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津
(郑州轻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曹丕《典论·论文》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文论,但因曹丕政治身份的影响,它很难被视为纯粹的文学批评,有关其创作时间与创作目的之探讨仍然多有争议。已有对《论文》创作时间的推论大致有三种:立太子前说(建安十六年说)、太子时期说(建安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说)、黄初初期说。相应的,关于《论文》的创作目的即有安抚、勉励建安文人,教化当时文人,证明自己政治才能,夺嫡余绪所需之正本清源等不同的论说[1-3]。由于对《论文》创作时间、目的的推定直接影响到对《论文》本身的理解,亦影响文学批评史对其意义的判定,故对《论文》创作时间与目的这一老话题仍有探讨的必要。在缺少新文献支撑的情况下,运用互文性理论探讨或是可行的方法。
互文性概念由法国批评家克里斯特娃提出,经巴尔特提倡并拓展,后为诸多理论家调整、修正与再阐释而成为一种形态多样、内涵丰富的文学理论和具有可操作性的文学研究方法。综合而言,互文性是一个文本(主文本)把其他文本(互文本)纳入自身的现象,是一个文本与其他文本发生关系的特性。此关系可在文本写作过程中通过互文写作手法来建立,亦可在文本阅读过程中通过读者的主观联想、研究者的实证研究和互文分析等互文阅读方法来建立。其他文本可以是前人的文学作品、文类范畴或整个文学遗产,也可以是后人的文学作品,还可以泛指社会历史文本[4]。
西方文本互文性分析在方法上主要关注文本间的明引、暗引、拼贴、模仿、重写、戏拟、改编、套用等显性互文写作手法。蒋寅先生结合中国古典诗歌创作,提出“隐性的互文”概念,他指出:“互文性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般特征,仅注意先后产生的文本之间存在的一种普遍关联是远远不够的,‘避’作为一种写作策略,同样也是互文性的一种形态,或许可以称作‘隐性的互文’。”[5]蒋寅先生的观点是有启发意义的,互文的写作形态应该是多样的。就“隐性的互文”而言,除了“避”的策略外,还应有其他方式,比如针锋相对或相互阐释、印证、补充等。
曹丕《论文》前后文本、《论文》与曹丕《又与吴质书》《与王朗书》《自叙》及曹植《与杨德祖书》等存在着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互文关系。据此,可对《论文》创作时间与创作目的进行新的推论,相对于传统的文献法,此方法有一定的拓新意义。
学界有关《论文》创作时间的观点(建安二十二年大疫后、二十三年、二十四年等说法),事实上都是基于《论文》最后一句“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6]314推论出来的。但孙明君先生敏锐地感到此句似非原文,宇文所安更是指出《论文》前后文本存在“情绪的突然转换和相互冲突的立场”[7]73。如果我们对《论文》进行文本细析,再结合曹丕《又与吴质书》对“六子”的论述,的确可以看出《论文》前后文本在情感基调、论说主题上的不一致。
这部分内容以“文人相轻”为靶子,以“七子”为证,以“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气”禀于天而难以改变为论,论证君子在为文上要“审己以度人”。作者居高临下,对“七子”颇有轻视之意,尤其是以“通才”的概念来碾压纵横文坛的“七子”,理性的论述中隐然有强烈的自负。宇文所安言:“这篇《论文》自身也明显缺乏‘自审’,对个体作家的蔑视始终藏在一层薄薄的面纱后面。”[7]64
但从“盖文章经国之大业”至末尾一部分内容,其主题思想、情感基调与前文相比则有很大不同。这里高扬了“文章”的社会价值及其与个体不朽的关系,表达了以翰墨篇籍留名后世的渴望。又以古人对时间流逝的惊惧,批评“人多不强力”,常为贫贱、富贵所困,而不知强力为文,“遗千载之功”,而时光如斯之逝,生命若此脆弱,“斯亦志大痛也”[6]314。行文中满溢着追求不朽的渴望与时不我待的焦虑。他对“人多不强力”的批评,亦包括对自我的深切反省,我们由此才能理解“斯亦志大痛也”的内涵。
这部分理解的关键在于“文章”一词指什么,它与前文提到的“四科”有何关系。作者言“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由其“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6]313的举例可见其所谓“文章”与前文中的“四科”并非同一概念,而他所言的“古之作者”与“文人”亦非同一概念。《太平御览》曹丕佚文:“余观贾谊《过秦论》,发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制义,洽以三代之风,润以圣人之化,斯可谓作者矣。”[8]83其《又与吴质书》中言徐干:“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又言:“德琏常斐然有述作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6]258可见曹丕笔下的“作者”是能述作圣人之意者,非通常意义上的“文士”。他对徐干《中论》的高许,表明他对子书价值的认可。至此,其所谓“经国”之“文章”,似指经、子之文,他批评“人多不强力”,指的是不强力承古之作者进行著述,但“经”乃圣人之作,常人强力可为的也只能是自成一家之言的“子”书了。至此,《论文》前文所论的“四科”,在这里只独称“论”了。而从其批评常人“不强力”而“遗千载之功”来看,他已经不再提及“气”对人的局限,不再强调“偏才”与“通才”的区别了。
