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辉
《北爱》(1)老藤:《北爱》,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3。本文所引该书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中的故事和人物,即便有原型本事可循,毕竟是叙事虚构作品,未可以“纪实”解之。然而我读《北爱》,常觉我即苗青,苗青即我。此非简单的“移情”,而是书中所述人物和情境,与我所置身的生活世界庶几近之。虽不敢说有如苗青及其父般的让人肃然起敬的宏大志向,淑世情怀或曰“用世”之心,约略也是有的。或非偶然,理想、外部世界、自我在应世的过程中的精神进境,也是读入《北爱》世界的有意味的路径。以自家生活遭际印证文学文本命意及题旨,或嫌迂阔,好在可以拿安德烈·莫洛亚论《追忆似水年华》的著名说法说明此种“物”(文本)“我”互证的方法,绝非“过度阐释”,而是文学艺术文本题中应有之义。因为,如莫洛亚所言,《追忆似水年华》的意义或可凝练如下:普鲁斯特通过对“一个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的细致描画,“使所有人的一生涌现在他笔下”。(2)〔法〕安德烈·莫洛亚:《追忆似水年华·序》,施康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或隐或显,“理想”二字贯穿全书始终。书中所述之理想,并非泛论,而是实有所指。作品开篇未几,便述及苗青要为“一个人的计划”的达成去做“逆行者”,要某种程度上放弃更为优渥的生活以及爱情。这“一个人的计划”最初也并非简单地出自个人的事业追求,而是其父10多年潜移默化的结果。其父毕业于北京航空学院,曾因写作毕业论文《大型飞行器设计问题及对策》而萌发“一个人的计划”——“设计一款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大飞机”。孰料时运不济,即便进入专事飞机制造的东北鲲鹏机械厂,这个计划也无机会实施,其父由此深以为憾,故而将此计划的实施寄托在下一代,即苗青身上。因与其父所处时代不同,苗青“一个人的计划”自然包含着新的时代内容,有颇为明显的现实所指。此“计划”也并不“固定”,而是能因应时代和现实具体情境之变而做相应调适。如愿进入鲲鹏集团后,苗青“对一个人的计划做了细化,将需要协作部分暂时搁置,重点放在概念创新和高科技融合上。她的想法得到了导师的支持。导师说,有些协作将来由机构去做,一个人单打独斗肯定不行。导师预测机会不会遥远,因为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上升为国家战略已经有些时日,拥有大国重器成为人们的共识,一个人的计划可以考虑分步实施,不同阶段确定不同目标”。实施如此庞大的计划,既需要超乎常人的“定力”,亦必须合乎时代的发展潮流。所谓时也、运也、命也。虽未必认可此说暗含的“命定”的成分,时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苗青父亲所言:“飞机是个系统工程,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完成的。就拿我们的C919来说,发动机、飞行数据记录、通讯导航、刹车系统等都是国外的,这个数据听起来是不是很惊人?但没办法,这就是残酷的现实,我们时时有被‘卡脖子’的危险。”尤其让其父难以释怀的是,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学飞机制造”的大学生,未能在飞机制造上做出成绩。“人啊,机遇太重要了,我在鲲鹏那些年只是设计了两款冰激凌机。”相较于其父的生不逢时,苗青可谓得其所哉,如吴逸仙所言:“机遇就是古人说的时和运,苗老师赶上了好机遇,就能行大运、成大事,这一点伯父比不了,您虽有一身绝技,时不来、运不济,也无法把飞机托上蓝天。”
