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群
在2021 年秋季一场研讨会上,我曾就当代诗歌批评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其中之一即为2010 年之后特别是晚近几年,当代诗歌批评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抓手或线索,归纳出若干关键词进而再现批评的力量。两年过去了,从我个体的经验出发,当代诗歌批评似乎还是在原地踏步——如果这种判断大体上是成立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发问:当代诗歌批评是否已真的进入一种进退维谷的状态?而本文所言的“‘历史感’的找寻和美学的复归”也正是在此背景下提出的。
一
按照惯常的思路,当代诗歌批评以诗人、诗歌作品以及诗歌现象为对象,以诗歌评析为基础,其目的是及时把握当代诗歌动态,促进当代诗歌创作。当代诗歌批评的特点决定其与当代诗歌史研究不一样,当代诗歌史研究由于历史化的需求,常常会滞后于诗歌批评,其表述与结论也更多倾向于客观、稳定。以上所述区分了广义诗歌研究中的两种基本路向——具体的“批评”与“研究”。至于在此基础上,强调所谓“搞批评的”与“搞史料的”之分,不过是以更为细微的方式区分了诗歌批评与诗歌研究。
作为一个长期在高校工作的从事者,我时常能听到诗歌批评不同于诗歌研究乃至低于诗歌研究的声音。或许是受到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观点的影响①,或许也包含对当代诗歌批评走势和自己实际工作的反思,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适度区分批评和研究是必要的,但将其划分为泾渭分明、难以调和甚至带有一点敌意的两个阵营却未免有些小题大做。现代诗歌史上的批评早已成为今日研究的文献史料,几乎很少有人去质疑它的归属;今日之批评之所以会在有些人眼中下研究一等,更多是源于一种“时间的距离”,但这并未影响研究中也常常使用批评的手法与方式……批评与研究之间区别的相对性决定其只有在特定群体和特定语境中才有相应的意义。如果广义的诗歌研究是一个大的学术范畴,那么批评需要的是才气、思维的敏感程度、观念的持续更新以及体力的支持,而与批评相对应的“研究”——在此处不妨称之为狭义的研究,则对学术化、客观化、理论化的程度有着更高的要求,其理论化和文学史化的目的追求也更为明显。批评会引领一些话题,有鲜明的时评色彩,研究则要落实批评(包括更为久远的、曾经的批评)中经得起时间检验的部分,并能够以历史资源的方式为批评提供新的资源、基础与经验,二者互为表里、互相依存,共同支撑起当代诗歌研究的大厦。
循着如上思路,本文所言的“历史感”或曰“历史意识”,期待的是当代诗歌批评不应当仅局限于简单的文本,而应当将视野转向更为广阔的历史与现实,在适度承载和观照社会现实主题的过程中,与其所处时代保持着一种积极的、有机的联系,进而呈现一种生长的姿态。“历史感”貌似指向遥远的过去,实则是要以深切生动的方式指向当下的现实,从而印证批评的合理性以及一种久违的声音。与之相应的,“美学的复归”则期待和历史感的找寻一道,回归批评的本源,再现批评的审美属性和诗性品格,从而建立起一种真正属于诗歌批评的文体。
无论从当代诗歌批评的现状,还是从自我体验出发,“‘历史感’的找寻和美学的复归”的提出首先是针对当代诗歌批评存在的一些问题。其一,是狭隘的批评观或曰对批评的片面化理解。当代诗歌批评为人诟病之处在于很多是人情稿, 一味吹捧, 只是简单的称赞,流于表面。此外,通过词藻的堆砌和嵌入大量陌生的术语、理论符号进而达到炫技的效果也是当代诗歌批评的问题之一。上述两种现象就结果而言,在相当程度上都对当代诗歌批评进行了狭隘化的理解,并由此助长了不良的批评之风。应当说,理想状态的批评可以突出写作者的特色与成就,也可以尖锐地批判、直抒胸臆,但其核心内容一定要言之有物、分析透彻、鞭辟入里,或是有所感悟,有感而发,而其运行方式一定要建立在具体文本之上。在这种前提下,所谓“感悟”与“印象”其实都离不开主体的直觉、个性的创造直至胆识,唯其如此,批评才能成为和诗歌作品一样的创作,凸显自己的文体意义和价值。批评既可以引领读者欣赏诗歌内部的风景、获得启迪,又可以因自身的独立性而感受到批评主体的品格与力量。高质量的批评总会闪现批评者与诗作者之间的某种“共通性”,而这种“共通性”不仅源自批评者的素养,更源自对于诗歌写作背景和诗人生平的了解与把握,这其中自是隐含着某种“历史感”和美学的因素。