据上分析可见,《论文》前后文本在情感、主题上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前文是批判的,后文则是自我反省的;前文以他者为审视对象,理性的论述中隐有居高临下的蔑视,后文则以自我为审视对象,充满对流芳百世的渴望与对生命易逝的隐忧;前文论述文之“四科”,后文则侧重于“述作”之体;前文强调“气”“不可力强而致”,后文则忽略了“气”对人的限制,而批评“人多不强力”,不再言“偏才”“通才”之别了。
如果再把《论文》与《又与吴质书》中关于“六子”的论述相互参看的话,更可看出《论文》前后文本在情感基调、论说主题上的不一致。
曹丕《又与吴质书》言:“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可言邪!……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言语间充满了真诚的伤感。其后评价“六子”,如言徐干“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应玚“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至其五言诗,妙绝当时。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也。……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6]258-259。这几段话在理性的评判中,对“六子”的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虽也指出了“六子”的问题,但以赞美为主,肯定“六子”为“一时之隽”,有存者不逮的成就。相比于《论文》对“七子”多先扬后抑的论述方式,此则先抑后扬。而《又与吴质书》对徐干《中论》传世价值的肯定,可谓对《论文》最后一句“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的展开阐释,亦是对“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证明,可见曹丕对论体子书的重视。
《又与吴质书》写于建安二十三年,其时“六子”皆为鬼录。曹丕对他们的怀念、赞美,与《论文》前文站在“通才”视角对“七子”多居高临下、偏于否定的评价和颇为自负的情感显然不同,他充分肯定了“六子”的偏才之能,表现出深沉的哀思与较大的包容,不再有“通才”“偏才”的分别。
《论文》前后文本在情感、主题上的变化,以及《论文》前文与《又与吴质书》对“六子”评价方式、情感基调的不同,说明《论文》前后文本应写于不同时间,《论文》后文应写于建安二十二年冬疫疠大起之时或之后,前文则应写于大疫之前。至于前文具体写于何时、前后文为何会发生如此变化,下面结合其他文本进行探讨。
《自叙》是曹丕《典论》中的另一篇文章。《论文》《自叙》虽文体不同,但《论文》前文与《自叙》在书写口吻上非常相近,都表现出居高临下、颇为自负的情感。内容上两者一侧重论文,一侧重论武,实有一种相互补充的关系。此外,《论文》《自叙》与曹植《与杨德祖书》亦存在多方面对应或对立之处。
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文帝纪》引《魏书》曰:“帝初在东宫,疫疠大起,时人雕伤,帝深感叹……故论撰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9]88此建安二十二年冬大疫起时事。又,曹丕《典论·自叙》中言自己“所著书论诗赋,凡六十篇”[6]302。《自叙》只说“书论诗赋”而不言《典论》,《自叙》所言篇目数量少于裴注《魏书》所言,可见《自叙》写作在前,《典论》编撰在后,《自叙》应写于建安二十二年冬大疫前。
《自叙》主要表现曹丕的武功技能。首叙骑射之能。文章从汉末动乱叙起,把自己的成长、骑射学习与高超水平置于末世动乱的背景下,“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6]301,以见乱世中武艺的重要。在叙写骑射之能时,以时间为序,写其五岁学射,六岁知射,八岁知骑射,十岁从征荆州而骑马得脱,今能“逐禽辄十里,驰射出百步”[6]301;后点缀建安十年与族兄射猎邺西事,充满青春的力量与快意,以一日射猎之收获见其骑射之精;又写建安十七年与荀彧谈左右射,以见其深谙骑射之道。次叙击剑之精。先粗写其遍从名师,再详写其曾与奋威将军邓展论剑、比剑,“三中其臂”,“正截其颡”[6]302,见其剑法之快捷、精妙。再写持复之能。“自谓无对”“以单攻复,每以若神”等语,表现出对自己持复技能的强烈自信。
《自叙》重点写武艺,略提“弹棋”之妙,结尾归于文才:“余是以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所著书论诗赋,凡六十篇。”[6]302可见其博览群书的“通才”之识,而“所著书论诗赋”对应《论文》中“四科”之“书论”“诗赋”,突出其书论、诗赋之才能。不过,就文字比例看,于文才仅于末段略及之,与自叙武艺相比甚为悬殊。为什么曹丕没有重点写自己的文才呢?
