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尔滨读雪

2023-12-16 07:51吕永超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11期
关键词:雪乡雪人长城

吕永超

上帝说,造雪有两种意图:一是润泽万物,催生五谷;二是净化人类灵魂。在哈尔滨读雪,似乎这两种具象都囊括其中。

2005 年1 月,受黑龙江文联主办的《章回小说》杂志社之邀,我到哈尔滨市去参加笔会,在现实主义城市里恢复浪漫主义色彩。在我们生活的南方城市里,我有许多年没见到雪了。双脚在北国雪地里发出清脆的“嚓嚓”声后,满身雪花中的我,刹那变成童话中的句子;雪落的声音,如花般开放,芳香的语言,撒播大地。所有的道路,都躲在一片纯洁的思想下,做着春天美丽的梦。而今,纷纷扬扬的雪,让哈尔滨回忆起自己淙淙潺潺的源头、朦朦胧胧的家园,森林、雪橇,暖阁里泪读《石头记》的少女,风廊上手捧《狂人日记》的少年,满江红,水调歌头,竹林,黄昏,酒和红泥小火炉……

只有一只小船,如岛屿,泊在水中,静静的,一动也不动。雪从身边滑入江中,走了又来。船上的渔翁,破旧的斗笠下露出一双沉着的眼睛,岁月沧桑写满苍老的脸庞。

瘦小的身躯裹在单薄的蓑衣里,季节更迭改变不了悠闲的生活。稳坐船头的钓者,是在钓一段失去的岁月,还是明年的希望?雪无声,人无言。

哈尔滨的雪,和杜甫门外平平仄仄的唐朝雪,是否相似?和落在柏林街头诗人嘴唇上的雪,是否相似?

“中国雪乡”距离哈尔滨市有十多个小时的客车路程。在那里,我冻红的双手在这一米多深的雪地上画了一匹马,直到今天,它雪质的嘶鸣在耳边缭绕不息。“中国雪乡”构成了一种幻想、一种虚拟、一种摆脱真实的自由。于是,我躺在雪上,做一个白日梦,接纳另一个世界给我的启示。辽宁文学院的一位作家对我说,你在梦中寻求到一种恢复。

此言不虚。现实常常令我们伤痕累累,梦则提供了一种治疗和休养。漫天飘逸的雪花,幻化成一只只纯白的鸽子,那翩跹的舞翅,扇动我们思想的叶子。人在雪原,没有喧嚣的声浪,不见形形色色的人流,久闭的心扉訇然中开,豁亮的胸襟与白皑皑的天地融成一色。这完全是透亮清心的体验,一种被雪乡弥漫的暖意之完全彻底的消融。

一天晚上,在哈尔滨冰雕公园,玲珑剔透的冰砖和五彩斑斓的灯光,组成了“冰长城”。用手抚摸、用脸熨帖,激动之余,却多了一分慵懒和愁意。“冰长城”啊,祖母因为你的介入而放弃了为孙子唱长城谣的美好角色,孟姜女和秦始皇在图书馆里锁住内心世界。我不惊喜,孤独的情怀演化成深深的庭院,一重又一重;“冰长城”的砖墙仿佛是庭院的围墙,它不能使我完全歇息和归家,因而在安静中包含着对抗,愁绪就被灯光映射得格外无穷无尽。人类总耽于斑斓的色彩,“冰长城”怎么也难成就真实长城的精神世界。其实,这冰砖的本色更是一种永恒的美丽。

在哈尔滨读雪的时候,我接到《北方文学》编辑乔老师的电话。他说来看我,送我三样礼品:中篇小说即将发表的消息、墨宝、一场雪。

与其说乔老师为我送雪,不如说是传递雪的冷静和理智。迎接与告别,落雪与落花,如同旅途上的里程碑和碑上的野鸟或月色,构建了我们每一个人漫长而短促、平淡且幽深的一生……

走在哈尔滨的路上,想及这些,再凝神注视这座城市,它已在白雪的映照中粲若一朵莲花。哈尔滨的雪,我不能肯定它是否就是唐朝的雪。如是,那么,在这个雪天,又将有谁离开或抵达呢? 难道是你吗?但我敢肯定它是我生命中渴望已久想读的雪。

背着简单的行囊,我走在“中国雪乡”。

从来没有什么事情给我走过雪地的那种快感,从来没有在零下三十多度中生发那样多的善思。我相信这种说法:当极地冰雪融尽,人类将不再有思想家,也不再有思想,不再有诗篇和诗人。

大雪飞扬,我常常睁不开眼睛。这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睫毛打扫往事,与这里的雪合二为一,堆成一个雪人。然后,与雪人对话。

我问雪人,我的亲人过得好吗?我的朋友过得好吗?我曾经的爱还在路上行走吗?

雪人答非所问,这里真美!雪可以覆盖你的忧伤、你的烦恼,让你生不出一点邪念,只剩下爱,生生不息。

我的感觉被针深扎一下,又扎一下。

雪人在记忆中唤醒我的灵魂,并让每一处针扎的地方,流出忏悔的鲜血。

不是战斗,是战斗之后的追念,是雪夜月光下的回忆;不是消沉,是消沉之后的觉醒,是生命与宇宙万物在更高水平下的契合。有一种永不熄灭的热烈,深入雪乡的骨髓。

雪鄉的色调是一种总体的白。除了白,就是黑,黝黑的树、篱笆以及万物的轮廓。这样的色调更合人的心境,比起其他的五颜六色,黑白两色更接近事物的本质,简洁而明快。这是世界的底色,是良心的颜色。

黑与白有一种抽象的力量。它是从繁杂的生活中提炼出的精粹。所以,老子骑牛慢走函谷关,李白跪而吻雪。黑与白是一种不带妖气的端庄,是一声没有浊气的鸟唱。我喜欢让那些花团锦簇的东西处在被等待的状态,等待不是占有,占有让生命迷失。

雪乡的境界是冲淡。寒山,瘦水,木板房,红灯笼,在安静从容中,使境界辽远、宽广。冲淡是秋天收获后广袤田野的境界,无边无际,清晰透彻。不是激流,是激流过后在深广处的耐心积蓄、成熟。

萧红的境界接近雪乡的境界,她是雪乡的女儿,永远走在冬天的最高处,从雪原走过。

雪乡人豪迈地说,没有雪的生活,是残缺的生活。他们不贪恋雪景,需要的是雪天的心境,能安放一颗颗躁动不安的灵魂。

我累了,我想回家。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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