天时、地利虽有,人和却始终欠缺,苗青还要面对复杂现实的挫折磨砺,为宏阔的计划的最终落实做好“自我”的准备。这是书中笔墨甚多的重要部分。或许为了更为清晰地描绘苗青在“一个人的计划”逐渐达成过程的处境、精神状态及其与现实的对应,《北爱》的结构也颇有意味。开篇第一章为“壬辰·逆行者”,此后依次为“癸巳·金蟾礁上的雅典娜”“甲午·月桂树的冬天”“乙未·放纸鸢的少女”“丙申·海东青的复活”“丁酉·天女木兰”“戊戌·北地之子”“乙亥·猪卡索”“庚子·雁来红”“辛丑·海清击鹄”。由壬辰到辛丑,标明了故事进行的具体时间,而从“逆行者”到“海清击鹄”,则是苗青精神及现实处境的真实写照。作者不惜笔墨,对苗青在“自我”修养甚至阶段性“完成”过程中的种种困难及应对之法,有堪称精彩的细致描画。此为全书颇为重要的部分,包含可与个体之在世经验交互参照的重要内容。
怀揣理想,以“逆行者”的姿态进入鲲鹏集团后,涉世未深的苗青几乎始料不及地面临着具体的现实困难。鲍总、郑所长的鼓励和支持固然紧要,在具体的工作中,她却无法真正融入研究所的“小世界”。三个项目组的组长周正、胡工、王野虽各有说辞,但均拒绝接受苗青进入其所领导的项目组。此为苗青理想受挫的第一个重要事件,预示也表征着此后自我修养的重要内容——如何处理极为复杂的人际关系,并在此过程中实现“自我”完成。此后因缘际会,苗青进入文剑的飞鹰公司,从无人机设计计划的完成,到应对公司具体的人事,以逐渐确立其作为单位领导者的权威,进而推动事业的正常发展,其间问题颇多,也皆具挑战和考验意义。这无疑包含着作者更为阔大的用心:将人物放置入一种类如萨特所论之“极端境况”中,使其必须对现实情境做出具体的反应,借此完成对人物精神、心理、应世之道及其意义的细致阐发。由进入鲲鹏集团到挂职于飞鹰公司,再到历经种种困境的考验渐次完成“一个人的计划”的细化和提升并习得管理的能力,返回鲲鹏公司实现个人理想,苗青的经历充分说明自我磨砺和自我修养的重要性。若无来自外部世界种种否定性力量的磨练,苗青既无可能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项目管理者(此为“一个人的计划”这样宏大的目标能够得以实现的必要前提),也无机会最终实现父女两代人始终坚守的理想。此间包含的微言大义,不仅是如何充分理解并洞悉人性之复杂及人心之幽微,能够超克种种人之限度所致的局限,打开更为开阔的世界理解,进而统合种种因素,涵纳为一,为我所用,最终促进个人理想的实现和家国情怀的落实。如此,详述人物自我的修成过程,便十分紧要。
“自我”的修成,抑或主体的成长并非小道,乃是理解《北爱》及其所表征之更为阔大的世界的重要路径。若非秉有坚韧不拔之志,亦逐渐习得超克逆境的种种法门,苗青或许会成为研究所那位被一再排挤最后“沦为”阅览室管理员的才华无由施展的“悲剧”人物。正因充分洞见于此,《北爱》巨细靡遗地叙述外部世界的种种否定性力量以不同面目对苗青进行的排斥和挤压,让她心神不宁,甚而偶生超然物外、悠游自适(放弃)之意。苗青坚持多年的“静默”因之不妨读作精神内守和自我调适的方法。“定力非凡”,是世事洞明也可谓人情练达的吴逸仙对苗青重要品质的认识。而正因有此定力,苗青才能“每天在静默里实施一个人的计划”。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人间世其乱如麻难有定时,苗青的自我静默便分外紧要,不仅可以让她忙乱的身心复归为“一”,亦可使得其计划能够因应现实情境之变而始终处于不断调适的“上出”状态。此“上出”不仅是计划的持续推进,也在更高的意义上,是自我修养的调整,从而逐渐切近完成“一个人的计划”所需的境界。在飞鹰公司研制青峰一号及在此期间面对和处理自我与世界的互证问题,对苗青的成长意义颇大。