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豪杰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目前,有关秦观贬谪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贬谪词中的情感路线与特定意象,从文学地理学视角研究秦观贬谪词还很少。文学地理学是研究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相互作用所形成的文学事象的分布、变迁及其地域差异的科学,也是一门与文学史学并峙的学科,研究对象主要包括文地关系,研究方法主要包括现地研究法、空间分析法、区域比较法等,对于文学欣赏、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有重要意义。[1]1
不同于“苏门四学士”中苏轼词的乐观放达、黄庭坚词的坚韧、晁补之词的内敛沉郁,秦观贬谪词具有悲观绝望之感,并且随着贬谪地的不断南迁更加重了这种情感。同时,秦观贬谪词中的空间元素十分密集且突出,对于空间的运用不仅契合自身心态的变化,也与贬谪地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环境相符。秦观贬谪词产生于其近十年的贬谪生活中,以空间动态迁移为轴线,秦观的心路历程和地理书写在词中得到充分体现。本文从文本之外的空间动态分布、文本所表现的空间构建模型及空间类型三个方面来分析秦观贬谪词,在空间分析的基础上探寻隐藏其中的词人心态,以期为秦观贬谪词的相关研究提供一些新的视角,突破传统文学史对于秦观贬谪词的看法。
动态分布是指其流寓、迁徙之地的分布。[1]107对秦观贬谪地动态分布的考查可以知道贬谪迁徙路线的分布及其对文学创作的影响。秦观的贬谪是一种长时段的动态分布。“绍圣初,坐党籍,出通判杭州。以御史刘拯论其增损实录,贬监处州酒税。使者承风望指,候伺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继编管横州,又徙雷州。”[2]这一路上秦观创作了很多词作(见表1)。秦观贬谪地中的杭州、扬州和处州属于文学地理学中的吴越文学区,郴州和衡州属于荆楚文学区,横州和雷州属于岭南文学区。通过对贬谪地的动态分析可以发现,秦观的贬谪词书写与当地的自然景观和人文风貌有重要关联,是在每个文学区所产生的独特创作。
表1 秦观贬谪地及贬谪词统计
表2 秦观贬谪词中建筑空间类型统计
吴越地区有着悠久的历史,产生了中国历史上先进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吴越地区作为南方国都分布最为密集的区域,南京和杭州等历史国都分布于此,与北方中原—关东地区遥相呼应,再结合吴越地区地势低平、山势平缓、河流密布、气候湿润等地理因素,其文学作品总体上呈现出风格秀丽与语言华丽的特征。[1]294秦观作为吴越籍贯的士人,吴越地区的山水和浓厚的国都人文传统也让秦观贬谪词作受到熏陶。秦观贬谪于吴越地区的主题主要就是追忆往昔在都城汴梁时的美好生活,如:
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
(《望海潮》)[3]837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望海潮》)[3]837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
(《满庭芳》)[3]841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
(《千秋岁》)[3]842
在这些词作中,秦观不仅用金谷园和铜驼路的“俊游”指代汴梁时期与同僚们在金明池和琼林苑畅游,也借西园写出了西池中繁华热闹的集会:各种华丽灯饰掩盖了明月的光辉;精心装饰的车辆相互拥挤,擦损了路边的花枝;鲜红的桥梁上人来人往,诉说着今日的趣事。秦观在这一时期的贬谪词主要描写昔日汴梁时期的奢华物饰和生活,反映出为数不多的华丽化倾向。秦观之所以能在吴越地区回忆起昔日汴梁的奢华生活,是因为吴越同中原地区,同样是国都的龙兴之地,词人身处此地产生对往日国都繁华和美好的想念。此时,秦观刚被贬谪不久,吴越地区对于国都开封的空间距离算不上遥远,对于东山再起还充满着期待与憧憬。这一阶段的词不仅是秦观贬谪吴越地区时对汴梁华丽场景的怀念,也是对国都和权力的憧憬,是专属于秦观的“吴越记忆”。
