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圣捷
摘 要: 圣索菲亚大教堂是联合国认定的世界文化遗产,它见证了博斯普鲁斯海峡波诡云谲的历史变迁。多年以来,学界对于圣索菲亚大教堂历史价值的讨论,基本在文化艺术和宗教的领域中展开。实际上, 一千多年以来,从文明史和政治史的角度观察,圣索菲亚大教堂更是罗马文明传统下帝国政治符号的象征。从这个角度出发,文章梳理分析了作为罗马政治符号具象化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历史变迁阶段和特点:拜占庭帝国将圣索菲亚大教堂视为东正教意识文化形态的中心,拉丁帝国将圣索菲亚大教堂回归天主教视为拉丁人重建罗马帝国的标志性事件,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则将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清真寺改造视为其继承罗马这一普世帝国政治合法性的象征。因此,圣索菲亚大教堂不仅具有文化和建筑的美学价值,更是自中世纪以来,作为罗马帝国正统性继承这一政治符号的具象化表达和传承载体。圣索菲亞大教堂作为一个意识形态的物质凝结,其发挥的独特作用,对东欧东正教文明区域的形成、冲突与重新整合影响深远,直到现在。
关键词: 圣索菲亚大教堂;政治符号;罗马帝国
中图分类号:K374.3;G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3)06-0125-(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3.06.013
一、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圣索菲亚大教堂
圣索菲亚大教堂建于公元6世纪。“圣索菲亚”(Hagia Sophia)的希腊文原意为“神圣智慧”,是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主导下建造的拜占庭建筑代表作。作为建筑本身,它是一个古代工程学、建筑学的杰出作品。拜占庭史学家普罗柯比(Procopius)在《论建筑》中这样写道:“教堂成了伟大的奇观,使每个看到它的人震惊,使那些无法亲眼得见、只能听闻传说的人难以置信 ……那金碧辉煌的穹顶看起来不像是落在砖石结构实体上,而像是从天上悬挂下来覆盖着这个空间。虽然人们认真地察看穹顶的每一边,瞪大眼睛皱起眉头观察每个细节,但还是不能理解这批能工巧匠到底是如何构建出来如此的杰作,人们离开那儿时总是深受震撼……查士丁尼和建筑大师安提米乌斯、伊西多尔运用了许多新颖的技术方法,使如同悬在半空当中的教堂,稳如磐石般矗立在人们的视野中。” 1 作为拜占庭建筑技术的最高结晶,由于其标志性的拜占庭建筑风格以及15世纪奥斯曼征服后融合于其中的奥斯曼建筑风格和技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1985年以该建筑作为主要元素,将包括圣索菲亚大教堂在内的整个伊斯坦布尔地区指定为世界文化遗产。1
然而,圣索菲亚大教堂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的世界文化遗产,原因不仅在于它是建筑上的奇观,更重要的是它见证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区域超过1500年跨度的历史变迁。它不仅是东正教中最雄伟的教堂,更是“东正教世界精神中心”这一观念的具体体现。而东正教是东罗马帝国——也就是中世纪拜占庭帝国——所依托的帝国意识形态,因此圣索菲亚大教堂在其宗教性之外,渐渐附加上了政治性,即罗马正统性的因素。而这种历史观念的构建,反过来影响了这一区域后继的征服者和统治者。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之后,在东罗马拜占庭版图上,无论是西欧人建立的拉丁帝国还是诸分裂帝国,都将圣索菲亚大教堂视为继承罗马政治正统性的唯一符号,如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将一个祛除了基督教影响的圣索菲亚清真寺视为奥斯曼帝国对罗马帝国正统性的继承。圣索菲亚大教堂作为一个意识形态的物质凝结,对东欧东正教文明区域的形成、冲突与再整合影响深远,直到现在。