如以自我的修成为鹄的理解苗青的种种处境及其意义,则艺术家吴逸仙的具体帮助和精神“提点”也颇具意味。在青峰一号列入研究计划,尚面临未知的困难时,苗青和吴逸仙谈及“灵魂”:“大仙(吴逸仙)认为人在静默的时候,灵魂会出窍,并四处行走,绘画就是在捕捉并描绘灵魂独行的身影。”苗青理解与他不同,她认为“自己在静默时,游走的灵魂会倦鸟一般归巢,安静得连一声啼鸣都没有,周围一切彷佛都按下了暂停键”。此段并非闲笔,而是包含着值得进一步深思的精神现象学。吴逸仙所论,乃是典型的艺术思维,与此逸兴踹飞,心游万仞不同,苗青的“静默”则是类乎古典修养工夫所论之内守,或有如道家所述之“心斋”“坐忘”义。心系一处,摒弃外部世界诸般消息的影响,抵达“燕处超然”之境。此种超然却不离现实境况,属自我偶然的精神调适。如无长期坚持的“静默”的习惯,苗青不唯难以应对此消彼长的现实困境,其“一个人的计划”也无坚守的可能。不仅如此,吴逸仙还以一幅色粉画所蕴含之理趣,叫苗青领悟不自我设限、转益多师的重要性。其现身说法倒也简单:“我是这幅画的作者,但画笔、画布和油彩,都不是我生产的,它们只是为我所用而已。”由此,苗青遂有所悟:“的确,与商用大飞机设计生产一样,无人机的设计生产也是一个分工合作的过程,导师说过要万物皆备于我。”“借船出海,借梯登高,在无人机设计生产上必须走这条路。”如胸次开阔,则“万物皆备于我”,无事无物不能成为足以启发灵感,可以善加利用的对象。有此兼容并蓄的气度,取精用宏的识力,苗青与鲲鹏集团其他研究者便存在着较大的分野。此种精神准备意义亦不局限于个体经验,而是从事大事业必备的素质。
此为大飞机设计和生产这样的宏阔志向所必须的统合种种资源为我所用,或曰万物皆备于我的精神气魄。此种气魄和精神状态不仅可用之于理想达成过程中的诸种力量的合力,亦可用之于处理复杂人事问题。就日常生活而言,散点透视并无不妥,但用之于企业人事的管理却弊端甚多。也是经历可谓惨痛的教训,苗青才深刻地意识到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是“一个人的计划”能够得以实施的必要条件之一,她得深入复杂的人事纠缠之中,于其中左冲右突,进而完成必要的自我磨砺。此为全书书写人物观念、精神及情感之变颇为突出的部分,有着可谓重要的现实意义。苗青对贾琼的“驯服”,对顾单的大胆使用,甚至包括此后对何英、王野等人的态度,皆说明其作为领导者的胸襟和气魄。即便有收购大远计划的“破灭”,重用顾单却为飞鹰埋下隐患这样的不成功的案例,但皆成为苗青自我历练的重要过程而意义自具。尤具意味的是,这“一个人的计划”不仅关涉其父的人生理想,也成为苗青情感生活重大转向的核心动力——事业促进也成就了爱情。这无疑是激动人心的重要时刻——他认识了马歌。后者不但启发她领悟“人生充满了屏障,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在不断突破屏障上”这一看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的道理,也鼓励她努力打破学历专业、职位、认识甚至朋友圈等可能决定一个人的视野和格局的“屏障”,进而打开更为开阔的视野,他还将自己的事业和人生理想与所爱之人的理想融为一体,因之有如下叫人动容的自我说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我的事业将成为你一个人的计划的一部分。我说不出原因,但这种感觉实实在在。”如果说苗青的计划是一块磁铁,他便是“一枚被吸住的螺丝钉”。深为苗青的计划吸引并甘做“螺丝钉”的又岂止马歌一人?吴逸仙、白院士甚至文剑均是如此。而吸引他们的也不全是吴逸仙所维系的个人情谊,而是他们内在的、共同的情怀——一种对个人身处其中的时代的责任感和奉献意识。此为极具现实意涵的精神内容,乃是深具思想和精神意义的理想主义观念的再临。(3)其意义如程凯所言,“时至今天,细查大陆普通人——尤其是那些有责任、有担当者——的精神品质、价值标准、道德观念、行为准则、乃至言谈举止,仍可不时窥见‘革命理想主义’教育所打造出的社会精神气质的遗留。某种意义上,这个以‘革命理想主义’为轴心聚合起来的社会精神传统构成了中国社会中坚力量的精神底色”。程凯:《从“革命理想主义”到后革命时代的“理想”》,第246页。
