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东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阶级分析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百年来中国共产党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实践中,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不断本土化,成为认识和改造中国社会的重要工具。从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开始,作为分析范畴的阶级分析方法在不同历史阶段呈现出不同的样态,它反映了关于社会结构的政治话语的变迁过程,也反映了中国社会结构变化对分析工具与时俱进的内在要求。改革开放后,在全新的政治环境和社会结构下,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在中国经历了从被刻意遗忘到重新回归的过程,并不断受到韦伯主义思想传统的挑战和改造。
本文简要梳理百年来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在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历史实践中的表现形态和学理脉络,分析阶级分析范式不断与时俱进的时代背景和理论依据,并对该理论范式的发展前景和实践方向提出几点思考与展望。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20世纪早期,以李大钊和陈独秀为主要代表的知识分子开始在中国大地上传播马克思主义思想,很快形成一股强烈的社会思潮,直接促成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自此,马克思主义思想成为认识、批判和改造中国社会的有力武器,其中,“阶级”成为政治动员的重要话语,“阶级分析”方法成为认识中国社会结构的重要工具。
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是指导中国革命实践的重要工具。1925年,毛泽东发表著名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开篇就提出:“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1]依据经济地位及其对于革命的态度,毛泽东将当时的中国社会结构划分为五大主要阶级:地主阶级和买办阶级、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在五大阶级中,无产阶级是革命的领导力量,地主阶级和买办阶级是明确的敌人,半无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是革命的朋友,动摇不定的中产阶级中的左翼部分可能是朋友、右翼部分可能是敌人。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下,传统中国社会“四民(士农工商)”的职业等级划分被抛弃,关于中国社会结构的政治话语被重塑,[2]中国人头脑中原有的社会结构观被彻底颠覆。
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范式仍然是划分“敌我”的重要工具,但“敌我之辨”服务于特定的政治动员目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民族资产阶级从统战对象进一步成为改造对象。1956年,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完成后,中共八大作出了“我国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矛盾已经基本解决”的历史判断。但不久后,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及其扩大化抛弃了这一正确的历史判断,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被认为是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此时,“以阶级斗争为纲”成为党和国家的主要任务,对阶级关系的处理偏离了正轨,并在“文化大革命”中走向极端,直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时被彻底否定。[3]30年间,阶级分析过分着眼于政治立场的范畴,忽略了阶级或阶层本身是一种经济现象和社会现象,错误地把普通社会成员也纳入政治集团的范围,区分“敌我友”,划分“左中右”,成为一种异化的政治现象。[4]
改革开放初期, 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虽然是国家官方话语的组成部分,但成了一个被刻意遗忘的概念范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和国家的工作重点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上来,确立了“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在此背景下,市场机制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个体工商业者,特别是其中的私营企业主成为一个正在形成和扩张的社会阶层。这些“先富起来”的群体是否属于“剥削者”?应当划分为社会主义劳动者、半资产阶级、新生的民族资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它们是否是违背社会主义发展方向的新力量?[5]这些问题成为充满分歧的理论争辩。
出于对“左倾”思潮卷土重来的警惕,阶级概念和阶级分析范式在改革开放初期成为敏感话题。在理论逻辑和历史实践中,阶级通常与剥削、压迫、革命等概念联系在一起,阶级之间的利益对抗似乎是一种“零和博弈”[6]。使用阶级概念或阶级分析范式容易唤起人们对“反右派斗争”和“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集体记忆,导致通过阶级斗争实现社会公平的政治倾向,当时被认为是不利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奋斗目标的。在此阶段,人事管理制度仍然延续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历史传统,全体社会成员被划分为干部、工人和农民三种职业身份,在理论上三者之间是平等的分工关系,但实际上却存在着严格的身份界限,而这种人事管理划分也越来越难以概括日趋复杂的职业分工情况。[7]总之,改革开放后的20年间,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原因使阶级和阶级分析范式淡出了大众视野,[8]成为被刻意遗忘的概念范畴。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确立了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随着职业分工分化、贫富差距扩大,中国社会结构不断复杂化,当时学界开始涌现出许多对“重返阶级分析”或“把阶级带回来”的主张呼吁。[9]21世纪,传统的阶级分析范式已经不能满足认识中国社会结构的实际需要,科学客观地认识中国社会结构亟需一个全新的阶级分析范式。不仅如此,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最成熟的美国社会,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也同样面临如何回应“中产阶级崛起”“股份制”等全新社会状况的理论挑战。[10]