2 而国内学界以往关于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研究,基本囿于宗教和艺术领域,多少忽视了上述它的政治历史价值。3 近年来,有安冬的论文从文化两重性探讨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其结论提出“文化的世界性是共性,民族性是个性,二者具有共性和个性的辩证关系”,4 扩展了研究的文化视野。英文世界对圣索菲亚大教堂从各个角度和方面都进行了深入研究,尤其是在大教堂所在地土耳其恢复奥斯曼时期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清真寺地位,改变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其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博物馆身份之后,讨论更是比较热烈。作者们主要讨论了1453年之后奥斯曼帝国保留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各种原因,例如拜占庭在奥斯曼政治身份中的位置,5 1934年凯末尔将大教堂改造为博物馆的考量,6 等等。不过,大多数学者都从圣索菲亚博物馆作为土耳其世俗身份的象征进行宗教冲突方面的探讨,所以在政治领域更多的研究集中于近代,尤其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期。鲜少有学者从圣索菲亚大教堂自中世纪开始就作为东欧区域特定的政治符号传承的角度,讨论大教堂的身份定位与东欧地区独特的文明特点之间的关系。但是,要理解和更好地解决区域的矛盾、冲突,就不能不溯源这一关系的历史成因。
本文认为,圣索菲亚大教堂之所以会引起如此之多的争议,其重要原因就在于它是一个东欧地区的政治象征符号。由于宏伟壮观和持久性,出色的建筑经常被人们当作符号来使用。作为政治符号的建筑在人类社会中十分常见。例如,中国传统的宫殿建筑就在城墙高度、平面布局和内饰外饰方面体现封建社会的宗法和礼教制度,从而在国家治理中发挥独到的作用。7 一般说来,政治象征符号在社会群体层面起到意识整合的功能,而在国家层面则有凝聚认同的功效。8 圣索菲亚大教堂作为一个宗教圣殿,起到的就是凝聚认同的功能。即在此圣地举行的宗教仪式无疑代表着本宗教的正统性,从而凝聚本宗教甚至是周边其他信仰相似宗教的信徒的认同。而圣索菲亚大教堂作为由东罗马帝国最伟大的君主查士丁尼修建、象征着罗马普世帝国荣耀的建筑,又起到了意识整合功能。它象征着罗马普世帝国的统治心态,占据圣索菲亚大教堂意味着无论当下国家的领土状态为何,所在国在法理上就继承了罗马帝国的正统,拥有了统治历史上罗马广阔领土和臣民的正当性和权威性的可能。我们暂且将这种正当性和权威性表达为“罗马权力”。
二、作为罗马帝国象征的圣索菲亚
大教堂的历史变迁
本文认为,在中世纪时期,大教堂作为一种特殊的政治符号,成了一个普世、超越民族的罗马帝国正统性政治标志,进而支撑东欧地缘政治稳定的具象化建筑。曾据有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每个阶段性文明代表,都试图通过宣示对大教堂的所有权,来对境内和境外的各种势力昭告自己继承了来自罗马帝国的政治合法性。以下将分四个时期阐述圣索菲亚大教堂作为政治符号的形成与变迁历史。1
1.作为东罗马帝国2 东正教意识形态集中象征时期(537—1204)
在这一时期,圣索菲亚大教堂同时具有两个重要的属性:
(1)作为东罗马帝国象征
圣索菲亚大教堂由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在537年建造完成。虽然是一座教堂,但是其建造行为本身带有查士丁尼的政治考量。其原址上曾经分别于4和5世纪先后建有两个教堂,但是在“尼卡暴乱”3 中,教堂被烧毁。4 虽然查士丁尼平定了暴乱,但已经对他的统治造成了打击。由于他的政治对手西罗马帝国公主安妮西亚·尤利安娜曾经赞助建造了好几座教堂,于是他也不惜工本建造了圣索菲亚大教堂,以标志他既征服了暴乱,同时又是一位了不起的基督教君主。在教堂落成的那天,查士丁尼向天举手,高声大叫道:“荣耀归主,而我被他选中完成这项伟业。哦,所罗门,我超过了你!”5 他特别提到所罗门,以强化他作为基督教君主的地位。在圣经《旧约》中记载,以色列国王所罗门建造了著名的“所罗门圣殿”,位于耶路撒冷,其中存放着装有“摩西十诫”的约柜。查士丁尼通过宣称圣索菲亚大教堂比所罗门圣殿宏伟壮丽,暗示他堪比圣经《旧约》中最有智慧的所罗门王。这种类比无疑是加强他作为基督教君主合法性的重要证明。相对应的是,尤利安娜赞助建造的教堂中也镌刻着她超过所罗门的铭文:“她……拥有超过所罗门王的智慧,建造了世世代代都应赞许的富饶而辉煌的教堂,以接待上帝。”6 因此,查士丁尼的这句话是对他政治对手遗产的直接回应。在这个意义上,圣索菲亚大教堂不仅是一座宗教教堂,也是皇帝威权的政治象征。