笔者以为,曹丕对自己武艺颇为自负的叙述应是针对曹植的文才而言的。曹操《百辟刀令》言:“往岁作百辟刀五枚适成,先以一与五官将。其余四,吾诸子中有不好武而好文学,将以次与之。”[10]174曹植《宝刀赋》序言及此事:“建安中,家父魏王,乃命有司造宝刀五枚,三年乃就……太子得一,余及余弟饶阳侯各得一焉。”[11]236此可见曹丕在武艺上与曹植的区别。曹植曾在邯郸淳面前“跳丸击剑”,但在“科头拍袒,胡舞五棰锻”[9]603的语境氛围中,这种击剑应该只是表演性的。曹植《与司马仲达书》称“若可得挑致,则吾一旅之卒足以敌之矣”[11]611,也仅是自信其军事才能,而非武功技能。
曹丕《自叙》极力展示的恰是自以为优于曹植的地方,在叙写其武功技能时,行文常以具体事例证明,而每一事例所涉及人物,必详其姓名,似乎为证其言非妄。如与荀彧言其骑射之妙,“时军祭酒张京在座”;“尝与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等共饮酒”,与邓展比剑有刘勋等为证。《自叙》中每一事例都集中于证明自己能力的笔法虽不像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那样直白无忌,但那种急切而专注的自我表白,让人觉得他似乎要通过这种方式使大众对自己有更清楚的了解。
徐公持先生言:“他在这里又一次提出‘夫事不可自谓己长’,也就是他在《典论·论文》中告诫人们的‘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之意。他要人们保持清醒头脑,在自我认识上不要犯‘不自见之患’。但是在事关自己的问题上,我们却看到他不能识破客观微妙因由所造成的一些假象,反而被迷惑……曹丕在提醒别人注意‘不自见之患’的同时,他自己却不免犯了‘不自见之患’,他在行为上明显违背着自己的理论。”[12]20徐先生注意到了《自叙》与《论文》间的逻辑悖论,他从人性的弱点来理解曹丕的言行不一,而若从互文性角度看,则可见《自叙》与《论文》相互补充的关系。在作者颇为自负的自叙背后,实有一种对抗的力量,隐含着愤愤不平的情绪。
不过,与他《论文》中隐然以“通才”自居、不无犀利地批评今之文人以暗示其文才不同,《自叙》虽略笔点及其文才,但足以显示其文武兼善、文兼多体的“通才”特征。《自叙》末尾言:“至若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恕以及下,以付后之良史。”[6]302意谓自己的武艺、文才并不待后世评论,此更见其自负。联系曹丕刚立太子时抱辛毗脖子言“辛君知我喜否”[9]699的失态表现,《自叙》这种自夸式书写有可能是曹丕刚立太子时或稍前的作品。而对应曹植对自己少小以来赋作的编选,曹丕《自叙》言自己“所著书论诗赋,凡六十篇”,看来也有对自己作品的整理。据此来看,《自叙》作于立太子前似乎更为合理,即通过整理自己的作品,增加竞争的砝码。而《论文》前文应写于《自叙》之前,即建安二十一年至建安二十二年立太子之前这段时间。
曹植《与杨德祖书》作于建安二十一年(1)张可礼、徐公持、赵幼文三位先生都持此观点。见张可礼《三曹年谱》、徐公持《魏晋文学史》、赵幼文《曹植集校注》。,此时正是太子之争白热化时期。曹丕《论文》与曹植《与杨德祖书》存在着多方面的对应或对立关系。
1.《论文》与《与杨德祖书》的对应处
二是前后行文皆有矛盾冲突。如《论文》再三批评时人暗于自见,但正如宇文所安言:“论文以一种轻视文人的调子开始,瞧不起他们为争得帝王的宠爱而相互贬低;可文章却以敬畏文人所取得的成就作结,政治的力量最终让位给写作的力量了。”[7]61而曹植《与杨德祖书》否定“六子”的同时,无意中亦否定了杨修,但他却要将自己的赋作送与杨修刊定;又,曹植称“辞赋小道”,志在建功立业、著书立说,但偏又极重视自己的赋作,并以此结交杨修,此亦显示《与杨德祖书》非以文学交流为目的。
