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在历史何处》
[塞尔维亚]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著
苑桂冠 译
湖南人民出版社
2017年11月
1992 年,父亲去世了。同年,南斯拉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当克罗地亚脱离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之后,法国电视一台上,新闻开头就是这样一句话:“南斯拉夫已不复存在。”
在美国生活了两年后,马娅、杜尼娅、斯特莱博和我重新回到了欧洲,我们打算一半时间生活在南斯拉夫,另一半时间生活在法国。回溯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第一南斯拉夫还是在法国的凡尔赛建立起来的呢。法国电视一台的女播音员以饱含激情的腔调宣布了这条令人悲伤的消息,这让我们心里更不是滋味。
我们想要在这两个国家过生活的愿望落空了。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南斯拉夫,我们只得定居在法国,而它正是摧毁南斯拉夫的帮凶。难道这是梵蒂冈、德国甚至是美国的杰作吗?关于这个问题,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找到答案的。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只不过到那时,答案究竟是什么早已无关紧要了。
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最终解体前夕,1992 年2月的时候,约翰尼·德普和我去了萨拉热窝。我打算筹办一个电影节,就按照贝尔格莱德电影节的风格,地点选在亚霍里纳山上。
“现在你还想什么电影节啊?赶紧走吧,离这儿远远的!”妈妈一个劲儿地对我说。
我印象中那是个冬天,还有雪。约翰尼·德普就是最好的证据。在波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冰冷的办公室里,我们等了很久,害得约翰尼都受了风寒。部长终于来了,那是个名叫哈西奇的博士,他朝我们伸出了一只有气无力的手,他那充满疑问的目光落在了约翰尼身上,可能他把约翰尼当成了我们那里的茨冈人。
“你说亚霍里纳啊,那可不是个举办节日的好地方,你最好是去别拉什尼察。亚霍里纳可不是海水浴场啊!”部长这样对我说,他是想把我引到穆斯林居住的别拉什尼察去。
自然,电影节泡汤了。两个月后,波斯尼亚燃起战火,那个文化部长逃到瑞典去了。
我和约翰尼·德普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南斯拉夫一开始出现裂痕的时候。电影《亚利桑那之梦》的拍摄正是那时候开始的。贝尔格莱德的红星队捧回了欧冠赛的奖杯,然而在萨拉热窝的巴斯卡斯加,传奇球星萨菲特·苏西奇的哥哥赛亚德·苏西奇正跟那些小店主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丝毫不掩藏自己对红星队的憎恨,他们甚至憎恨与红星队有关的一切。“婊子养的!该死的切特尼克!”那些耿直的商人嘴里嘟囔着。那段时期,如果村子里有塞尔维亚人要举行婚礼,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只要碰见清真寺,新人的随从就会在墙面上画上大大的叉。
《亚利桑那之梦》一开拍,照老习惯,我又陷入了消沉之中。要说是谁把我从这艰难处境中救了出来,毫无疑问就是约翰尼了。他就像住在郊区的超人,当需要跨越那条横亘在城乡之间的界线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抬腿迈过去了,就像我小时候戈里察街区的那些茨冈人:不管生活条件有多悲惨,只要他们中有一个需要帮助,大家就会竭尽全力施以援手。
不过约翰尼可比我的那些“印度人”冒了更大的风险。因为戈里察街区的茨冈人就算再糟也坏不到哪儿去。而德普那时候正是好莱坞冉冉上升的新星。为了让我能暂时“退休”,他假装得了急性肠胃炎,这样我得到了一周的调整时间。正是这次短暂的休整拯救了《亚利桑那之梦》,对此我深信不疑。
然而我的痛苦并没有就此消失。拍摄频繁中断,最后我逃跑了。为了找到我,人们组织了一次真正的“猎人”行动—这可能是电影史上最盛大的一次了。保险公司、制片人,还有精神病专家,他们想方设法要“逮到”我,然后把我扔回萨拉热窝,扔回蒙特内哥罗去。
在这期间,约翰尼一直在等,好几家制片公司给他开出几百万的片酬,他都拒绝了。他的立场很明确:“必须得等《茨冈人时代》的导演回来,给他点儿时间,他会克服心理问题的。”
电影最终还是完成了,甚至还在柏林电影节上获得了最佳导演奖,我为此捧得了银熊奖杯。在法国和意大利,这部片子相当卖座。随后,我很高兴看到约翰尼在电影事业上越走越好。要知道,像戈里察的茨冈人一样的好莱坞大牌并不多见,当然像肯塔基州美国佬那样的更是少之又少。
在萨拉热窝,二月永远是一年中最冷的月份。酷寒难耐。这是萨拉热窝的冷,我媽妈总是这么说。涅戈、特伦曼、齐米奇·阿夫多和贝利、佐兰·比兰、丘卡、斯拉乔、拉卡·耶夫蒂奇、兹拉坦·穆拉伯蒂奇,大伙儿在塞塔利斯特咖啡馆的院子里搭起了露天烧烤的架子。内莱·卡拉伊里奇也在。他们带来了两个高音喇叭和一个扩音器,为的是让人们更好地听到他们在这场反抗不公的战斗中钟情自由的声音。帕沙迟一些才来加入他们,因为他每个星期日都要陪他妻子古娜散步。他让她穿上最紧的裤子,好凸显出圆润的身材。他们两个人从什夫拉基诺一直溜达到马里因德沃尔,他们在那儿开了家珠宝店。萨拉热窝随处可见成双成对的情侣搂在一起,挽着胳膊,大多没什么目的,只是闲逛,可他们两人的散步绝不是这么简单。
这时候,古娜走在帕沙前面,而帕沙把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咬的猎犬,窥伺着四周的动静。他只等着一件事:等着哪个家伙冲他老婆不怀好意地开玩笑。只要这样的家伙一出现,帕沙就会立马做出反应。他会不由分说把那个人暴打一顿。像这种一看见丰满有型的美臀就激动无比流口水的人,有时候丈夫和妻子甚至会联起手来让他长长记性。
我的这些朋友就像一只只小船,塞塔利斯特咖啡馆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他们可以停锚靠岸的港口。全新的海风,伴着未知的暴雨。从此以后,他们就要在大海上摇摇晃晃。南斯拉夫的崩塌掀起巨浪,在海浪的力量下,他们撞向岸边的码头。未竟的学业、破碎的梦想,抑或是夭折的婚姻……
(本文获出版社授权,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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