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棵树的对视

卢 山

与一条河流相依为命

在城市里游荡，我牵着一条河

小心翼翼地过红绿灯

堵车的时候，我把它藏在后备箱里

旅行的路上，它静卧在我的口袋里

写作的时候，它蹲在阳台上看着我

沦陷雾霾中，它闪耀金色的鳞片

在梦里，它匍匐在我的城市

允许我枕着它入睡

有时候，我会把它裹在脖子上

抵御冬天的寒冷

更多时候，它被关在档案袋里

把头按在抽屉里，被塞进会议室的安全柜里

我哭泣的时候，它送来一抹浪花

我成功的时候，它给我戴上哈达

当塔里木的风沙塞满我的胸腔

它用一滴水救活了我

我被生活的钉子扎得遍体鳞伤

它递过来清凉的月光

我的石梁河，扎根在我身体里的河

埋葬着我祖先们的河

我活在它每一缕腾起的细浪里

在它清晨与黄昏时均匀的呼吸中

在它身体的每一片草茎和叶脉里

我活着，河水化为宁静

我死去，河水湍流不息

雪山的光芒之上

大雪降临之前，我用写作

迎接黎明的那一道光

女儿的呼吸为我铺开今生的稿纸

在词语的艰难跋涉中

我看到了——

我的祖先们排着队来了

在那雪山的光芒之上

岁末方岩抒怀

岁末的烂尾和初春的新芽

交织在心事不宁的小道旁

不羡慕高空缆车极速上升

我步步为营颤颤巍巍地上山

松柏林立，岩石说教

我都拱手抱拳洗耳恭听

本命年，内心藏着一座大山

不可迎头撞上

不可搬弄是非

我怀揣塔里木的风沙

拜财神，祭胡公

牵着妻子和女儿的手

赶在天黑之前下山

雨中拜谒于谦祠

被午后的一场细雨挟裹

中年的肉身挤入景区的车流

浴鹄湾的拐角处，虎跑静卧

三台山撑起一把绿色巨伞

慧因高丽寺的丛林里

几位老者沿着石阶踱步

消化多年营养不良的心事

我闯入你的长眠之地

树影横乱，长歌当哭

石人石马肃穆的额头上

莺歌燕舞，叽叽喳喳

鸟群奏唱一个朝代的亡国曲

春风投递百花的邀请函

吹不走我眉宇凝聚的一座雪山

不远处，浙江宾馆、林某行宫

吐纳着四方宾客

溪水荡漾，载一艘艘游船

搅动一湖春晖。一声声欸乃绿哟

这细雨迷蒙的江南

这渐入骨髓的危机

与一棵树的对视

午后散步，林中独与你相见

细雨和落花制造一个背景

我在江南与你对视

我试图以庞大的中年的身躯

洞穿你的灵魂

我要扯掉缠绕的藤蔓

揭开厚厚的树皮

挤进你的年轮和静脉里去

（那里住着一个消失的江南？）

找到雷霆和闪电的痕迹

三台山下，溪水环绕

我驻足与你对视

像辨认一位失踪的老友

我穿越塔克拉玛干的沙海

卸下胸腔里沉重的风沙

你用一场雨水来清洗我

用绿色的闪电来召唤我

梦中的树啊，请你打开门

请你伸出长臂抱抱我

当我怀着狂喜和悲哀站在你面前

以背后的群山翠微

以江南的莽莽苍苍

晚霞的祝辞

霞光万丈如革命家澎湃的演说辞

江南这座热气腾腾出炉的城市

让我们四蹄通红的八月

拧干衣服里的水，交出身体里的盐

母亲，请你立刻停下田野里的劳作

或者走出油烟弥漫的厨房

你也看见了吗？你看见了

儿子在杭州所看见的那片霞光了吗？

遥远的母亲啊，希望你也看见了

霞光万丈将我们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