重要的是,大教堂在之后数个世纪也成为拜占庭皇帝合法性的重要组成部分。皇室成员在著名的皇宫“紫室”中出生后,将会被带到圣索菲亚大教堂,换上白袍,接受命名。一年之后,他会再被带到圣索菲亚大教堂进行隆重洗礼。在继位之时,则要由以圣索菲亚为座堂的普世牧首为他加冕。7 通过这一系列的仪式,圣索菲亚大教堂和拜占庭皇帝的合法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由此,圣索菲亚大教堂树立起宗教意义之外作为国家权力象征的政治形象。
(2)作为基督宗教共同圣殿的圣索菲亚大教堂
“拜占庭联邦”是史学家迪米特里·奥博伦斯基发明的一个词,用以形容历史上拜占庭帝国创建的东正教文化圈。该文化圈以拜占庭帝国为核心,几乎囊括了整个现代东欧区。在中世纪,文化圈内各个民族受过教育的阶层都接受了拜占庭文明,结果他们为同一个文化传统添砖加瓦。这一文化传统包含了许多要素,包括法学上遵守共同的拜占庭—罗马法,政治上以拜占庭为名义共主等,1 而其中最重要的之一就是对东正教的信仰。圣索菲亚大教堂在此期间成为跨文化圈共同的文化标志,起到了凝聚和延续拜占庭文明的独特作用。
圣索菲亚大教堂作为东正教核心城市君士坦丁堡的核心教堂,具有非凡的意识形态领袖地位。在整个中世纪,前往圣索菲亚大教堂朝圣的东欧和俄罗斯人络绎不绝。大教堂被认为是上帝将人接入天堂的入口。2
圣索菲亚大教堂东正教文化圈的影响,也可以从罗斯人皈依东正教的历史故事中得到证明。在1113年基辅编订的《第一编年史》(Primary Chronicles)中记载,986年,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试图决定他应当信哪个宗教。他讨厌穆斯林的割礼和禁酒,也不喜欢犹太教,因为犹太族裔失去了祖国。他派去德国的使节回来报告说,看到的天主教堂僵硬而简朴,对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奢华美丽却印象深刻:“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地上还是天堂。我们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美丽。” 3 在12世纪的俄国人看来,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华美壮丽是东正教相对其他宗教和文化无可比拟的优势,也是他们宗教自豪感的重要来源。同时,东欧各国开始模仿圣索菲亚大教堂建造自己的教堂。一直到20世纪,圣索菲亚大教堂还是东欧教堂的模仿样板,1926年贝尔格莱德兴建的圣萨瓦(St. Sava)教堂依然在仿照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模式,这种模式被认为是一种国家主义的象征被塞尔维亚人接受了。4
所以,圣索菲亚大教堂在中世纪乃至以后的历史时期,在整合东欧区域民族信仰与整体感的意识形态中具有无可比拟的符号指引力。应该说,拜占庭帝国的文化精英和政治家们完全意识到了圣索菲亚大教堂的这一历史政治价值,也充分地维护大教堂的特殊身份。通过以圣索菲亚大教堂为建筑标志的东正教的传播,拜占庭在其东面和北面建立起了一个东正教文化圈。文化圈内的斯拉夫民族通过东正教的纽带,具象到对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模仿和崇敬,在文化上和拜占庭联系在一起。
值得一提的是中世纪天主教也对圣索菲亚大教堂怀有一定的敬意。虽然1054年的“大裂教”標志着天主教与东正教的彻底分道扬镳,但是分别继承了东西罗马版图中宗教传承的教民们自有他们追溯共同渊源的文化心结。无论在之前还是之后,两教之间都保持着一定的交流,圣索菲亚大教堂则被视为天主教和东正教共同的宗教场所。著名的法国圣德尼修道院院长叙热,曾经将自己的修道院与圣索菲亚大教堂做过对比。在他看来,12世纪的法兰西应当努力地赶上东方帝国的宏伟壮丽。5 圣索菲亚大教堂内也保有许多天主教认可的圣物,其中最重要的无疑是一级圣物“真十字架的碎片”。意大利北部商业城邦在大教堂所在地君士坦丁堡有自己的贸易区,无论是普通拉丁天主教徒还是前来朝圣的信徒都在此地受到欢迎,宗教礼仪上的差别并不妨碍天主教对东正教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尊重和认可。
