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薛六郎》是在无锡地区广为流传的长篇叙事山歌,与清末民初时的无锡民间旧式结婚礼俗关系密切。这些婚姻礼俗受到清末民初现实社会的冲击,有传承,也有变化,从中仍可以探寻到文化源头,同时体现了无锡旧式结婚礼俗的地方特点。其中表现出的婚姻自主的倾向,是政治、经济、先进文化传播、女学兴办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关键词】《薛六郎》;清末民初;无锡;婚姻礼俗
【中图分类号】J6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5-0051-03
在无锡一带流传的吴歌中,《薛六郎》是流传时间最长、最受人们欢迎的作品之一。从内容来看,《薛六郎》反映了大量无锡旧时民间的结婚礼俗。本文拟结合《薛六郎》中出现的结婚礼俗,结合史实,探究清末民初时无锡旧式婚姻礼俗。
一、《薛六郎》产生与流传
关于吴歌《薛六郎》的产生,无锡地区有民间传说约在清代道光年间,有十个秀才在无锡梁溪河边上船,准备进京赶考,途中两个船工便讲了发生在陈家庄上六郎接小姨的故事给秀才们解闷。故事稀奇在姐夫娶了小阿姨,秀才们听得入迷,经人提议决定将这个故事编成山歌,按年龄为序,一人一套,老船工加了歌头,小船工加了歌尾,一共十二套。据说,这十位秀才一个也没有考中,倒是山歌《薛六郎》在无锡、常熟一带流传了下来,秀才坐船造山歌的故事也流传至今[1]32。
《薛六郎》的产生与流传情况可以在典籍中找到些线索。清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查禁淫词小说中“小本淫词唱片目”有113种,其中就有《薛六郎偷阿姨山歌》和《小红郎山歌》[2]。这两种唱本是根据民间流传的长篇叙事山歌改写的,也就是说长篇叙事山歌产生的年代要往前推。这样与传说就契合了,《薛六郎》大约形成于晚清,并在不断发展。
《薛六郎》经过半职业的、各类歌手的加工,在流传中有所发展,产生了较多版本,至今能接触到的这类资料有13个:无锡县东亭乡钱阿福唱《六郎领小姨》,约2000句;查桥乡唐建琴唱《六郎娶小姨》,约200句;《薛六郎领小姨》庚申手抄本,约520句,祝永昌1960年抄;《薛六郎山歌》辛卯本,约500句,祝永昌1960年抄;祝永昌记录《薛六郎》,唱词约520句,说白约1500字;东亭乡朱炳福唱《薛六郎》,约630句;甘露乡《扳钮亲山歌》手抄本,约90句;胡埭乡《阿姨接姐夫》手抄本,全部五字句,约120句;张泾乡《板钮亲山歌》手抄本,约130句,祝小弟等收藏;《薛六郎山歌全集》1914年手抄本,约422句;《红郎娶小姨》,吴县徐钰春等口述,廉小弟记录,约1000句;《红郎娶小姨》,吴县陆根杜唱,廉小弟记录,约1500句;甲寅手抄本,钱小柏收藏[3]。
分析现存资料显示的年代,如庚申手抄本应为1920年誊抄,甲寅手抄本应为1914年誊抄,此外,还有1914年手抄本。这些时间集中在民国初期,因此,推断到民初时,《薛六郎》仍处于传播中。1949年前,农村文娱活动非常少,只有在庙会才能看到戏剧表演,促使唱山歌成为人们的主要娱乐。人们在劳动时唱山歌以消除疲劳,乘凉时唱山歌来自我娱乐,有钱人家请山歌班唱堂会,或自己享受,或招待客人[4]57。这样,唱山歌就有半职业化的趋向,为了使听众更加喜爱山歌,不仅要时时温习山歌,还要不断加工山歌,《薛六郎》的内容也日渐丰富。可以说,《薛六郎》里表现的是清末民初的无锡社会。