正因包含着作者对于笔下人物及其所表征的青年人的期待,书中颇多生活和人生感悟之笔,乃是类乎中国古典小说“悟境”的观念和艺术处理。此悟境之设,有其颇为明显的影托现实的用意。如论者所言,中国小说在起源阶段,多娱情遣兴之笔,“并不积极于呈现深刻的境趣”,但却始终“是以投入人生具体情境为基本的表现样态”,无论以何手法呈现,“个中人物必然处于当下之境中,而这当下之境通常是复杂而充满机变的”。其中人物的“性格、心智,他周遭环境,以及宇宙中冥然浩渺之力,交互涵摄运动,形成瞬息迁移的态势”,书中人物处身其中犹如“人浮沉于一股冲波逆浪的急湍中”,必须“不断地采取行动,以因应迎面而来的澎湃”。(4)乐蘅军:《小说中神悟情节之境趣》,《意志与命运:中国古典小说世界观综论》,第467、469页,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21。作品详述人物在被给定的现实境况之中承受种种挫折磨砺,因之必然生出若干自我了悟。此悟乃是对境况的深切体味同时蕴含自我的应世(物、境遇)之道,悟境因是发生。其“在故事某处一简短的叙述中,乍然出现,构成小说中一幅如天外飞来的奇景”。此景足以产生全新的理解世界及其意义的方式并生成新意义,而这新意义“通常是来自人物内心刹那间的障蔽尽去的脱然顿悟”,(5)乐蘅军:《小说中神悟情节之境趣》,《意志与命运:中国古典小说世界观综论》,第467、469页,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21。足以更新其生命,且可由之洞见生活、生命甚至宇宙此前未见的“真理”。虽不能确定作者是否有接续古典小说此种笔法的用心,《北爱》中的若干情节,不妨作如是解。就其小处而言,每遇现实情境之变,苗青皆有小诗抒情表意,诗中感悟,自然也可与现实情境相对,如将数十首诗集合一处,则苗青生活境遇及情感、心理之变即朗然在目且极具意趣。不仅如此,因有艺术家吴逸仙始终“在场”,且时常提点苗青,让她充分领悟其所身处之现实境况并思考应对之法,因此不断克服种种阶段性困难,最终达成其人生理想。如前所述,吴逸仙的提点,既包含从人之精神状况的复杂层面处理现实的重要经验,也包含对具体情境所蕴含之精神可能的独特说明。如当苗青被人诬告,一度进退失据时,吴逸仙提醒她无需纠结,更不必挂怀。还如苗青基本完成了在鲲鹏集团外的自我修养(精神完成),即将重返鲲鹏施展人生抱负时,向来器重她的鲍总有疑问如是:“我总感觉你比同龄人成熟得多,原因在哪里?”苗青对此有如下总结:“我身边有一批成熟的老师和朋友,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我,来东北之初我就是一株小苗,是从他们身上吸取了营养才得以成长。”这些身边的人物,不仅有作为各界成功者的鲍总、吴逸仙、白院士和马歌,也包括“走了弯路的文剑和宋理”。此即前文所述转益多师的题中之义。有此领悟仍嫌不够,鲍总既对苗青的成熟大加赞赏,也对她历经种种事变始终初心不改,不为时流所动高度肯定,“没有人希望复杂,再说复杂也不是成熟,成熟最重要的标准是担当,你的担当足以说明你的成熟。”此说看似简单,似乎人人能知,却未必人人能行。其间包含着可以细加辨析的重要精神内容,可以“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总括之。