21世纪初,对阶级或阶级分析的讨论在学术界展开,当时亟需一个能够客观、真实地认识中国社会结构的理论范式。陆学艺等人从职业分类出发,通过组织、经济和文化资源的占有情况,将中国社会结构划分为十大阶层:国家与社会管理者阶层、经理人员阶层、私营企业主阶层、专业技术人员阶层、办事人员阶层、个体工商户阶层、商业服务业员工阶层、产业工人阶层、农业劳动者阶层、城乡无业失业半失业者阶层。[11]这种划分突破了传统的阶级分析的框架,呈现了改革开放后不同人群在经济和社会地位上的分化状况。同期,较为有影响力的研究作品还有:吴波的《现阶段中国社会阶级阶层分析》[12]、阎志民的《中国现阶段阶级阶层研究》[13]等。与此同时,在构建和谐社会的背景下,隐含着“斗争”倾向的阶级概念被表征社会分化的阶层概念所取代,阶层分析成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研究的重要议题。[14]
随后不久,官方文件中开始出现“新社会阶层”的提法,说明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正在以全新姿态重新回归。2002年,党的十六大报告中指出,在社会变革中出现的民营科技企业的创业人员和技术人员、受聘于外资企业的管理技术人员、个体户、私营企业主、中介组织的从业人员、自由职业人员等社会阶层,都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2006 年,中共中央颁发《关于巩固和壮大新世纪新阶段统一战线的意见》[15],将党的十六大报告中提及的这部分“社会阶层”定义为“新社会阶层”,指出他们主要集中分布在新经济组织、新社会组织中,主要由非公有制经济人士和自由择业知识分子组成,强调这些“新社会阶层”在促进共同富裕、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新社会阶层”的提法是中共中央针对改革开放后社会结构最新变化而提出的新范畴,是为新世纪以来的统一战线工作服务的,这标志着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的重新回归。
阶级和阶层概念对应的英文词汇都是“class”,但在中文语境中的含义却有着明显区别。正如陆学艺指出:“在大多数英文文献的有关论述中,并不存在‘阶级’与‘阶层’两个概念的明显区别,……真正的区别并不在于采用哪一个词汇,而在于采用哪种思路来分析‘class’这种社会现象。”[16]在中文语境中,这两个概念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分析思路,二者之间的概念差异是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在本土化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
在中国革命和建设实践中,通常将阶层嵌入在阶级中,用阶层对阶级作出更细致的划分。例如,毛泽东在《反对本本主义》一文中,将当时中国的社会结构作出了阶级和阶层相互混合的、更细致的划分,即工业无产阶级、手工业工人、雇农、贫农、城市贫民、游民、手工业者、小商人、中农、富农、地主阶级、商业资产阶级、工业资产阶级。[17]在《怎样分析农村阶级》一文中,除使用地主阶级的范畴,将农民划分为富农、中农、贫农和工人(含雇农)。[18]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与计划经济体制相适应,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和知识分子阶层构成了“两个阶级、一个阶层”的基本社会结构格局。[19]虽然在学术界一直存在着阶层内含于阶级、阶级内含于阶层、阶级就是阶层、阶级并列于阶层等观点分歧,[20]但阶层嵌入阶级的基本框架是相对经典的和主流的观点。
在阶层嵌入阶级的分析框架中,某个特定的阶层也可能是跨阶级的。例如:在对知识分子划分到工人阶级还是资产阶级的问题上,党内曾一度受到困扰。新中国成立初期,周恩来把新中国的知识分子定性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强调知识分子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发挥重要作用。[21]然而,到了反右派斗争和“文化大革命”时期,知识分子被划分为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大部分知识分子属于后者,是需要改造的对象。[22]直到改革开放后,邓小平又重新明确提出:“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一部分。”[23]21世纪,“新社会阶层”的提法正体现了阶层范畴的跨阶级性。
总之,在社会结构的阶级或阶层分析中,阶层通常指在阶级内部更为细致划分的社会群体,同时,也包含许多交叉性、过渡性或新兴的社会群体。[24]相对来说,阶级更强调社会成员所属的不同类别及其生产关系,而阶层更强调高低有序的社会经济地位等级,主张划分标准的多维度性。在学理上,阶级分析受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影响更大,阶层分析受韦伯主义思想传统的影响更大。
虽然阶级和阶层概念在分析中是嵌套层次关系,但二者来自不同的思想传统,之间存在着内在的理论张力。21世纪,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以阶层分析的形态重新回归,阶层替代阶级,成为社会结构分析中经常使用的概念。这种替代一方面是为了满足对日益复杂的社会结构作出更细致划分的需求,另一方面也淡化了阶级概念所隐含的冲突色彩。为避免陷入意识形态的争论,李路路、李春玲[25]等人主张使用阶级阶层这种相对笼统、但争议更少的概念,但阶级与阶层概念之间的理论张力仍是不可避免的。