《薛六郎》发生的空间是无锡,其中涉及的大量社会环境也关乎无锡。这部长篇叙事山歌中出现了很多无锡地名,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太湖和龙山(即惠山),在赛龙舟对山歌和六娘送别六郎两个片段中也出现较多有无锡特色的地名。赛龙舟对山歌片段中,山歌歌词里出现了暗山、马山、凤凰山、东山、西山、芙蓉山、鸡笼山,这些山都分布在太湖周围。六娘送别六郎时,一路上经过了好多地方,有芦荡田、一里亭、喜鹊桥、黑松林、木香棚、二泉井、大荒坟、静慧寺、桃花村,其中明确显示属于无锡的是二泉井和静慧寺。这些都充分显示了《薛六郎》描绘无锡社会的可靠性。
二、《薛六郎》内容
《薛六郎》山歌版本较多,如前文所言主要抄本有13种之多,内容大同小异,情节主干则是姐夫去接阿姨(阿姨,吴方言中可以指妻子的妹妹,《薛六郎》就是指六娘的妹妹七娘),最后迎娶阿姨。面对这件事情,以歌手为代表的人们有不同的态度,促使事情的发生和结局就出现了较多变异。本文依据的版本是姜彬主编的《江南十大民间叙事诗》中的《薛六郎》一篇,该版本是第八次整理稿,比较成熟,演唱歌手经验丰富,参考资料广泛,价值较高。
该版本《薛六郎》中出现了较多嫁娶的风俗礼节。就婚姻形式而言,出现了聘娶婚、抢亲、阿姨接姐夫、扳钮亲等,婚礼礼仪描绘也较为完整,从行嫁、拜堂到入洞房都有涉及。该山歌不仅彰显人性之美,还批判了门当户对和仗势抢亲等封建婚姻观念,表达了人们对于自由婚姻的追求。从内容上来说,《薛六郎》是研究无锡一带婚俗的好材料;从文学方面看,其山歌乡土味浓,更添一份真实性。当然,它也免不了受时代的局限,仍存在一定的封建思想,但是比較来说,在表现无锡婚俗上更具有代表性,在主题上更加积极向上。
该版本《薛六郎》主要讲述了种田汉薛六郎与富家女陈家姐妹的爱情婚姻故事。种田汉薛六郎擅长唱山歌,在划龙舟、对山歌比赛中拔得头筹,陈百万大女儿六娘看上了他,私赠金镯,约他相会。六郎托媒人提亲,陈百万因为门第不合而严厉拒绝。六娘以死相逼,最终母亲把她嫁给了六郎。怎奈,六娘突生急症,让六郎去领小姨七娘来帮忙。返回家时,六娘早已逝。丈母娘做主行“扳钮亲”,要将七娘嫁给六郎,考虑到方便照顾孩子,他们便同意了婚事。此时,老族长却勾结府台大人抢走了七娘,幸好六郎及村民又“抢”回了七娘。最终,七娘和六郎成了亲。
三、《薛六郎》与婚姻礼俗
《薛六郎》中就用较多的语言描绘了清末民初无锡旧式婚姻礼俗,由于涉及多重矛盾,所以展现的比较全面,有婚姻形式,如聘娶婚、抢亲、阿姨接姐夫、扳钮亲等,有婚礼礼仪,如行嫁、拜堂、入洞房等。这些礼俗或因特殊地理人情形成,或受周围城市影响,具有浓浓的地方风味。
(一)婚姻形式
婚姻形式指嫁娶方式,种类较多,在中国古代占据主要地位的是聘娶婚。聘娶婚往往涉及诸多资金问题,如彩礼、嫁妆,但是,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有如此财力。清末民初,在聘娶婚外,无锡还存在着其他的婚姻形式,如抢亲、阿姨接姐夫、扳钮亲、拔亲等,《薛六郎》中也都有反映。
1、聘娶婚
《薛六郎》中六娘与六郎就是以聘娶婚的形式结合的,但从山歌的描绘中可以看出缩减了部分程序,如六郎六娘情定后,六郎依礼请媒人上门提亲,“哪知媒人说亲漏风声,陈家老头子火喷喷来火直喷,大发雷霆勿答应”[5]361,但是婚后礼仪并未交代。清末民初,无锡举办旧式婚礼的人们大致也是按照“六礼”进行的,有所增删,并且在一些流程的叫法上也有所变化。仅以定亲环节为例,不仅男方要请庚帖(无锡俗称为“口生”)和送求允帖,女方要出允帖,其间还涉及糕点、干果、红蛋等礼物的赠送与回赠,来去几次才算完成定亲。无锡风俗,定亲时男方先求取女方庚帖,这与上海崇明地区“送庚”风俗不同。王青穆编纂的民国十九年刻本的《崇明县志》卷四《风俗》记载“媒氏始合,取男家庚帖送女家,配合甲子,曰‘合婚”,所谓“送庚”就是男方送其庚帖去女方家。
2、抢亲