其二,是相对固化的批评观。当代诗歌批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固然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但批评观念相对固化,将不同对象的批评都进行相同的处理,肯定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事实上,批评作为诗歌作品与现象的及时的追踪与解析,一直对批评实践本身有着很高的要求。基于对一种流动不居状态的把握,当代诗歌批评不能仅局限于主体业已形成的经验和预设的理念,而是要通过文本与现象的更新呈现一种新的内容与指向。以新世纪以来一度成为热点的网络诗歌及其批评为例:网络诗歌是技术与写作相互结合的产物,生动地体现了电脑时代诗歌的可能与传播方式。如果说对这种新兴写作进行评价在初始阶段是不折不扣的当代诗歌批评,那么,经历了20 余载的发展,网络诗歌批评似乎并未取得实质性的进步。究其原因,观念的更新、技术的认知、及时的追踪以及如何从学理上找到新的增长点、实现一种关于阐释自身的内在机制的转换,都是影响其进步的重要原因。如果这个例证大致可以成立的话,那么,决定批评走势以及“研究”实践性和落实的程度不仅取决于批评起点的高低,更取决于批评者如何以自己的知识经验和生活经验进一步将其深化与激活。在此前提下,在诗歌批评中融入延伸至当下的“历史感”或曰“时代感”就显得十分必要了:“历史感”可以使批评者在不断增长知识经验的同时处理较为复杂的问题。“历史感”作为沟通历史和现实的理路,可以以纵深和拓宽的方式扩展批评者的视野,丰富其知识经验,并由此对批评者本身的根基和素养不断提出与时俱进的要求,这一点对于强调及时性、富有新意的诗歌批评来说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
其三,形成一种关于批评主体的反思。批评家要有责任感,同时也要有一种使命感,这是就主体层面考察批评应有的理念,同时也是建构诗歌批评道德伦理的必经之途。如果说在以上两点所述中,已经或多或少触及到了诗歌批评家应当与诗人平等对话、相互理解、相互信任、坦诚相对以及防止盲目跟风等问题,那么,拒绝粗暴、傲慢、隔阂式的批评当然也是显示批评家胸怀的重要标准与尺度。回顾近十年来当代诗歌批评的历史,媒体舆论化批评、网络极端式批评,确实对当代诗歌批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正是所谓的“捧”“棒”“怪”“偏”“游戏”等表演式批评会博人眼球,在一段时间内在大众传播中拥有市场,所以才会有人竞相跟从,进而遗忘了批评本身应有的“历史—美学”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诗歌批评的困境也预示了批评主体以及诗歌创作主体的困境。思想的贫瘠、理念的重复、自我封闭以及利益驱动,不仅使部分批评者和诗人陈陈相因、画地为牢,而且还使一些曾经有真知灼见的批评者远离了诗歌与批评。与之相应的,则是一批新生代的诗歌批评者虽大多具有良好的学历背景和知识储备,但其具体的批评文字却过分受到 “行规化”的束缚,他们片面强调“专业化”的批评或是过度阐释、或是成为某种理论话语的翻版,结果都是顶着“创新”之名而无法对当代诗歌创作产生实际有效的影响,自然也远离了诗歌批评应当继承的“历史 — 美学”传统。
二
如现代性是一项未尽的工程,以不断行进的姿态延伸至当下一样,“历史感的探寻”和“美学复归”联系诗歌及批评的历史和现实,从来都需要通过实践凸显批评的本质。与此同时,正因为“历史感”“美学”承载了时间的厚度和广度,才会与不断持续的当代诗歌批评联系起来,为后者带来勃勃生机。不了解历史特别是所处时代语境的当代诗歌批评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一旦远离了现实,就易于产生遮蔽与误读或是走向纤弱与单薄。同样地,正是因为没有充分地“深入时代”,才会产生批评的简单化、程式化以及萎靡不振的倾向。事实上,诗歌批评作为个体综合实力的展现,不仅见证了批评者的学识、见地,还可以感受到批评者的个性风格与内心世界。批评者唯有站立于一定的历史制高点,才能充分展现自己思想的深度和视野的广度。当代诗歌批评不仅要发现我们时代优秀的诗歌作品,肩负着塑造创作及批评的风格与标准、引领诗潮风尚的使命,还应当在反思自身的过程中凸显批评的意义、价值与生命力。这理当成为新时代诗歌批评正确发展的必经之途。
正如鲁迅先生多年前所说的:“所以,我又希望刻苦的批评家来做剜烂苹果的工作,这正如‘拾荒’一样,是很辛苦的,但也必要,而且大家有益的。”行进中的当代诗歌批评始终是当代诗歌研究的开路先锋,不仅可以影响到后者如何展开,而且还会引领一种创作风格。新时代的诗歌批评首先应当充分理解时代主题与精神、批评的任务及合理性,建立起属于新时代诗歌批评的表述机制,方能实现自己的有效言说方式。这是时代赋予诗歌批评的容留限度和新使命,同时也蕴含着诗歌批评的新的增长点。
