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朗
我拿出猫食盆,倒满猫粮,放在侧院。冬日午后的阳光斜照过来,绣球干枯枝条的影子落在食盆上,随风晃荡,猫粮浓郁的味道四散开来。它们灵敏的鼻子能迅速捕捉到食物的香气,我知道它们很快会来。
最先出现的是一只橘猫,这里的常客,膘肥体壮的成年大猫。它走到食盆前,低头短暂地嗅嗅,就迫不及待地张大嘴咬下去。“咯嘣咯嘣”的咀嚼声清晰传来,它吃得又快又猛,几乎把头都埋进了食盆里。我从室内靠近门的声音惊动了它,它猛抬头看向我,见我没有开门的动作,埋下头继续吃。它吞咽得急,有些颗粒从嘴角溢出,散落到了地上。十几分钟后,它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陆续又来了几只猫:一只独行的三花、结对的橘猫和黑猫。它们狼吞虎咽地进食一番,然后小跑着离开。猫食盆里的猫粮看上去只是改变了下形状,并没有减少多少。难怪人们形容一个人的饭量小,会说“吃得跟猫一样少”。不过我知道,夜深人静时,会有更多的猫出现。明早起床时,猫食盆就会空了。它们在夜间活动,不肯亲近人类,更愿意在无人打扰时进餐。不知那时候,它们会不会慢下来,像宠物猫一样优雅。
这几只猫,已经不是三年前我最初喂的那一群了。每年这个集体都会有变化,有新加入的,也有不再出现的。三年,基本是流浪猫寿命的极限,疾病、冻饿,还有来自人类的威胁,让它们的自然寿命大幅缩短。
开始喂流浪猫始于2020 年冬天。因为疫情,我待在院子里的时间骤然多了起来,便常常遇到前来玩耍的流浪猫。它们有时三两成群,在绣球和月季光秃秃的枝干中间追逐嬉戏;有时独自踱步,或者趴在半人高的墙头慵懒地晒太阳。对人很警觉,经常是我的目光刚扫过去,它们就逃之夭夭了。
那个冬天,我伤感于生命的脆弱,对周遭多了悲悯。我不希望这些猫在严寒中死去。我在超市订购了一袋猫粮,算给它们过个年,希望帮它们度过这个难以觅食的季节。
上午下了订单,下午猫粮就送到了。小区在南门开了一个小口,里面放置着一张台子,快递员将物品从口子塞进来,放在台子上,再电话通知住户们去拿。去拿猫粮的路上,我遇到稀稀落落几个邻居,都戴着口罩、帽子、塑胶手套等,分不出谁是谁,远远地就错开身,避免迎面走过时距离太近。
其实即使不戴口罩,我也认不出这些邻居。虽然已经在这个小区居住近三年,我对左邻右舍依然感到陌生。偶尔碰面,也会点头、微笑示意,但仅止于此。我们被院墙隔着住所,也被无形的墙隔离着生活。我并没有更近一步与他们亲近的打算。维护一段关系常常让人心力交瘁,没有过多感情投入的点头之交,才是现代城市邻居间的主流距离。
我找了个底部最深的花盆托盘作为猫食盆,倒上猫粮放置在侧院。侧院是一条宽约三米的狭长场地,大部分进行了水泥硬化,只沿着墙边留了条宽约五十厘米的泥土地,种着一溜绣球。正对侧门的那棵最大,冠幅直径有两米,每年能开一百余朵花,猫食盆就放在这株绣球前。侧门是一扇玻璃门,可以看见猫进食,又给它们一种不被打扰的安全感。
侧院成了取食之地。黄色波浪边的盆里装着棕色的猫粮,远看像一朵成熟的、载满瓜子的向日葵,而围绕着它吃饭的猫猫们,则像是向日葵伸展开的叶子。这是我最常欣赏的侧院一景。我猜猫有个秘密群体,也会“广而告之”。第一天之后,每天都有猫来进食。有单独来的,也有两三只一伙来的。它们围着托盘,小小的脑袋凑在一起,不争不抢,脑袋一上一下,此起彼伏,像在演奏一首欢快的乐曲。白天猫粮消耗不多,大半猫粮在我入睡前仍在,第二天一早全不见了踪影。更多的猫是在夜间出现,它们并不肯暴露人前,我只能通过猫粮的数量,推断有这样一支“夜间部队”。