相比于吴越时期的华丽,荆楚时期的贬谪词则逐渐回归本原,呈现出更多的自然意象。荆楚地区的界定在《荆楚文化志》[4]中有详细记载,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湖北、湖南和江西三省范围。荆楚文化区的自然环境有三大地理特点:一是水网密布,河湖众多;二是山脉高耸且数量多;三是气候湿润,雨水众多。[1]288秦观贬谪词中出现荆楚元素较多,除了有被贬谪地本来就是荆楚地区的郴州和衡州之外,还跟本地区有“信巫鬼,重淫祀”[5]的民风民俗以及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有关。在秦观看来,“桃源”一直都是向往和充满希望的地方。《满庭芳》中的“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明显就是化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名句。“桃源望断无寻处”“苦恨东流水,桃源路、欲回双桨”这两句词表明词人内心向往的地方现在并不可得,只能在期待中一次次失望。“桃源”的发源地在今湖南常德,秦观用荆楚当地的文学景观不仅契合了他当时的心态,也增加了词作中荆楚地区的自然元素。除了“桃源”之外,还有其他的荆楚元素:如《临江仙·千里潇湘挼蓝浦》中用“兰桡”指代曾经经过湘江的屈原,“妃瑟”指代湘夫人。还有一些词句描写了荆楚地区的自然气候和环境,例如:
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阮郎归》)[3]848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莎行》)[3]849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踏莎行》)[3]849
这些词句描写了郴江绕郴山由南向北汇入湘江的客观地理概貌和荆楚地区夜晚多雾的气候特点,以及衡阳盆地以南的广大山脉。秦观不仅将荆楚独特自然地理气候环境客观描述出来,还借助这些客观自然景象与自己苦闷、求取功名不得的哀伤情感结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只有荆楚经历才有的词风。“自然”不仅指秦观此时的词风褪去华丽的外衣转为自然的语言风格,也说明词中的自然景观和场景运用更加频繁和得心应手。
岭南地区的范围指今广东、广西以及福建和港澳台地区。岭南地区由于地处低纬度,常年温暖湿润,气候波动范围较小。苏浚在其《气候论》中用“四时常花,三冬不雪,春夏雨淫”[6]对岭南气候作了生动总结,还用谚语“四时皆似夏,一语便成冬”来说明岭南地区气候季相的不明显。所谓季相,曾大兴解释为“植物在不同季节的表象”[1]298。季相通过当地的植物最先反映出来,但是在岭南地区的植物一年四季并无明显变化,所以季节变化不明显,因此“伤春悲秋”的传统文学观念不够突出。在这种自然地理环境影响下,秦观这一时期贬谪词的情绪波动也不明显:不管是“重阳近”时,翠绿的竹子以及苍苔上的白露告知词人秋天的到来(《满庭芳·碧水惊秋》),还是衾冷的早上,瘴雨过后,海棠花开报晓春天早已到来(《醉乡春·唤起一声人悄》),都没有唤起词人太多的情感抒发,词人在词作中只是客观描写环境。从岭南地区独特的酒文化来看,当地以水果酒盛行,与其他地区流行的烈度酒相比度数较低,因此词人在饮酒之后没有强烈的情感宣泄,只有娓娓道来的叙述:酒后可以是凭着栏杆独自品尝愁苦,与“飞红万点愁如海”有别;也可以是饮酒后倾倒在床,感受“醉乡广大人间小”;还可以是老友相见互酌后没有太多心事吐露,“无限事,不言中”。在这种清淡化书写的影响下,这一时段的秦观贬谪词不管是视觉感官还是味觉感官都不浓烈。
秦观贬谪词中的空间类型多样、种类繁复,以人造空间和自然空间两大类为主。人造空间主要包括宫室、园林和城市空间,自然空间主要以水体为主。对于空间类型的运用及修辞折射出词人不同时期心态的变化。空间又在秦观文学化的加工下形成了文学景观,这些文学景观基于所在地域的自然地理景观,是对词人当时心态及经历的保存。