2.作为西欧人建立的拉丁帝国合法性根基的短暂的天主教堂时期(1204—1261)
1204年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是天主教在世界范围内的势力扩张,教宗英诺森三世是这次东征的发起者。缺衣少食的天主教十字军战士攻占富裕的君士坦丁堡后大肆掠夺,对东正教象征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更是进行了掠夺式破坏。13世纪的《历史》记载,十字军战士“不放过神的房屋和他的仆人,把大教堂华美的装饰剥走,抢走无价悬吊饰物……贵重金属制成的祭坛也被抢走……被摔成碎片分发给士兵们”。1
除了物质上的掠夺,更重要的是君士坦丁堡天主教区的建立。继承了拜占庭版图的拉丁帝国统治者面对的是非常严峻的形势:建国的十字军的宗教领袖英诺森三世已将他们革除了天主教教籍,而他们统治的又是信奉东正教的人民,在诸多观念和礼仪上与他们格格不入。2 为了解决第一个问题,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就圣索菲亚大教堂对拜占庭区域文化的凝聚力加以利用。他们首先设立了君士坦丁堡大主教,理论上他继承了罗马帝国时期五大教区的中君士坦丁堡主教的管辖范围。君士坦丁堡大主教代替普世牧首的位置,随后这位大主教宣布原东正教普世牧首对教宗的绝罚已经由新的天主教大主教取消。然后,他们以东西方教会重新共融为筹码,试图让英诺森三世取消对他们的绝罚。他们提出重新共融的历史性标志,便是邀请教宗前来圣索菲亚大教堂主持弥撒:“我们邀请最神圣的父亲前来观赏,现在已经驱尽了邪恶的罗马帝国最华美的教堂中举行的最正统的拉丁仪式。这正是公教教会(Catholica)3普世性的最好证明。”4
同时为了强调西部教会的正统罗马身份,以消弭东正教在拜占庭帝国版图内的影响力,拉丁帝国统治者采取的是非常激进的宗教政策。他们完全禁止东正教的仪式崇拜,并且,作为宗教上标志性的象征,他们将圣索菲亚大教堂彻底改造成了天主教堂。同时,天主教堂继承了东正教时期的一切政治功能,包括为皇帝加冕等仪制。拉丁帝国的统治者认为这种做法延续了罗马帝国在当地的传统。在政治上,延续之前东正教的奢华仪式,能够满足统治者的自尊心,并向周边的东正教国家宣告是拉丁帝国继承了罗马帝国法统。但事与愿违,这种强硬的作风被拜占庭境内的东正教教民视为偷窃了东正教神圣的传统,加剧了天主教和东正教之间的对立。在天主教拉丁帝国统治的57年间,圣索菲亚大教堂成为拜占庭境内东正教教民反抗拉丁帝国的一个象征。其中最著名的是位于特拉布宗(Trebizond)的拜占庭势力建造了“仿圣索菲亚大教堂”,以坚持标识其东正教拜占庭身份。5
3.作为重建的拜占庭帝国政治正统性源泉的地区化东正教标志时期(1261—1453)
1261年,作为入侵者的拉丁帝国终结,拜占庭对君士坦丁堡恢复了统治。但新生拜占庭帝国的统治范围也局限在君士坦丁堡周边,已经不复昔日东罗马帝国领土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盛景。经历了严酷的天主教化拉丁帝国时期的拜占庭人,在这一时期愈发把东正教作为帝国的身份标识,而一个东正教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理所当然地成为帝国的精神象征和团结标志。
经过了拉丁帝国的打击,拜占庭帝国的威信扫地,因此东正教已经不再具有之前的文化联盟功能。例如1344—1345年,在一幅描述保加尔人伊凡·亚历山大(Ivan Alexander)被耶穌加冕的画像中,耶稣被称为“沙皇中的沙皇、永恒之沙皇”,而伊凡则被称为“所有希腊和保加尔人的沙皇”。6 由于拜占庭不再是一个地区大国,在这一时期,拜占庭帝国的东正教愈发地区化。圣索菲亚大教堂成为地区化东正教意识形态的象征。在这座罗马权力象征的建筑物中施行的希腊礼仪形式的东正教,是新生拜占庭帝国的意识形态核心。然而拜占庭皇帝,尤其以米海尔八世为首,出于政治考虑,则认为必须与西方的天主教会保持良好关系,否则可能又会招来十字军东征。1 但这一政策取向与当时民众的宗教感情产生了冲突,其后果是,大教堂在1261年之后与5世纪不同,与皇权的关系愈发疏离,不再具有跨宗教纽带的功能;大教堂不再对天主教开放,同时也无法作为东正教对外的窗口。