三是行文皆含焦灼对抗情绪。《论文》充满了焦虑,这虽于后文表现得更为明显,但前文中曹丕对“七子”指长论短的极其自负的行文背后,亦充满一种紧张对抗的力量,这与《自叙》里那种特写式的自我展示所隐含的紧张对抗是一样的。《与杨德祖书》中曹植以辞赋为小道,盛言自己的人生理想,然而言及“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11]228时则陡然气馁,先前的自信淡去,流露出对命运不可把握的忧虑。作为王子,他何以担心“若吾志未果”呢?在太子之争的背景下,此句暗含了他对自己未来竞争失败的担忧。
2.《论文》与《与杨德祖书》的对立处
一是关于批评者的资格。《与杨德祖书》言“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11]227,又从常理批评六子之作,这实际是对曹丕“通才”概念的否定。又以“南威之容”“龙(泉)〔渊〕之利”为喻,指出批评者若无极高的写作造诣,就没有批评的资格,似乎隐然指向曹丕的《论文》。曹丕《论文》恰恰“表现出强烈的品评欲……衡量他那个时代的人,拿一个跟另一个比较,还拿他们跟以往的巨人比较”[7]64,“通篇充满评估之词”[7]65。就现存资料看,对时人写作的批评之词似乎主要集中于曹丕《论文》《与吴质书》、曹植《与杨德祖书》,其他涉及评论他人文章者,或文集序,或书信,或诔文,或赞语,只言片语,多为称扬之词,而非批评之语(2)如曹丕《繁钦集序》《建安诸序》、曹植《王仲宣诔》、吴质《答东阿王书》、陈琳《答东阿王笺》、杨修《答临淄侯笺》、卞兰《赞述太子赋》、王粲《阮元瑜诔》等。。因此,曹植对批评者资格的强调无疑是有为而发了。
二是关于辞赋的认知与创作。曹丕视“诗赋”为“四科”之一,曹植则言“辞赋小道”,二人对辞赋的看法似乎是对立的。但曹植此论并非其实际认知。《与杨德祖书》提到“人各有所好尚”时言:“兰茝荪蕙之芳,众人之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11]227他强调众人所好的极其美好的东西,却被某些人厌弃,接着就提出把自己的辞赋作品送与杨修,并言:“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11]227联系前后文分析这段话,可发现曹植对自己的赋作相当自信,既然街谈巷说、击辕之歌、匹夫之思都不可轻弃,那他送与杨修的赋作又岂可轻弃?若此,他前文提及逐臭之夫和墨翟时隐含的讽刺之意,或是对抨击其赋作之人的回应。
杨修似乎读出了曹植《与杨德祖书》中的愤愤不平,其《与东阿王笺》言:“伏惟君侯……今乃含王超陈,度越数子矣。”[13]528他对曹植“含王超陈,度越数子”的评论,无疑把曹植立于高于“七子”的文坛地位。又,杨修言:“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孔公,风雅无别耳。”“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流千载之英声,铭功景钟,书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畜也。岂与文章相妨害哉?”[13]529其论无疑表达了对曹植辞赋创作及其志在建功立业的肯定(3)杨修之论可能启发了其后曹丕“文章经国之大业”的观点,但此时杨修通过对曹植赋作的赞美无疑表明了自己在太子之争中的立场。。
另外,《论文》《与杨德祖书》在以建安文人为对象进行批评时,都对作为兄弟的另一方文学保持了沉默,这种失声其实亦隐含了一种对抗(4)此以中山恭王衮为例可知。史言曹衮“凡所著文章二万余言,才不及陈思王而好与之侔”(《三国志》卷二十,第584页),虽然不服但兄弟间的切磋欣赏则隐然可见,而此种兄弟情趣于《论文》《与杨德祖书》中则毫无影迹。。
综上,若把曹丕《论文》与曹植《与杨德祖书》对照来看,可发现二者间存在多方面的对应或对立,《与杨德祖书》或为曹植对曹丕一派的回应之作。据此,《论文》前文应写于建安二十一年太子之争白热化时期。