“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出自《庄子》,乃是颇为理想的精神境界。庄书内涵“应世之道”,有“内圣”与“外王”兼擅的智慧。“权力(外部世界的诸种限制性力量)无处不在,庄周一样体会甚深”,《人间世》所宣告的“道家的快乐”也必得“落实在人间,必须有能耐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得出自由快乐”。(6)赖锡三:《道家型知识分子论》,第289页,台北,五南图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21。此境殊为不易,然“庄子如此正视人间伦理关系、挖掘背后的成心支配,要我们戒慎恐惧于权力的细微与根源”,并非意在导向“虚无主义或语言决定论”。“樊”意指人间世种种牵绊(亦涵精神限制之意)。以此眼光观照《北爱》所开显之世界,可知核心人物苗青所处,正是诸种牵绊无所不在也无从简单超脱之境。个人身处其间,不唯需不断超克具体境遇的牵绊,还需于其间自我磨砺,进而促成精神的自我完成。故而须得有些类乎“庖丁解牛”所表征之主体(自我)修养的工夫。(7)对此间包含之精神修养义的进一步申论,见杨辉:《“道”“技”之辩:陈彦〈主角〉别解——以〈说秦腔〉为参照》,《文艺争鸣》2019年第3期。一如苗青在数年间面对的类乎“升级打怪”过程的生命境遇所蕴含的启示意义所示,在任何一个具体的生活情景之中,皆存在个人难以简单超克的困难。如对困难低头,选择悠游自适、萧然自远的生活道路,抑或无力应对困境而败下阵来,则其“一个人的计划”断无实现的可能。故此,还如“庖丁解牛”所示,身在具体的现实情境的挫折磨砺之中,要能“磨出一把‘无厚之刃’(亦即能觉察语言唯名无实的虚构性)”。此外,还能在“一切语言符号的错综复杂关系中,不落名以定形的意识形态固著中(以神遇不以目视)”,“穿梭牛体樊笼的迷宫”,进而常保语言游戏的“游牧姿态(莫不中音,合乎桑林之舞)”。(8)赖锡三:《道家型知识分子论》,第293页,台北,五南图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21。以庄书所述之义理为借径,可得读解《北爱》的另一路径。《北爱》主旨在叙述东北振兴之宏阔议题,但若干重要思考皆需落实于具体的人事,故而叙述苗青的观念、情感、心理等变化及其意义便十分紧要。其间无疑蕴含足以与现实人事对应之重要命意。作者并未让人物身处被抽离具体生命情境的抽象环境之中(如庄子所言之沉溺于单纯的符号世界的语言游戏),在凌空蹈虚的文本世界完成一段生活故事,而是敞开颇为复杂的生活世界,家国情怀与个人际遇,自我与世界,情感和现实,甚至生与死,皆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艺术表达。书中人物和他们的故事,因此是具体的,丰富也真实可感的。读者读入文本,不仅可于虚拟世界经历一番颇具意味的生活体验,返身再入自家生活世界,亦可将其中感悟落实证验于个人的生活。此为读解《北爱》极具意味的重要路径之一种。
《北爱》的关键词,当然还有“爱”。友爱、情爱、家国之爱皆蕴含其中,交互影响也互相成就,遂开由个人通向集体、家国及世界的宏阔境界。它写到爱情,比如江峰和苗青、苗青和马歌,甚至那位颇有仙气、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吴逸仙,也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隐藏心底,他对苗青始终无私的援助虽有极为现实的原因(他是苗青导师的侄子),但书中述及二人关系时,隐约也有触及爱情之处。它也写到友爱,一种在目下生活世界罕有的深具“友爱政治学”意义的朋友情谊。苗青甫入辽宁,吴逸仙为其所组的饭局,便是约略有些精神团契意义的“共同体”。白院士、宋理、文剑,包括吴逸仙,皆在家国情怀的宏大视野中理解并处理其与苗青的关系。他们所持有的精神信念具体落实为各自所从事的事业之于国家、社会的推进意义,进而凝聚为“东北振兴”这一事关家国的宏大主题。