圣索菲亚大教堂由作为昔日东罗马帝国的政治遗产的标志,缩小为龟缩于君士坦丁堡一城的拜占庭民众帝国心态的支撑,因此对圣索菲亚大教堂的任何变通性改变,都被东正教教民视为对拜占庭帝国身份本身的挑战。连拜占庭皇帝本人也不能忽视这种东正教纯洁的不容侵犯性。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是,拜占庭帝国的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15世纪中叶在奥斯曼帝国的重重围困之中无奈向教宗尼古拉斯五世求援,代价是皈依天主教,其结果导致了一场巨大的骚乱,圣索菲亚大教堂就是反对皇帝宗教决定的中心。在严厉镇压之下,君士坦丁十一世才在教堂完成了一次天主教拉丁礼的仪式。然而,同时期的拜占庭史学家对他的行为进行了严厉批评:“这是君士坦丁帕莱奥罗戈斯统治的第三年。他依然没有被加冕,因为教会没有领袖,并且因为他继续执行他的兄弟和前任皇帝约翰帕莱奥洛戈斯所缔结的所谓的‘联合’,使教会陷入一片混乱。这场联合是邪恶的,使上帝不悦、分裂教会、离散教民并彻底毁灭了我们。实话说,这是我们所有不幸的源泉。”2 拜占庭帝国的民众将帝国文化存续的标志,寄托在圣索菲亚大教堂东正教化的纯洁性之中,任何与东正教相冲突的礼仪都被视为对作为“罗马帝国标志”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玷污。
4.奥斯曼帝国作为罗马继承者的象征、伊斯兰教清真寺时期(1453—1500)
奥斯曼帝国的前身是东方来的突厥人伊斯兰化之后定居建立的一个苏丹国。而当苏丹国攻城略地、不断扩大疆域的同时,他们也将越来越多的民族纳入自己治下。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崛起之后,亟须解决的问题就是作为外来的突厥民族统治境内阿拉伯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等数十个民族的合法性在哪里。奥斯曼帝国苏丹的解决办法是通过将自己视为罗马这个世界性帝国的继承人来宣称自己统治的合法性:“罗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它的伟大在于力量、强悍和勇敢。我们是世界上最强悍勇敢的帝国,因而就是罗马的继承人。”3 1453年,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继承其父亲贝亚兹德一世从一个区域强权转变为世界性帝国的夙愿,终于攻陷了君士坦丁堡这座拜占庭的帝都,并且宣布一千年以来作为统治这片广袤区域基督教权威圣地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成为伊斯兰教占领这片土地象征的清真寺。穆罕默德二世通过保存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帝国意象,来证明自己是拜占庭帝国与罗马帝国合一的合法继承人,以推动奥斯曼帝国继续扩张的野心。4 在接下来的数个世纪内,奥斯曼帝国开始构建君士坦丁堡和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新神话,君士坦丁堡被描绘为由一位神秘古波斯王沙达德的后裔所建,先知曾有预言:君士坦丁堡将会被穆斯林征服。穆罕默德将圣索菲亚大教堂改造为清真寺则标志着伊斯兰教的最终胜利。5 而穆罕默德大帝在完成夙愿后,将圣索菲亚大教堂进一步指定为苏丹的私产,试图牢牢掌握对这座圣所的所有权。
然而,与对待拉丁帝国——天主教——的态度不同,在东正教教徒看来,信仰伊斯兰教的奥斯曼人对君士坦丁堡的征服,既是上帝的惩罚,又是上帝的保护。拜占庭帝国在1261年之后疆域大大缩小,国力衰弱。面对奥斯曼人的进逼,15世纪中前期的拜占庭皇帝常常将东正教与天主教合一作为向教宗借兵以维持自己可怜疆域的手段,给东正教教徒留下了对天主教回归的恐惧。相比之下,伊斯兰教政权以征税的代价允许他们信仰东正教,反而是东正教教民可以忍受的不便:“统治城市的是突厥头巾总比天主教帽子好。”6 他们甚至认为奥斯曼人没有拆毁大教堂,是上帝的神。因此,在经济生活上并未受到太大压迫的拜占庭人,对外来的奥斯曼人将圣索菲亚大教堂改建成清真寺没有特别的抵触,反而将其作为奥斯曼统治的象征接受下来;他们希望相安无事,满足于在其他指定教堂进行宗教礼拜的宗教和平。默许清真寺改造的行为,让圣索菲亚大教堂再次成为两个宗教之间联系的纽带。