《薛六郎》中族长贪图一百两花银,和府台老爷里应外合,抢走了七娘。当时“突然间‘乒乓劈啪爆竹末响声声,树林背后又窜出仔一帮人,黑布蒙面,手提木棍,强凶霸道像凶神,推到仔陈百万,抱起仔小七娘,窜进仔黑松林”[5]419,树林里还隐约传出声音“我俚是奉命来抢亲”[5]420。这是典型的滥用权势抢夺妇女强迫成婚的事件。族长利用“族规家法是暗打私切、生敲活钉也呒人问”[5]418的绝对权势,府台老爷依仗自己的权财,差点酿出一场婚姻悲剧。幸好,薛六郎及时向乡亲求助,成功“抢”回了七娘。《薛六郎》揭露与批判了这件事情的黑暗,深刻反映了平民百姓对于封建婚姻的反对。
抢亲风俗历史悠久,清末民初,许多地方仍然存在这种婚姻形式,主要缘由有以下几种:一是有权势者强抢民女做妻妾,如《薛六郎》中的府台老爷抢七娘就是其中的典例。二是因为门第、聘礼等原因,男子集合众人抢亲。如宜兴“抢亲之事,时有所闻。盖婿家贫寒,而女家索财礼过奢,无力应付,不得已而出此野蛮手段也。其抢亲,约亲友七八人,逗留女宅,托词闯进,见女即抢之而去”[6]。六郎求助于乡亲,借助武力抢回七娘,也是民间抢亲的一种方式,表现了对理想婚姻的追求。
无锡发生抢亲之事除了有上述两种原因外,还与无锡旧时家长为子女定娃娃亲有关。或为了亲上加亲,或为了依靠其中一方的财势,家长在儿女幼时为其定好亲事,俗称娃娃亲。但是,时有发生在男女双方年长后,男方家道中落,没有经济实力完婚,就请上亲朋好友去女方家抢亲的情况。这种情况经常由于两种原因:一是女方完全不同意,家长势利悔婚,所以男方只得抢亲;二是虽然家长悔婚,但是女子自己不嫌弃男方家贫。另外,无锡少数地方也存在抢孀习俗,由于妻子死后,男子承担不起再娶亲的花费,故而强抢寡妇成婚。被抢的寡妇有些是本人愿意而事先谈好的,有些则是根本不愿意而被暴力抢去的。清末民初,风云变幻,社会时局动乱,导致被抢的寡妇增多。
3、扳钮亲
六娘病逝,丈母娘感伤女婿命途不好,怜惜外孙幼年丧母,打算将七娘嫁给六郎,就把他俩锁在房内,“今朝是为娘作主‘扳钮亲,‘阿姨接姐夫,外甥不吃苦”[5]395。六娘因生伤寒而还魂,循着儿子的哭声而去,发现丈夫竟与一女子共处,顿生怨恨,听两人对话后明白那女子便是七娘,是过来哄孩子的,还听到母亲出于扳钮亲合乎情理的考虑,同意二人成婚,留下血书:“六郎七娘成夫妻,奴死九泉也安心,小小孩童勿吃苦,父母二老有靠承。”[5]401
扳钮亲,是太湖一带农村的婚姻形式之一,是由旁人做主,将男女双方反锁在屋内,强迫成亲。无锡盛行扳钮亲风俗[4]53,无锡民间流传着一些有关这种风俗的短山歌,如:“扳钮亲,扳钮亲,哭哭闹闹推进门。”[7]扳钮亲常常和阿姨接姐夫、棺材头上亲联系在一起。阿姨接姐夫,就是姐姐去世后,让妹妹继续嫁给姐夫,也称为续嫁制,就是《薛六郎》中要将七娘嫁给六郎。棺材头上拔亲就是指妻子刚去世,家中急需女子照顾而匆忙结婚,即六娘新丧,六郎却要娶七娘,裴大中、倪咸生《无锡金匮县志》:“无知小民有新丧娶妇者,谓之‘拔亲。”这三种婚姻形式因为与丧礼联系在一起。因为新丧,加之经济原因,往往在举办丧礼的同时,将妹妹和姐夫推进房内成婚,不再举办另外的婚礼。扳钮亲本是强迫男女双方成亲,在无锡《薛六郎》中却显示出了一些婚姻自主的倾向。虽然丈母娘将六郎和七娘锁在了房内,但是最终他俩在劝说下以沉默表示愿意成亲。
(二)婚礼礼仪
《薛六郎》主要通过描绘六郎与七娘的婚礼,比较全面地展现了清末民初的无锡旧式婚礼仪式,将从亲迎、拜堂、入洞房三部分阐述。
1、亲迎
《薛六郎》中,为了尽快让七娘和六郎完婚,他们的婚礼并没有举行正式的亲迎,但是从陈百万的话语中,可以了解到亲迎礼环节中的行嫁风俗。陈百万说“快到我家摇嫁妆,让六郎七娘早成亲”[5]423,这里的“摇嫁妆”就是“行嫁”,就是女方把嫁妆等交由媒妁领人送到男方家。但是,无锡《薛六郎》中为什么将“行嫁”表述为“摇嫁妆”呢?“摇”常与“船”一起组成“摇船”,可见这与舟船在无锡生活中不可或缺有关。无锡水网密布,人们坐贾行商、拜访亲友、婚丧嫁娶都离不开舟船。六娘病重时,薛六郎也是摇着船去把七娘接回家的。清末民初时,舟船仍然是无锡一带的重要交通工具,因此“摇嫁妆”正是暗示了嫁妆的运送方式。其实,不仅是送嫁妆时,就是接新娘时也都会用到船,一种特制的花船。这是无锡的地方风俗,更是苏南地区的普遍习俗。苏南地区雨水充沛,多河道,婚嫁中用到舟船体现了水和船在苏南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