白天常来的总是那三五只。春寒料峭,它们在院子里跳跃、玩耍,细嗅植物新长的嫩芽,捕捉蛰伏一冬的虫豸。个头最大的是一只肥硕的橘猫,喜欢在晴天的午后,趴在凌霄架旁晒太阳,舒展身体,微眯双眼,半扬着头。天寒地冻,觅食困难,没有尺椽片瓦,但它并不担心,放松地享受着难得的好天气。这一瞬间,我觉得它是如此从容。无论什么境地,都要这样去尝试拥抱阳光和清风吧。
三年下来,我们之间达成了一个十分默契的距离。有时,我在玻璃门后,它们对我的目光已经无动于衷,无论我是贴近玻璃观察,还是坐在屋内远眺。这扇门给了它们足够的安全感。有时,我坐在院子里,只要距离它们五六米,它们便如同我不在现场一般,照旧吃食、追逐、舔舐皮毛。我也满足于这个距离,虽然有时会羡慕养猫人可以撸顺滑的皮毛,但更多时候,面对可能存在的细菌、锋利的爪牙,我还是愿意与它们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如同与邻居之间,安全距离就是点头之交。
最近常来的猫里,有一只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来取食相当频繁,一个白天有时会见到好几次。体型较小,身体大部分雪白,头顶到尾巴却有一条灰白相间的狸花色,仿佛白雪上披了一层黑纱,是这群猫里最漂亮的。“白雪黑纱”常常独自来吃食,有时也会和一只黄色狸花猫一起。我猜是否它个头小,在野外觅食、争斗不占优势,才更需要这额外的帮补。后来我才知道,另有原因。
四月初的一个周日,我查看窗外木香的长势。这棵木香种植在二楼北阳台窗外的花坛,花坛有两米长、半米宽、一米深,偌大的花坛只种了这一株植物,也许是因为北面缺乏阳光,三年了,从未开过花。长得倒是健壮,枝繁叶茂,左侧枝条沿着水管向上攀爬了好几米,像一棵立在墙上的树;右边叶子密密麻麻,站在窗边,只看到茂盛的绿色,完全遮住了下方的花坛,即使下大雨,雨水也落不到底部的泥土上。
我拨弄右边角落的叶子,试图在里面寻到一个花蕾,突然,下面似乎有什么动了一下,定睛一看,居然是一窝小猫!隔着交错的枝叶,能看到一堆毛绒绒的小东西蜷缩在一起,灰色白色堆成一团。拨开枝叶的声音惊动了小家伙们,它们蠕动着,朝更深处的阴影挪去。它们太小了,还不会站立,像毛毛虫一样扭动着前移。没有母猫在它们身边。
这样一群小可爱,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一瞬间,我忘记了细菌,只想捉一只到手里摩挲。但最终我克制住了,没有伸手。听说刚生育的猫很警惕,会丢弃沾染生人气味的小猫,有的还会立刻搬走。这个安在木香下的家,地处二楼,四面悬空,怀孕的母猫应该是沿着隔壁的葡萄架纵跳过来的,想必刚生产完的它,是没有力气举家搬迁的。
我把一块生鸡肉切丁,放在猫食盘里,打了一个鸡蛋,滤去蛋清,把蛋黄淋在鸡肉上。算给母猫做个“月子餐”吧,它的觅食能养活自己已不容易,希望这些食物能补足奶水,养活它的孩子们。我分开枝叶,把食盘放在小猫的旁边。希望它领受这份好意,不要被惊走。
第二天早上,拨开枝叶去看,真好,小猫还在,再看食盘,空空如也,连蛋液都被舔得干干净净。我当即又做了一份“月子餐”,放置到这个“木香猫窝”里,再去网上下单了一份猫粮。希望能为这个春天留住几条小生命。