据上文所述,《论文》前文应写于建安二十一年,《论文》后文应是建安二十二年大疫时或稍后补入。对于《论文》前后文本的变化,宇文所安认为:“曹植是当时被广泛公认的最优秀的作家。曹丕突然发现他自己也处在七子的位置,也要与人较量;就在此时,他开始放下威严的调子,进入竞争,赞美起文学的力量,并加入到为获得不朽声名所必需的强烈追求之中。”[7]74宇文所安把《论文》整体当作曹丕太子之争时期的作品,无疑是非常敏锐的,但他忽略了《论文》结尾“融等已逝”句的补入,而且他对《论文》前后文本突变的解释也不够圆通。如曹植之才为曹魏所共识,曹丕怎么与之竞争?《三国志》言:“是时,文帝为五官将,而临淄侯植才名方盛,各有党与,有夺宗之议。文帝使人问诩自固之术,诩曰:‘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文帝从之。”[9]331这就可以看出,曹丕与曹植竞争所依赖者并非文才。那么,如何解释《论文》前后文本的变化呢?这就牵涉到对《论文》前后文写作目的及《典论》编撰目的的探讨了。
首先,就“七子”而言,史书称王粲与徐干、陈琳、阮瑀、应玚、刘桢等“并见友善”[9]599。王昶《家诫》言:“北海徐伟长,不治名高,不求苟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务。其有所是非,则托古人以见其意,当时无所褒贬。”[8]373而刘桢与徐干的赠答诗,一个言“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14]190,一个说“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14]144,可谓情深意笃。王粲《阮元瑜诔》称阮瑀“庶绩维殷,简书如雨。强力成敏,事至则举”[14]142,充满赞叹之意。这些资料有力地说明在六子间不存在明显的“文人相轻”问题。而孔融死于建安十三年,即便他写有《汝颍优劣论》,也仍属东汉末年的人物评论,而非文人在文章方面的褒贬。
再者,据李景华《建安文学述评》,有史料证实的邺下文人集团成员数目包括曹丕、曹植也不过十八人。他认为钟嵘《诗品序》谓建安文人“盖将百计”,“恐怕是指曹氏父子周围的所有文臣,不一定都能以诗赋名世的。如以现存文学作品而言,‘百计’恐怕只言其多,建安作家很难有百人之多,何况邺下文人”[15]22。且,建安十三年,孔融被杀;十七年阮瑀卒;十九年,路粹伏法;二十年,潘勖卒;二十二年春,王粲卒;二十二年冬,陈、刘、应、徐,一时俱逝。
综上,无论就七子关系言,还是就建安文士的数量言,并无文献证明建安时代文人相轻之事明显影响到曹魏的政治事业。既然当时并不存在“文人相轻”的普遍现象,曹丕为何要撰文论述这一问题呢?且,曹丕《论文》与《又与吴质书》中对“六子”的情感态度何以有很大不同呢?笔者认为,比较合理的解释是,他对“七子”相轻的批判应该是一种托言。
曹植以才见异于曹操,曹植的支持者对其文才亦高度赞美,如丁廙称其“博学渊识,文章绝伦”[9]562。但建安时曹植更为人所注意的是赋作,他自己比较重视的也是赋作,此点从当时文士的赞许及其《与杨德祖书》中可以看出。至于曹植的论作,如《汉二祖优劣论》,诸葛亮曾言:“诚欲美大光武之德,而有诬一代之俊异。”[16]307他的《客问》因过分注重辞采,亦被刘勰批评为“辞高而理疏”[17]126。所以,曹丕《论文》对“文人相轻”的批评,及其“唯通才能备其体”的说法应是有的放矢,《论文》前文是对曹植党羽的驳斥,并隐约表明“通才”的自我期许。宇文所安指出:“曹丕极欲做‘通才’,他的《论文》以及他的不乏实验精神的丰富多样的诗作,都或直白或含蓄地肯定了通才的价值。”[7]70结合当时文士对曹植才华的赞许看,曹丕“通才”观念的提出应有其政治用心。