奥斯曼帝国并没有对圣索菲亚大教堂去政治化。尽管其接受拉丁帝国的教训,没有继承基督教加冕礼的仪式,但也不断地把圣索菲亚大教堂同苏丹的神圣权力联系在一起。这种神圣权力并不是基于宗教,而是基于征服罗马、建立普世帝国的记忆。从17世纪早期开始,新任苏丹在继位时依然要前往觐见穆罕默德二世的陵墓和他的清真寺,即圣索菲亚大教堂。同时,他在每周五还要模仿穆罕默德二世1453年在圣索菲亚大教堂举行的仪式。1 到了19世纪,奥斯曼人进一步将这种强化奥斯曼帝国政治形象与威权的行为和民族主义的兴起联系起来。青年突厥党人每年都会举行君士坦丁堡征服纪念,以强化民族主义情绪。奥斯曼帝国试图把当时流行的民族主义和伊斯兰教意识形态结合起来,从而改造圣索菲亚大教堂作为罗马帝国标志的性质,在伊斯兰民族主义基础上重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政治身份,摆脱帝国成立之初要借光“继承罗马帝国”的政治身份标识。然而这一转变尚未完成,第一次世界大战和接踵而来的帝国解体打断了这一努力。
三、结语
圣索菲亚大教堂经历了数个不同的时代,在各个时代中最为突出的便是宗教文明的复杂性:东正教、天主教和伊斯兰教都曾经将它作为宗教圣殿,并举行各种各样的仪式。宗教建筑的身份定位随着历史的变迁,在数个不同宗教之间反复游移的情况并不罕见,除了圣索菲亚大教堂之外,还存在着不少宗教场所更迭与交错的情况,如:在西班牙的科尔多瓦,梅斯基塔(La Mezquita)中世纪时曾是科尔多瓦的倭马亚哈里发及其继承者的主要清真寺,但在13世纪被卡斯蒂利亚的费迪南德三世(1217—1252)改建为大教堂;2 在印度的阿约提亚,莫卧儿皇帝巴布尔(1526—1530)在一个被认为是印度教神灵罗摩出生的地方建造了巴布里清真寺,3 该清真寺于1992年被印度教徒拆除,2019年印度法院裁决将该地交给印度教徒以改建为一座罗摩寺;4 在耶路撒冷,圣殿山对犹太人和穆斯林来说都是神圣的,这也使得两个宗教之间的紧张关系时有加剧;5 即使在土耳其境内,仍存在许多清真寺以前是重要的拜占庭教堂,如伊兹尼克和特拉布宗的乔拉教堂和圣母院6 等。
然而圣索菲亚大教堂与它们不同的是,它是一个普世帝国的政治象征。东欧文明区各个不同时期的政权在其中进行各自的宗教仪式——也就是前现代(Pre-modern)时期的意识形态——并不仅仅出于利用已有宗教空间的原因,而是希望能够占据罗马普世帝国的政治遗产,以巩固自身政权的合法性。相比其宗教性,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政治性是争议的来源。各个时期的历届政权总是试图将大教堂和统治合法性联系在一起。东罗马帝国前期,大教堂作为金碧辉煌的宗教圣殿统合国内,甚至地区人民的认同;拉丁帝国时期,大教堂回归天主教是西部教会正统性的回归;拜占庭帝国后期,大教堂的东正教是一个已经衰落的小国的国民对于往昔荣耀传统的最后坚守;奥斯曼帝国时期,则是一个新生的多民族普世帝国建立其统治合法性的基石。因此,圣索菲亚大教堂作为一个跨文化的宗教地标,对于历史上控制它的国家来说,既是一个本国文化凝聚力的中心,又是一个与他者文化交往的核心问题,是大教堂所在国国际影响力的重要部分。这一歷时一千五百年的文化积淀,深刻地影响了东欧区域的近现代政治格局和国际关系走向。
圣索菲亚大教堂位于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1935年,在土耳其共和国开创者凯末尔总统的推动下,将当时作为清真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改建为博物馆,原因是凯末尔总统把原来以伊斯兰教为基础、作为奥斯曼帝国劫后余生的土耳其,通过立法的形式规定为世俗国家,最大限度地摆脱与奥斯曼帝国的阴影与关联。这是土耳其建立共和国、追随现代化的关键一步。1985年,圣索菲亚大教堂作为博物馆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但在2020年,作为伊斯兰主义者,意图把作为世俗国家的土耳其重新改变为具有强烈伊斯兰教民族主义国家色彩的土耳其总统宣布,将这座缘起于基督教信仰又浸润于伊斯兰文化并经过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认定的中性的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标志,重新改成强化土耳其伊斯兰民族主义的清真寺。此举引发世界舆论大哗,各界持续不断关注,成为一个跨文明讨论的热门话题。土耳其共和国几十年间走过的曲折道路,反映的是世界范围内文明融合的呼声和趋势,以及人类文明共同体建设道路上的必要性和艰难程度。土耳其境内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定位之争已经上升为文化塑形后的文明圆桌商议,具有如何在更大共识基础上处理这一大类宗教文化遗产的示范价值,这正是全世界范围内圣索菲亚大教堂所属性质之改变万众瞩目的深层原因。