几天后,再一次去放食物时,我见到了猫妈妈,赫然就是“白雪黑纱”!难怪它来得最频繁,原来是因为当妈妈了。它俯身在木香下,小猫们依偎在它雪白的腹部。听到拨弄树枝的动静,它立刻抬头看来,棕黄色的眼里盛满敌意,全身紧缩,背部微弓,似乎下一秒就要弹跳起来。我去找了一副种月季的手套,这种手套为了防刺格外厚。戴好手套,我盯着它,缓慢地往下放餐盘。不敢像以往那么近,选了个离它约一米远的地方。它死死地盯着我,眼睛变成倒三角形状,瞳孔竖成一条线,身上的毛奓开,嘴里呼呼有声,随时准备着投入战斗。食盘慢慢放下,离地面越来越近……不知是不是这熟悉的食物味道让它犹疑,它没有攻击我,只保持着这个警惕的姿势。终于放下了食盘,我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大概是“月子餐”满足了母猫的食物需求,它越来越多地待在这个“家”里,不再整日外出觅食,我放置食盘时也越来越频繁地遇到它。渐渐地,它没有那么紧张了,当盘子放下时,它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再有剑拔弩张的气氛。我也试探着将食盘放得离它近一点,再近一点……每天往前推进几厘米……终于有一天,食盘放到了它身边,它没有异动,认可了这个距离。我感觉,我和它之间终于建立了一份或许仍很脆弱的信任。
有一天放食盘时,母猫不在。小猫们在花坛的角落里爬来爬去,虽然脚步蹒跚,但已经不是只会蠕动的可怜虫了。我抓住离我最近的一只,拿起来细看。此时我有一种盲目的自信,觉得母猫不会因为我触碰了小猫就搬走。每天投喂看顾、雨天的担心、时常的探望,不知不觉中,我对它们滋生了情感,在我心中,与它们的距离已远不止是“点头之交”,而是日日陪伴的朋友。我希望母猫也能如此看待我,希望这是一份“双向奔赴”的感情。
这只小猫是个“四蹄踏雪”,上身纯黑,四条腿的下半截和脚爪纯白,黑与白都不掺杂一根杂色,特别纯粹的对比,格外好看。它只有手掌一半大小,短短的毛还没有什么光泽,因为紧张,四散奓开。眼睛是深沉的海底蓝,眼神蒙眬,仿佛罩着一层薄雾,看不清这个世界。它扭动着挣扎,让我的掌心痒痒的,我不敢使劲,把它轻轻放到房间的地上,它随即向着角落爬去,脚步虽慢却一刻不停。
我叫来了在楼下做作业的儿子,他欣喜地捧起小猫抱在怀里,小猫立刻用前爪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凑近胸口,在双手和衣服的包裹中寻找安全感。儿子问:“妈妈,我们能收养这只猫吗?”其实第一次看到这群小猫时,我也动过这个念头。在有人看来,这是一种救助。但是,让它离开母亲,离群索居,真的是一种救赎吗?孩子是不是和妈妈在一起最幸福呢?我更愿意它和妈妈在一起,我来帮助母猫抚养它们,而不是替代母亲。
我把小猫放回它的“木香窝”。母猫回来后,当我再探头去看它们时,它不像往日那么一言不发,而是凶狠地呼气,似是对我的警告。应该是小猫身上留下了人类的气味,它察觉到了异常。但它没有搬家,一切如常。这也许是对食物的依赖,又或许是因为搬家的困难,但我一厢情愿,把这看成是更深一步的信任。
小猫迅速长大,很快便有一只脚掌大了,能跳上花坛的水泥边框,跑来跑去,看得我很是担心,怕它们不小心失足落下去。猫妈妈大概有同样的担心,五一前后,它们搬家了。
那天我去喂食,掀开木香,空无一物。骤然失去它们的踪迹,我着急地到院子里四处探看,不知它们会不会在某棵绣球的浓荫、或者某个敞口的橱柜里落脚。我总觉得母猫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一个多月来,试探、靠近,直至达成共识,它接受了我对它的照顾。我和它之间不再是隔着玻璃门的邻居,我担心它的饥渴、健康,它成了我的牵挂。