秦观在他的贬谪词中运用了多种人造空间形态,如“楼”“城”;空间的组成部分,如“闺”“房”;空间连接性和阻隔性的部件,如“阶”“门”。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的园林建筑(如“庭院”)和城市地名(如“衡阳”)。
这些空间形态多种多样,虽说有些空间样式是宋词中常见的空间意象,但是秦观都能合理用进本人的创作。纵观这些空间形态可以发现:这些空间有一部分是对以前时光的怀念和回顾,如在汴京贬往杭州的时候就回忆起了在洛阳的“金谷”和“铜驼”,表面上是在回忆洛阳的名胜风景,实际上是词人担心再遭罹难而借洛阳回忆当时汴京的美好光景;还有一些是对于现在环境的客观描述,如在处州时描写的“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本来是正常的处州春色,却因为作者内心烦闷而变得嘈杂不堪。不管是对于以前时光的怀念还是对现在所处贬谪地的苦闷,这些建筑空间通过间接对比和直接描写两种方式来表达秦观在贬谪地所遭受的艰难。秦观对这些建筑空间的描写在形色方面也有如此表现。颜色方面有“青”“朱”“玉”“苍”“金”,形态方面有“空”“寒”“丽”“香”等。对华丽宫殿的描述,秦观一般还是选择“金”“朱”等颜色,这不仅符合当时建筑的传统,也是词人内心怀念的故都中宫殿园林应该有的颜色。相反,贬谪地的一些建筑空间所用到的“空”“寒”等词虽然与词人身处当地的季节等客观情况有关,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反应词人身处贬谪地所表现出的凄凉之感。可以发现,对于国都汴京的描述,秦观一般会选用色彩艳丽的颜色和结构精美的建筑相组合来表达往日生活的美好,如“朱桥”“玉楼”“兰苑”;而处在贬谪地时,秦观总是会将各种空间赋予一种冷感和孤寂感,如“孤馆”“空阶”,且贬谪地离国都越远,词人心态越沉沦。因此,对不同建筑空间类型和形色方面的书写,读者能更直观的感觉到词人心态的变化。空间作为心态表达的载体依靠形色方面的不同展示着或悲或喜的情感,这不仅可以说明秦观空间感知能力细腻且高超,能用“唯美的人生态度把玩现在”[7],同时这种空间感知力用在词作上也使词作呈现的心态变化更加直观。
在一众自然空间中,秦观贬谪词中出现的水域相关意象很多。其中,“水”字出现了12次,“江”字出现了4次,“波”字出现了2次,“海”“溪”“津”“流”“池”等字出现了1次。除了“溪”“津”“池”“流”作为描写作者创作的发生地之外,其他几个字都是词人借以发散愁绪的载体:如“水”字前面或后面词人总会形容为“暗”“空”“无情”“沉”“苦恨”。水是一种柔软温婉的物质,在秦观的形容中水变得有情感,“江”“波”等水体就是例子。从“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可以看出,“江”和“波”本来都是可以流动的水体,但是在秦观的书写下都变得失去了活力,还充满着无情和冷漠的感情色彩。这不仅让自身的愁找到了合适的宣泄点,而且与贬谪地水网密布、水路发达的自然地理环境相得益彰,同时也符合词作表现委婉留白的特点。“水”的空间流向也是一种内心比喻,“暗随流水到天涯”“苦恨东流水,桃源路,欲回双桨”这两句词就充分说明了秦观借助水想要去往光明、向往的地方,用水流动性强的特点来衬托自己对于当前身处贬谪地的苦闷。用来形容自己愁苦的“海”字也是如此,“海”比“水”的视觉面积更大,内心的忧愁就如海平面一样无边无际且无法排解,只能任由这愁苦或平静或波澜。秦观在词作中或是描写平静夜晚的水面,或是描写流动的河流,都是想要将自身情感寄托其中,表达物是人非,只剩水空流的落寞与孤单感。秦观词中的水,不同于苏轼“乱石穿空,惊涛拍岸”那样豪情壮气的水,也不同于黄庭坚“水净见星移”那样活跃欢快的水,只有落寞与哀愁之水,与秦观本人哀婉多情的性格特征和夜视水域产生的孤独感相符。
从空间类型的选择可以看出词人的心态变化。被贬吴越之地时,词人心生怀念之情,大量运用建筑空间的繁华雕饰体现华丽化书写;随着继续被南贬,心态由些许落寞之感转为愁苦与绝望,贬谪词中继续运用建筑空间,但是偏向更加清冷感的饰件,南地的自然空间也融入词作中,体现着自然与清淡化的书写方式。
