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

2023-12-16 07:51卢学问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11期
关键词:母亲

卢学问

我家姐弟四人,两个姐姐,一个弟弟。

弟弟出生时,父亲已年逾半百。母亲体弱,挣工分养家糊口的担子逼迫父亲一个人负重前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粮食年年青黄不接。

弟弟上小学那年,一场重病让母亲住进医院,父亲全程陪护,两个姐姐在十公里外的江口中学住校读书,家里只有我和弟弟。那天放晚学后,我俩和村里几个小伙伴像往常一样忘我地追逐嬉戏。当夜幕降临,伙伴们都各自回家吃晚饭时,我和弟弟才回到我们空荡荡的家。

家徒四壁,水缸里没有一滴水,锅盆都是底朝天。这时,闹饥饿了,我们俩赶紧动手,先一起披着夜色去井边打水、到菜地摘青菜,然后劈柴生火、淘米煮饭,直到我们吃饱饭,一轮皓月爬上窗口,我才意识到今天是中秋节。我打开音乐课本,跟弟弟一起唱《爷爷为我打月饼》,唱着唱着,弟弟不知不觉就进入梦乡……

穷人薄命。经历过这个特殊的节日,我和弟弟渐渐明白了大人们平常所说诸如“学会感恩”“勤不富也饱”“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等句子所蕴含的道理,在母亲的眼里变得越来越乖。放学后主动分担挑井水、割猪菜、砍柴火、除地草、掰玉米等力所能及的家务事。每次完成任务,母亲总是煮一锅香喷喷的饭菜,以犒劳我们兄弟俩。

但再乖的孩子,也有被父母责怪和打骂的时候。有一次,记不得是因为什么事情和弟弟闹了别扭,没想到他“出卖”了我,把我做家务“偷工减料”的事向母亲告状,母亲气不打一处来,抓一根枝条就撵着打我,并声明不给我吃饭。我偷偷溜到墙角窥探着家里,待母亲拿着工具佯装去菜园翻地,我赶紧溜回家装满一碗饭菜跑到外面吃。

我早掌握母亲这个“把戏”,见我吃饭了,母亲也就消气了。

母亲气消了,我的气可没消。母亲走远后,我就把弟弟逮到一边,揪住他的小耳朵,以扭断耳根来威胁他:“以后还告状吗?”吓得他一个劲地求饶。

打断骨头连着筋。兄弟之间经常磕磕碰碰,但从不计较一时之懊恼,小打小闹之后依然和好如初。

家里虽然很穷,但庆幸的是,吃过文盲“哑巴亏”的父亲坚持送我们姐弟上学,不能当“睁眼瞎”。我们也争气,在校用心念书,念到初中毕业,成了那个年代村里少有的“文化人”。

特别是我破天荒考上巴马民族师范学校后,父母都乐开了花,乡亲们也都为村沟里飞出这样一只跳出“农门”的“金凤凰”奔走相告,弟弟更是欣喜若狂,说将来一定以哥哥为榜样,考取更好的学校。

读师范免交学费。但每个学期两三百元的日常开销,对我这个积贫積弱的农村家庭来说,仍是天文数字。每次临近开学,父母都为如何凑够这笔钱而喋喋不休吵得不可开交,这些情景在年少轻狂的弟弟眼前现场直播,心里或许留下了“负面”阴影。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渐谙世事的弟弟,初三毕业就选择辍学回家,与年迈的父母相依为命,起早贪黑卖苦力挣钱供我读完师范。

弟弟身强体壮,是一把侍弄庄稼的好手。收割季节,烈日炙烤,一般劳力一天能打出两三担稻谷便精疲力竭。而弟弟,一个人一口气肩挑背扛能打出五六担生谷,令人赞不绝口。一些媒婆纷纷上门介绍媳妇。弟弟开始一笑了之,久了便避而不见,渐渐地“失联”了。

其实,弟弟为了安静,在祖屋附近一个隐蔽的地方悄悄搭了一个窝棚,劳动之余,闭门耕读、自学函授教材。

江河行地,日月经天,一晃就是几个春秋。几年间,弟弟先后在各级报纸杂志公开发表百余篇“豆腐块”信息稿件和短篇小说、散文,还拿到了中专、大专和本科学历证书。

不久,国家规定,公务员招录“凡进必考”。2005 年度全区公开考试录用公务员,弟弟决定报考县级人民法院职位。这个职位,报名者众多,高手如林。开考前夕,我为弟弟鼓劲加油,勉励他沉着应试,旗开得胜。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笔试成绩出来了,弟弟入围面试。接下来,他过关斩将,顺利通过面试、体检和考察政审等环节。从一名“乡下农伯”华丽转身成为法院系统的一名公务员,弟弟奔狂之情不言而喻。他站在家乡的黄土高坡上,仰天长啸: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言毕,哈哈大笑,一瓶啤酒被喝了个底朝天。

在新的工作岗位,弟弟倍加珍惜,拼命工作。每年年度考核,他都被单位评定为优秀等次,多次立功受奖。2015 年,他获自治区党委、自治区人民政府授予“先进工作者”称号。

天有不测风云。弟弟在他热爱的事业上一路高歌猛进,无情的病魔却悄悄侵害着他。一天晚上,弟弟来电说身体不太舒服,服药也不见好转。我让弟弟来市医院再查。弟弟查出恶疾,我在懵了一下之后迅速清醒过来,四处预约各地相关医院和资深专家,第一时间前往复查确诊治疗。

经过系统治疗,弟弟病情得到稳定,他返回单位,边工作边服药治疗。顽强抗争三年多,病情再次恶化。我把工作效率与间隙的麻绳拧紧,尽量挤出时间陪护弟弟,鼓励他战胜病魔。弟弟调整心态,坚信身体一定向好。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香港浸会大学联合国际学院的侄女,放弃出国深造机会,考取家乡“三支一扶”,就近照顾她爸爸。每每侄女一出现,便是弟弟最开心的时光,目睹他们父女俩那份亲昵与快意,我和家人无不为之动容,悄悄走出门外,拭去眼角的泪水。

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兄弟生离死别呢。刚入不惑未达知天命之年的弟弟,还是带着诸多遗憾走了,留给我的,是无限的手足之间的伤痛……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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