首先,二十二年大疫的刺激为原因之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这部分内容所传达出的对文章事功的渴望与对生命倏忽而逝的感伤及焦灼,可从曹丕《与王朗书》《又与吴质书》中看到对应,如《与王朗书》言:“人生有七尺之形,死为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6]283《又与吴质书》曰:“行年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乃通夕不暝。”“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6]259可见,二十二年大疫,士人的凋落给曹丕以强烈的刺激,使他反省生命的脆弱与不朽。
其次,身份的转变为原因之二。建安二十二年冬曹丕立为太子,太子之争尘埃落定,身份地位的转变,也是曹丕《论文》前后文情感、主题变化的原因。作为未来的王位继承人,他对曹操的政治考虑应有所领会,从而对自身以及魏国的发展也有更长远的考虑[18]。他的所思所言具有强烈的政治目的,他对经、子文章“经国大业”“不朽盛事”的提倡不仅来源于个体的事功焦虑,同样出于统治者政治策略的考虑。
关于这一点,《典论》的编纂可与之形成互证。关于曹丕《典论》的成书时间,张可礼先生认为当为建安二十二年冬大疫发生后不久,之后曹丕对其不断有所删补[19]155-156。此观点已是学界共识。但成书时间与书中具体篇目的创作时间未必同步。《三国志·文帝纪》言:“初,帝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9]88这一记载与裴松之注《文帝纪》引《魏书》所言“盖百余篇”[9]88数目相近。曹丕于建安二十二年十月立为太子,二十二年暮大疫,其间相距时间甚短,对于“虑详而力缓”[17]282的曹丕来说,在刚立太子百事烦扰下,很难在两个多月的时间完成百余篇写作。《典论》成书后补入的文章应该不是太多,其中多数作品应作于立太子前。
立太子前,曹丕可能有响应当时社会、政治问题的针对性作品,也有为增强自身竞争力,表现自身才能,对抑丕扬植者进行反击的文章(当然,其表达比较有政治艺术),但其时他可能并无编撰《典论》的计划。而当太子之争结束后,因身份、地位的变化,加上因大疫而友朋凋零的冲击、徐干《中论》著述的启发,其编撰《典论》的目的就多元化了,比如树立自我形象、沟通君臣关系、渴望流名后世等。黄初之后,《典论》则既有立言之意,又有教化之用,亦含有为圣作君的标榜之念,后又常作为外交手段使用,如送手抄《典论》与孙权、张昭等[9]89。
据上,《典论》的论撰及写作目的有一个随环境变化而变化的过程,由此反观《论文》前后文主题与情感的突变,可见此突变与曹丕身份、地位的变化有关,亦与《论文》前后文写作时间、目的不同有关。
本文运用互文性理论,以《论文》为核心,挖掘它与其他相关文本的隐性互文关系,推测《论文》前文作于建安二十一年,它通过对“七子”居高临下的评论,隐晦地表达了对曹植文才的批评。这样的写作在当时是必要的,因为无论是曹植的支持者,还是曹丕的支持者,都正面或侧面表达了对曹植文才的高度认可。而才有九品,其“四曰学才,以综典文”[20]500,曹植为人所称赏者多在于此,故曹丕借评“七子”展现自我,批评曹植及其党羽,是极重要的政治策略。
后文补入部分,因作者身份、处境和写作时间、目的变化,在主题、情感上与前文相比发生了突转。宇文所安试图把《论文》前后分离的主题与情感融合起来,他说:“曹丕的《论文》贯穿着一股强烈的情感,是它驱动着他的笔,串起了情绪的突然转换和相互冲突的立场,使《论文》‘一气’贯之。这种强烈的情感部分来自对那些已过世的朋友的哀挽,部分来自对他本人能否不朽的担心。”[8]73宇文所安解释的立足点在于他把《论文》当成了一个完整的文本。
从互文性角度看,《论文》前后文本虽是矛盾的,但又是有关联的,前文由论文人相轻而论文体,后文由论为文之社会价值而论人生价值,角度不同,但都归之于“论文”。此外,前文虽带有缺乏自审的自负且含有作者的政治目的,但后文对生命倏忽即逝的焦虑、对不朽的渴望,对子书的推崇等,超越了前文所隐含的狭隘情绪与政治目的,而最终在后世读者那里,《论文》成了具有普遍文学理论意义的完整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