如果单纯分析贬谪地的动态迁移可以细究词人的心态变化,那么分析空间与时间要素结合而成的地理空间模型可以从更加宏观的角度把握词人心态转变的方向和基点。地理空间“不仅有确切的地理坐标,更有该地具体的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地理环境”。[8]曾大兴在《文学地理学概论》中将地理空间构建分为四种基本模式:一是“寒江独钓型”(只有一个空间,一个时间),二是“重九登高型”(空间不同,时间相同),三是“西窗剪烛型”(空间跟时间都不同),四是“人面桃花型”(空间相同,时间不同)。[1]177将空间与时间两种维度结合起来,在时间或空间的同与不同组合中产生了这四种基本模式。从四种模式来看,按照地域划分也可以看出秦观在不同贬谪地的不同心态历程。
在吴越文学区时,秦观的贬谪词以“人面桃花型”和“西窗剪烛型”为主。例如,《望海潮·梅英疏淡》中词人又一次游历了曾经生活过的洛阳金谷园,怀念过去的生活,慨叹政治的得失;《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用汴京今日的柳树与往日碧野朱桥的事件做对比,衬托出词人内心无尽的愁苦;《风流子·东风吹碧草》则用今日扬州的繁丽春色与往日汴京的回忆相联系,诉说自己的愁苦。可以看出,处在吴越时期的秦观总是惯用对比,将扬州与汴京,或是将洛阳与汴京做对比,都传达出自己处在忧愁的阶段,但是这种愁并没有完全影响到词人重返国都的心。由于地理空间距离不算太遥远,所以词人才可以在作品中不断地重申当时国都汴京的美好,也期待着能早日回到国都。吴越时期的秦观总是将不同空间或者同一空间的不同时间展示出来,这不仅说明他刚被贬,心态还没有太消沉,也说明他对国都深深的思念。因此,在这个阶段秦观的心态是愁苦但还存留着一丝希望。
当再一次被贬到荆楚和岭南地区的时候,秦观的心态就已经发生微妙的变化了。这两段时期词人作品中对于国都的怀念已经大大减少,有的只是对于贬谪地的无尽失望与痛苦。因此,这两个时期主要以“寒江独钓型”为主。如在荆楚时期的《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就客观描述了冬天恶劣天气对身处驿站的词人的折磨,其实郴州的冬天并没有这么难过,但是作者在复杂心态的衬托下显得尤其荒凉;《踏莎行·郴州旅舍》中也描述了夜晚郴州的寒冷和自己内心的恨意,最后的千古名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则对天地发出诘问,为什么自己如此忠诚还被见疑;岭南时期的《满庭芳·碧水惊秋》描述了雷州或者横州的秋天,之后还说明了用酒都带不走官场而来的愁。可以看出,在这两段时期,词人运用更多的还是描述眼前所见的景色,随后再议论自身遭遇和世道不公,且多是以冷色的视觉感受为主基调,说明词人已经心如死灰,没有等来回京,反而还被发配岭南之地,心态更是一落千丈。虽然词人在荆楚与岭南地区的心态都呈现逐渐悲观的趋势,但是细究心态变化还是有些许不同:与吴越时尚可预料到的贬谪相比,身在荆楚之地,这一次是在词人意料之外的,因此词人词作中突出荆楚之地冬天的萧瑟,体现出凄厉的心态情感;当一再南贬时,词人词作中突出酒的作用,即便是岭南花开之时的春天,也无法掩盖词人心态的绝望,只能用酒聊以慰藉。
心态具有直接现实和流动的特性,因此由地理空间建构看心态变化更加清晰。吴越时期,用空间结合时间的变化对比说明秦观心态尚处于哀婉忧愁阶段,对于重返权力中心还存在一丝希望;随着不断被南贬至荆楚和岭南地区,秦观的词作中呈现出只有一种时间与空间的结构,体现着词人凄厉绝望的心态。其中空间的构建重心也伴随着心态的变化由建筑空间转向自然空间。
总而言之,通过分析贬谪地动态分布、空间建构模式和空间类型这三个方面的内容,我们可以了解秦观贬谪词呈现以下三个方面的特点:一是基于吴越、荆楚和岭南地区的地理环境所呈现的华丽化、自然化和清淡化的书写方式。身处吴越之地时,更倾向于文化地理空间;在荆楚及岭南之地时则更倾向于自然地理空间。究其原因则是吴越地区人文历史文化由来已久,魏晋南北朝时期人口南移更是促进了该地区文化的交融与发展,而荆楚与岭南自古就是流放之地,但是自然景观对于外地人来说充满新鲜感,地域之间不同的差异影响到了秦观词作表现以及心态的差异。二是由空间和时间构建的模型进一步揭露出词人心态变化的转折点和朝向,同时不同空间类型的运用和选择促进词空间书写的成熟化和优美化。三是探讨秦观在吴越、荆楚及岭南之地空间及心态变化的轨迹,可以发现秦观心态由以国都为象征的留念转变为以空间景物为载体的落寞冷寂之感。以文学地理学方法入手研究秦观贬谪词,为研究各个时代的贬谪词提供了一个更加深入与全面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