Hagia Sophia: A Symbolic Political Architecture of Roman Power
SU Shengjie
Abstract: Hagia Sophia is a world heritage site designated by UNESCO, which has witnessed changes in history around Bosporus Strait. For many years, the academic discussion on the historical value of Hagia Sophia has been carried out in the fields of culture, art, and religion. In fact, for more than a thousand yea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ivilization history and political history, Hagia Sophia has become a symbol of imperial political symbols under the tradition of Roman civilization. From this point of view,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stage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Hagia Sophia as a concrete symbol of Roman politics. The Byzantine Empire regards Hagia Sophia as the center of Orthodox ideology and culture, and that the Latin Empire regards the return of Hagia Sophia to Catholicism as a landmark event in the rebuilding of the Roman Empire by the Latins. The Ottoman Turkish Empire, on the other hand, regards the mosque renovation of Hagia Sophia as a symbol of its succession to the political legitimacy of the universal empire of Rome. Therefore, the Hagia Sophia has the aesthetic value of culture and architecture and serves as a concrete expression and inheritance carrier of the political symbol of the legitimacy of the Roman Empire since the Middle Ages. Furthermore, as a material condensation of ideology, Hagia Sophia plays a unique role in the formation, conflict, and reintegration of the Eastern European Orthodox civilization area, which has had a profound impact until now.
Key word: Hagia Sophia; political symbol; Roman Empire
(责任编辑:中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