其理如苗青的挚友高兰所论:“东北的竞争如同大象迁徙,每一步都是沉甸甸的”,而苗青的“一个人的计划”之所以有机会达成,乃是其暗合了东北振兴的时代潮流。“如果说新中国成立之初是东北发展第一春,那么,现在就是东北发展的第二春了。”若干政策的相继出台也充分证明东北振兴作为国家发展战略的重要意义。也因此,《北爱》之爱,最终升华为书中核心人物对“东北”之“爱”。此“爱”换作家国情怀自然亦无不可。由此,《北爱》或可解作另一种“新东北”叙事——一种现实的而非历史的,具体的、创造的,而非精神的、“怀旧”的。因为,无论如何读解“新东北”写作的文学史价值,它在最源初和最根本的意义上,仍然需要落实证验于新的东北的现实发展。(9)关于此问题所关涉的更为复杂的议题的详细辨析,见丛治辰:《何谓“东北”?何种“文艺”?何以“复兴”?——双雪涛、班宇、郑执与当前审美趣味的复杂结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4期。其理仍如恩格斯所言:“哲学家只是在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或许正是《北爱》的根本命意所在,它细致书写苗青作为“外来者”进入“东北”(鲲鹏集团),写她个人雄心与东北发展的内在关联,写已在东北的各种人物对她的支持和帮助以及由此形成的合力如何一部部推动着她的个人计划和社会发展的同步过程。它由此触及、思考和承担着紧迫的,具体的现实问题。也提供着应对20世纪90年代东北遗留问题的另一种思路——一种精进的、建设的可能。(10)如黄平所论:“关于20世纪90年代上千万人的东北下岗潮,时至今日也找不到一部沉重的社会学、历史学的作品予以记录,相关的史料寥寥。双雪涛、班宇他们的写作,就像一封晚寄了20年的信,安慰着步入人生暮年的父亲。”黄平:《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还如黄平所论,也正因此,双雪涛、班宇等人的作品多采用“子一代”的视角,描绘父辈“潦倒落魄的表象”下面“不可让渡的尊严。”颇有意味的是,《北爱》正与之相反,采用的乃是父辈的眼光。苗青的父亲、导师等父辈,即便有因时代局限所致之人生的遗憾,仍以精进的姿态努力去创造现实新的可能。此种处理极具意味,可与双雪涛等人的叙述相参看。
因是之故,作为新东北叙事的重要一种,《北爱》虽也写因时代阶段性主题之变所致之父辈们理想的式微,如详述苗青父亲在事业上的巨大遗憾,马歌父亲事业期望的未完成,但重心却在叙述“子一代”的理想信念及其价值追求之于现实的巨大创造力量。此问题亦不局限于东北叙事,而是包含着足以指称和表征更为广阔的世界中青年人生选择及其意义问题。如论者所言:“一个青年理想主义者介入今天的社会,如果要对其关怀对象有更多有益帮助,同时自己于其中更能获得自我培力和自我成长,那么他在介入前该有怎样一种自我意识?怎样一种社会感、社会意识?才更可能使自己的关怀在最贴近对象的社会生活脉络、个人生命成长脉络的情况下,在帮助对象解决具体问题困扰的情况下,也能使对象更多被培力、成长?同时,自己也能从中获得更多切实的人格成长及认识能力和做事能力成长的经验?”(11)贺照田:《当代青年理想主义与我的陈映真研究》,《汉语言文学研究》2021年第3期。此为20世纪80年代“潘晓讨论”所敞开和遗留的,时隔40多年也不能说得到了充分的解决的重要问题,亦是切近时代现实和精神状况的重要进路,内蕴颇为复杂的观念议题。《北爱》中“一个人的计划”所关联的两代人的家国情怀和责任意识(此意识或也将继续为下一代所传承发展),详述怀抱理想的青年人在介入社会过程中的自我成长和自我培力,说明自我和生活世界交互成就的个人价值和现实意义,皆可视为回应上述问题的尝试之一种并内含回馈读者所身处其中的生活现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