2、拜堂
《薛六郎》中,七娘由喜娘搀扶去喜堂,与六郎牵着同一根红绿巾拜堂,其间有人在旁边说好话,当时外面也放起了热闹的爆竹。“两位喜娘搀七娘,像芙蓉仙子轻移莲步出房门。红绿牵巾拜天地,好话说仔呒淘成,爆竹乒乓震天响。”[5]424这描绘出了无锡旧式婚礼的拜堂仪式,热闹非凡。拜堂时,红绿牵巾由男女各执一端,男红女绿,中间结有同心结,寓意夫妻白头到老。行礼期间,都有赞礼高呼,俗称掌礼,说吉祥话祝福新郎新娘。与此同时,门外爆竹乒乒乓乓,标志著婚姻的缔结是神圣且热闹的,显示出了拜堂是婚礼中的最重要环节。
3、入洞房
拜堂礼毕,七娘与六郎由人搀入洞房,“新婚夫妻送入洞房挑方巾”。挑方巾就是新郎用秤杆挑去新娘的遮头红巾,寓意称心如意、大吉大利,这是一对新人第一次的正式见面。新娘的遮头红巾与古人崇尚鬼神有关,据裴大中、倪咸生修纂《无锡金匮县志》记载:“蒙以红帕,而曰是神伤人。”苏南地区普遍崇尚鬼神,认为新娘从娘家到夫家的这一路上会遇到鬼神骚扰,而头上盖上红帕就能赶走鬼神,避免邪气。在中国人的观念中,红色是喜庆的颜色,具有辟邪的作用。另外,用红方巾遮面,也贴合了新娘娇羞的心理。结婚是女性一生中的大事,是从少女到人妇的转变,行礼时又有众多不认识的男方亲属观礼,使得新娘难免忐忑害羞。新娘头遮红帕出嫁,不论是辟邪,还是遮羞,都已经成为一种深入人心的习俗。
《薛六郎》在清末民初时产生发展,通过六郎与陈家姐妹的爱情婚姻故事比较全面地展现了那个年代无锡地区旧式结婚礼俗。这些婚俗势必受到社会现实的冲击,有所传承也有所改变,但仍然保留着一些历史的痕迹,从中可以探寻出其古老的源头。我们要领悟其中寄寓的对于美满婚姻的理想追求,同时,不应忽略那些陈旧婚俗酿成的爱情婚姻悲剧。但是,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中,《薛六郎》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是可喜的,是值得肯定的,同时启示我们,移风易俗是一项长期而又艰巨的任务。
参考文献:
[1]历涛,易人.吴地人善坐船造山歌——长篇叙事山歌的艺术特色[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及表演版),1997(02):30-34.
[2]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42-149.
[3]过伟.吴歌研究[M].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1:74.
[4]王仿,郑硕人.民间叙事诗的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5]姜彬.江南十大民间叙事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
[6]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编[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182.
[7]钱舜娟.江南民间叙事诗及故事[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67.
作者简介:
王菊,女,中学二级教师,任教于江苏省海门中学,研究方向:中學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