搜寻无果,我心烦意乱。或许真不该轻易逾矩,一旦投入感情,就会患得患失。如果没有这些牵绊,它只是一只陌生的流浪猫,随意施舍的猫粮就足以让我自觉善良,不会去探究它们的生死,来与不来,于我毫无关系;而不是像此刻,犹如丢失了重要宝物,辗转难安。
我把猫食盆挪回到侧院,期待它再来取食。一夜无眠。
一早起来,我就趴在玻璃门后焦急地等待,脑中不断上演各种大戏:它叼着小猫向葡萄架纵跃时,一脚踏空从高处坠落;它奔跑在接送的路上,小猫却被路人抓走;它带着小猫穿越马路,一辆车疾驰而来……经过几小时的不安,正午时分,它终于出现了!那一刻,我竟对它产生了一丝感激。好像一份感情得到了回应,我不是“单相思”。它离开时,我一路跟踪,看到了它的新家。是个好地方,在东面邻居家侧院的木头小房子里,这间独立的木头小房是邻居的设备间,紧邻我的侧院,里面是空调外机等设施,除非发生故障,日常不会有人进去。这里干燥,能遮风避雨,还没人打扰。重要的是离我非常近,一步之遥。这符合我的期盼,我固执地觉得,它也是想离我近一些的。
接下来的日子,常看到它的五只小猫在木房子外玩耍,钻进钻出。这五只小猫毛色各不相同,除了“四蹄踏雪”,还有纯灰、狸花。它们日渐伶俐,一只把另一只扑倒,张嘴互咬,翻滚成一团。看到我离得近了,争先恐后从下方的木缝钻回小房子里。它们不知道那一段互相陪伴的岁月,不知道险些经历的“母子分离”,也不知道充裕的奶水和我之间的关系。我对于它们而言,仍是危险的陌生邻居。
母猫每天都会来吃食,看到我,没有丝毫的紧张。有时,我待在侧院,坐在猫食盆附近的凳子上,看着它穿过栅栏,越过几级台阶,走到食盆边。它老远就看见我,一点也不减缓脚步,仿佛我的存在就和这花草树木一样天然。它不慌不忙地走来,不慌不忙地进食,悠然又优雅。
它越来越多地在我的院子里流连,有时趴在菜地边,有时趴在树荫下。趴着时,两只前爪缩着,雪白的前腿弯起来,对放在胸口,很像电视剧里20 世纪80 年代蹲在村口的农民,抱着手,憨态可掬。它常常默默地观察我,有时我在院子里修剪花木,一抬头,就看见它紧盯着我,两只眼睛圆溜溜,里面有探究,或许还有亲昵。
渐渐地,它离我的距离越来越近。有时,我站在它行进的道路上,它也不绕开,径直从我身边经过。甚至有几次,我怀疑它在刻意靠近我,因为它的毛发蹭到了我的腿。后来我终于确定它就是刻意的,因为这一次,它不仅是碰到我,而且是用力贴近我,整个身体摩擦着我的裤脚,在我身上留下它的气味。
这是一个信号吗?我尝试着慢慢走近它。它已经在进食了,似乎没有留意我的靠近,依然慢悠悠地小口吃着。我向它正前方走去,到身边了,它仍然没有特别的反应,甚至边吃边抬头看看我,似乎毫不在意。
我缓缓伸出手,心里忐忑不安,如同第一次在它身边放猫食盆一样,我不知道迎接我的是微笑还是利爪。人们经常错误地判断与他人关系的远近,高估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地位,而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多远才是安全距离?很多时候我满怀困惑。
对于我伸出的手,它没有瑟缩,没有抖动一下,当我的手顺利落到它身上时,我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我几乎是机械地抚摸它,从头到脖子到身子,再从头开始。它始终没一点反抗,自顾自吃食。我感受到光滑的皮毛在手心划过,它微热的体温在一次次的抚摸中开始温暖我,它的呼吸、心跳、甚至血液的奔流,通过手掌清晰地传递过来。我与它的安全距离变成了零。
来自另一个生命的全心信任,被我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