任何一种新事物或曰新风格的出现都离不开对于传统的继承与“再创造”,当代诗歌批评自是概莫能外。回顾20 世纪80 年代以来诗歌批评的历史,我们大致可以看到求新意识和见证时代高度,批评家与诗歌史家身份大面积重合,批评本身的激情洋溢进而诞生一批有代表性的批评文章,是80 年代诗歌批评的成就与特色。后来许多诗歌史上重要的命名如“朦胧诗”“后朦胧诗”“第三代诗歌”“后新潮诗”“后新诗潮”等等,以及一批备受瞩目的诗歌评论家,也正是以这样的方式登临诗坛、为诗界所公认的。80年代诗歌研究以批评彰显实绩、推进自我的演进方式在90年代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转变。一方面,各类媒介的生长使诗歌大幅度丧失了往日的受众度,诗歌不像80 年代那样可以产生全社会文化范围内的轰动,另一方面,发表园地的缩减和客观存在的出版难度,也使当代诗歌的生产空间相对缩减。加之社会生活主题的变化也在很大程度上使诗歌逐渐滑向边缘、成为冷风景,并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在此前提下,批评虽总量并未减少、仍是诗歌研究的重要维度,但其逐渐呈现式微的态势已不可避免。进入新世纪以后,批评一度呈现为通过追逐热点现象来维系自身的现象,但从2010 年甚至更晚近以来的发展情况来看,能够引起一定范围关注之话题的匮乏、没有及时实现相对于社会生活主题的调整,都是当代诗歌批评影响减弱的原因。是以,如何向广阔的时代和现实敞开,重塑批评的形象和公信力,就成为当代诗歌批评解决自身困境的重要方式之一。
结合当代诗歌批评的发展史,我们首先可以看到“历史感的探寻和美学的复归”的核心是汲取历史的经验、回归批评的本质、再现批评的伟大传统,从而找寻一种关于批评的生命力。不同于其他文学体裁的批评,诗歌批评和诗歌研究一样,总是不可避免地呈现一种整体性思维和总体性理路。这样的特点本身就要求批评者熟悉批评对象的历史,或梳理或解析并最终归纳出一种新质。除此之外,则是以整体性把握为特点的诗歌批评在传播与接受过程中也应力求展现一种“整体意识”:当代诗歌批评不是坐在象牙塔内向壁虚构,而应当呈现公共性、创造性、容纳性、先锋性和生长性并存的特点,唯其如此,批评才不会远离大众,与现实生活脱节。其次,当代诗歌批评应当在汲取以往历史批评者与诗歌史写作者时有重合、结论多有一致的状况,逐步确立关于批评的新思维。在联系时代、继承和发扬中国文学批评优良传统,在关注批评对象之余反思批评自身的“写什么”和“如何写”的过程中,逐步建构富于时代色彩和诗性品质的批评理论体系,这种建构当然也包括诗歌批评是美学批评、讲究自身审美表达形式的内容。最后是强调批评者的人格修为,在责任担当和理想追求中伸张其意义、价值和建构关于批评主体的道德伦理。为了更好地融入时代,批评家应当首先将自己真正融入文字之中,通过真情实感、切身感悟,与诗人和诗歌进行心灵交流,焕发激情、成为批评文字的主人。诗歌批评家应当有引领一个时代诗歌审美走向的理想,有让读者了解优秀作品和当代诗歌创作高阶部分的担当,同时还要有丰富多样、扎实全面的知识储备。既能以真善美的方式解读新时代的诗篇,又能成为一个“赶时间的人”(语出诗人王计兵的同名诗和同名诗集),直至在塑造全面人格的前提下写出可以为时间铭记的具有发现力量、批判力量、启迪力量、感悟品格和审美意蕴的诗性批评。
如果结合近年诗歌研究的整体发展情况,我们还可以看到:当代诗歌批评既需面对学院派及其评审体制、学术规范的压力,同样也需要面对晚近数年来新诗研究“史料化转向”的挑战。在此背景下,“诗评家”似乎越来越成为一个带有暧昧色彩的称谓,因为其集批评与研究于一身的内涵常常使其在专业化标准面前身份模糊。是“批评的研究”还是“研究的批评”?是批评更容易还是“研究”就是学院派的专属?史料研究的美学阐释如何与批评对话?这些复杂难解的疑问,告诉我们区分与弥合批评与研究之间的界限,从来都不能离开具体的语境和实践,同时也离不开我们的职业和生存需要。
总之,结合当代诗歌批评的现状,笔者提出“‘历史感’的找寻和美学的复归”这一命题,并期待以此为当代诗歌批评的发展提出一种建设性的思路。当代诗歌批评应当通过深入历史、面向时代,彰显其特有的时代精神、风格气度和美学风格。应当思考为当代诗歌批评建立一门关于自己的学问,使之有明确的归属和地位,进而更好地在优秀的诗歌作品中完成精神的历险。而在此之前,当代诗歌批评应当不断强化批评主体的责任担当和自省意识,以开放、宽容、积极的姿态为自己拓展出一条宽广之路!
①:指该书在论述“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与文学史”时,强调“文学史家必须是个批评家,纵使他只想研究历史”,“反过来说,文学史对于文学批评也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文学批评必须超越单凭个人好恶的最主观的判断。一个批评家倘若满足于无视所有文学史上的关系,便会常常发生判断的错误。他将会搞不清楚哪些作品是创新的,哪些是师承前人的;而且,由于不了解历史上的情况,他将常常误解许多具体的文学艺术作品。”(见[美] 勒内·韦勒克、[美]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修订版),刘象愚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3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