在学理上,阶层分析范式受到韦伯主义思想传统的影响更大,更强调资源和机会在不同地位群体中的分配问题,重视市场能力在分配上的重要作用,因而,也更关注社会个体在地位层级中的相对位置变化。也就是说,阶层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承认社会群体之间的层次差异具有合理性,并不主张运用“斗争”的办法解决社会不平等问题,而是希望通过加强社会阶层之间的流动性和开放性以保障社会公平。从功能主义视角来看,社会成员之间的合理竞争有利于保持社会活力,是符合市场经济原则的。
在重新找回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过程中,阶级分析范式经历了韦伯主义思想传统的挑战和改造。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在阶级概念被刻意遗忘的时代背景下,韦伯主义思想传统的阶层分析既淡化了冲突色彩、避免了意识形态之争,又满足了日益复杂的分析需要。因此,逐渐被广泛使用。但不久后,社会结构分析的理论范式又逐渐向马克思主义思想传统的阶级分析回归。[26]总体而言,相关研究经历了使用“阶梯性”的阶层概念替代“关系性”的阶级概念,再到重新回归“关系性”的阶级概念的否定之否定的过程。[27]在两股思想传统相互竞争和建构的过程中,[28]以阶级和阶层相互映照、互为补充的新的阶级分析范式正在逐步形成。
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的修正和改造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和完善有密切关联。改革开放后,市场机制在资源和机会分配中起决定性作用,社会结构日益复杂化,仍然坚持敌对或冲突的阶级分析范式是捉襟见肘的,[29]也可能会错误地导致对市场经济体制下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性质的否定。[30]但是,公共领域中从阶级到阶层的话语转换不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退出,而是阶级分析范式对认识当代社会结构复杂性的诉求的应有回应。[31]马克思主义是随着实践不断发展的、开放性的理论体系,坚持理论逻辑与实践逻辑的统一。[32]在阶级分析范式的本土化过程中,研究者既要遵循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也要与时俱进、符合中国实际,新的阶级分析范式的出现是必要的和有益的。
当代中国社会结构正在发生着重大而深刻的变化,对新时代的统战工作和研究工作提出了重要挑战。近几十年来,中国的阶级阶层变化主要体现在:一是中等收入群体比例不断提升,传统意义上的农民阶级、工人阶级比例日益下降;二是新社会阶层规模增长、覆盖范围扩大;三是农民阶级、工人阶级的内部结构不断分化。[33]新时代的统战工作需要科学、客观、真实地认识中国社会结构的内部构成,妥善处理阶层或社会群体间关系、促进阶层或社会群体间和谐,把各社会阶层的力量凝聚起来,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广泛力量支持。正如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统战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强调:“当前,我国发展的内外环境发生了深刻变化,所有制形式更加多样,社会阶层更加多样,社会思想观念更加多样,统战工作面临许多新情况新问题。如何更好发挥统一战线作用,扩大团结面,凝聚正能量,是必须回答好的一个重大课题。”[34]
社会结构是认识中国社会的重要维度,透过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这一重要分析工具,可以更加准确把握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中存在的矛盾和问题。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在中国的本土化过程表明,其理论范式具有强大的解释能力,它能够在韦伯主义思想传统的阶层分析的相互建构中不断自我优化,回应时代命题和现实挑战。最后,本文试图对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范式的发展前景和统战工作实践方向提出以下几点思考与展望。
一是必须充分认识到阶级或阶层在中国社会将长期客观存在,社会分化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作出了“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还是处于初级的阶段”的重大论断,并在之后的多次全国党代会上强调“中国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从阶级存在和消亡的客观条件看,当代中国社会明显不具备消灭阶级的经济基础。在市场化机制下,效率原则要求社会成员之间相互竞争,按照其能力和贡献分配到不同的层级位置上,给予他们不同的经济回报和社会声望。因此,在私有制完全消失之前,阶级或阶层将长期客观存在,并且是合理的和必要的。应当重视市场能力在初次分配上的重要作用,认识到群体间的经济收入差异具有合法性和合理性。
二是着力培育出规模庞大且地位稳定的中间阶层,促进阶层间的流动性和开放性。“中间大、两头小”的“橄榄型”社会结构有利于社会的和谐稳定,通过保障教育公平和就业公平,促进社会流动性和开放性,让有能力的社会成员能够获得相应的经济回报和社会声望。
三是正确处理公平与效率之间的关系,充分保障阶层间的分配公平性。在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其中,协调发展注重的是解决发展不平衡问题,共享发展注重的是解决社会公平正义问题。在处理阶层关系时,也应当坚持共享发展和共同富裕的理念,充分发挥国家宏观调控的作用,完善社会保障制度,控制贫富分化趋势。
四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全面统筹各社会阶层利益,推动实现共同富裕。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特征。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积极把握我国发展阶段的新变化,把推动全体人民共同富裕摆在更加重要的位置上。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中国共产党始终代表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与人民休戚与共、生死相依,没有任何自己特殊的利益,从来不代表任何利益集团、任何权势团体、任何特权阶层的利益。在处理阶层间的关系时,应当以社会和谐稳定为导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全面统筹阶级关系、协调各阶层利益,促进阶层间合作、不断凝聚力量。此外,要充分利用选举、谈判、协商等形式协调利益分配,推动实现共同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