企业社交媒体上,右翼威权主义意识形态及其强力领导、民族主义、敌友模式和军国主义元素的传播尤为盛行。3.文化和媒体劳动构成了一种新的物化形式:通过培养创造力和自主劳动,它表现为创造了一种非异化劳动的光环,转移了人们对这种劳动往往高度不安全和不稳定这一事实的注意力。4.私有制/利润导向、广告和意识形态在社交媒体和互联网领域以新的方式运作,导致公司、名人和政治精英的利益对在线公共领域的殖民化。5.卢卡奇对物化的批判包含了对技术拜物教和量化逻辑的批判。在数字资本主义中,这种分析在很多方面都很重要,包括对数字决定论和数字实证主义的批判。6.数字决定论崇拜数字技术,将其呈现为为社会带来革命性技术变革的自主主体,这些变革要么是纯粹积极的,要么是纯粹消极的。7.大数据分析是卢卡奇分析和批判的物化工具史上的最新发展之一。大数据分析是数字实证主义和拜物教科学的一种形式,它忽视了质量、矛盾和整体性。它推动了不加批判的、工具性的知识,这些知识通过被用作物化的工具而服务于主导利益。总之,在数字资本主义和大数据时代,《历史与阶级意识》对物化、意识形态和物化意识的批判仍然是热门话题。卢卡奇的分析让我们能够批判性地分析社交媒体、大数据和其他各种互联网技术是如何被用作物化工具的。然而,新技术深深嵌入资本主义和支配性结构中,这并不意味着在数字技术领域没有其他潜力和替代性力量在发挥作用。卢卡奇反对决定论分析,这意味着尽管剥削和统治在资本主义中无处不在,但总是存在着批判意识和批判行动(实践)的可能性。

在物化的计算和技术中,量化、资本和官僚主义的工具逻辑将人类活动纳入其中,破坏了团结。与此同时,现代技术为合作和社会化创造了新的潜力。计算在不同的层面上运行。社会主义的社会和技术框架并不需要废除计算,但需要改变其设计,使技术以人为本,人类在集体过程中控制技术的设计和使用,量化被纳入以人为本的逻辑之下。例如,社会主义设计并不是要废除社交媒体,而是要让社交媒体真正地社会化,使侵犯隐私、不透明的算法、定向广告、个人主义和声誉的积累不再是设计原则,而是被隐私友好、人类的直接传播交流、集体生产、合作、团结、创作共用和算法的透明和开放的设计原则所取代。

当下,互联网等数字技术也被激进分子用来挑战剥削和统治。数字公共项目,如维基百科和另类媒体(如Democracy Now!和Alternet)挑战资本主义对数字技术的塑造。此外,公共服务互联网平台和平台合作社也具有挑战企业数字巨头逻辑的潜力。这些都是试图创造一个非物化的、大众的、公共的数字媒体景观。我们可以从卢卡奇那里学到的一个重要教训是:彻底改变数字媒体格局,并进而超越资本主义互联以实现基于公共的互联网,既不能靠技术也不能靠个人,只能靠具有批判意识的人——他们把自己组织成政治集体,参与阶级斗争,改造技术和社会。只有人类的实践,才能创造出一个基于公共的互联网和社会主义社会。

卢卡奇强调,建立工人委员会是阶级斗争的一种形式,它“是在政治上和经济上对资本主义物化的克服”。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147 页,第147 页。在数字时代,用户是生产者,存在各种各样的数字工人,创造工人和用户共同拥有的平台合作社以及公有的公共服务互联网平台是工人阶级对抗数字资本权力斗争的一部分。此外,我们今天发现社交媒体和应用程序被用作社会斗争中的传播武器。例如,在各种占领运动中使用社交媒体以及在中国工人阶级与富士康等公司的斗争中使用社交媒体。在数字资本主义中,阶级斗争的另一个重要领域是零工经济工人对更好工作条件的要求,而这些要求是在互联网的帮助下提出的。②C.Cant,Riding for Deliveroo: Resistance in the New Economy,Cambridge: Polity,2020;A.Ravenelle, J. Hustle and Gig: Struggling and Surviving in the Sharing Economy,Oakland,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9.今天的数字媒体,不仅是物化的工具,同样也是阶级斗争的工具。当代数字无产阶级有机会通过“扬弃自身,将其阶级斗争进行到底,实现无阶级社会”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147 页,第147 页。来完善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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