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杰
【导 读】 在最新长篇小说《如何是好》 中, 阎真将视角下移到21 世纪年轻一代知识分子身上, 关注个体在外在物理空间与内在心灵空间双重挤迫下的流浪危机,展现了现代年轻人普遍存在的困窘处境。主人公许晶晶在寻找本身价值的空间流动体验与各种空间构型的转换后获得了自我的确证。在事业上, 于组织中 “客我”与初心“本我” 的二元统一中, 发挥出了个体性与独特行为型式, 赢得了独属于自身的社会空间。在情感上, 对爱情的坚守及小家庭的组建, 使得她从内部进行了重建, 在与时间的对抗中创造了崭新的精神空间, 找回了心理的平衡态。
流浪是人类生存的常态表现,从莎士比亚的精神漫游到卡夫卡精神流浪再到昆德拉的情感流浪, 流浪与文学是相伴而生的。不论是《曾在天涯》 中在北美饱受肉体与精神煎熬的高力伟, 还是《沧浪之水》中在省卫生厅摸爬滚打的池大为,抑或是《活着之上》 在大学教师岗位上艰难前行的聂致远, 空间挤迫下的流浪危机是阎真笔下诸多主人公解脱、升华的必经之局。现代技术在创造物质繁荣的同时, 也造成了相当体量的缺失, 个体陷入情感被否定、道德遭忽视的怪圈。追求所产生的压力与危机感是信息化社会回避不开的生存难题。阎真新作《如何是好》 就围绕女主人公许晶晶求学、求职、择偶路上的诸多困境展开, 呈露了年轻个体生活在都市空间的夹缝中, 以悬浮姿态所持续着的外向与内向的流浪羁旅。
当空间被权力化后, 地理体验与自我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陈召荣将外在的流浪定义为: “带有明确目的性的出游及由此展开的行旅生活, 表现为与属己的生存场的本土相分离的流浪形式。”[1]8许晶晶在麓城的流浪体验就是以追求理想为目的的生存空间的主动寻找。她与《人生》 中的高加林、《城的灯》 中的刘汉香一样, 被都市这座现代化梦工厂吸引, 渴望在充满魅力的繁华景观中实现人生价值。小说中,以她为代表的年轻一代所面临的首要外在流浪危机就是住宅空间的局促。城市里悬殊的贫富差距, 给普通人带来的是日渐缩窄的住所, 个体与城市主体物理空间形成了彼此相离移的孤立状态。阎真在小说中勾勒了两个对比鲜明的地理空间:富人的世界是光明与旷阔的, 穷人的世界则是黑暗、拥挤的。如迈克·克朗所说: “上层社会的景观所表现出来的特征就是排他与对抗。”[2]在城市, 富人显然控制着更多的视觉空间, 他们对居住空间的占有即权力的象征。许晶晶初次来到李亦明家时, 别墅旁的草坪将其与周围隔离, 为上层社会提供了专属的隔离噪声空间。周科长所居住的别墅区与其中独享湖景的视觉并置, 同样彰显了富人对物理空间的扩张性享有。与之相对, 许晶晶毕业后只租得起8 平方米的卧室, 与三人共用着脏乱狭小的厨房。在与叶能同居后, 两人缩在如“杂物间” 般昏暗凌杂的房子中生活, 昂贵的租金使穷人被天然排挤于上层景观之外。这样反差的地区体验, 使个体有着难以融入都市主体的无依感。诚如海德格尔所说: “人的存在基于栖居。”[3]栖居的基本特征就是提供对个体的保护。在麓城, 许晶晶面临的不仅是不能为其提供保护的落脚居所, 还有学业、事业领域的 “真空” 危机。对她来说, 有了保研的奖学金或工作的稳定收入, 也就有了栖居的基础, 但一切生存下去的空间似乎都被物化的人际关系所取代。秋招、春招招聘会现场就是欲望和人际网络交错的地理空间, 一些职位成了普通人无法进入的“真空” 领域, 不平等地位使个人被社会竞争挤压至角落。她不禁发出感慨: “这个世界不是福利院, 谁想得到一点什么, 就肯定要有相应的付出。”[4]136不论是作为物理实体的住宅空间, 还是抽象化的职位空间,都有着被市场资本物化的风险。个体试图与社会空间产生关系, 但有限的社会岗位不能容纳所有人。激烈竞争的挤压使存在者进入了市场的计算行为, 土地、空间都成为商品被投入买卖行为, 交换的普遍化使个体被抛向与自身生存场分离的流浪危机中。
随着在麓城找到工作, 许晶晶有了暂时性身体安放的住所, 却始终没有心灵栖居的家园。漂泊孤寂感萦绕而成的危机感时刻提醒着她不能停下脚步, 心理空间锐减所带来的失语使她难以自洽。内在的流浪“指人精神上的失落感、漂泊感、彷徨感、迷惘感、虚无感、荒诞感,以及心灵的无可归依感, 是在精神上寻找出路中的迷惘”[1]8。它表现为行为个体在漂泊中的一种心理状态和身份意识, 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漫游。升学与求职上的不顺使许晶晶的归属感进一步丧失, 内在流浪危机感的陡增是在意识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而产生的。伴随着保研失败、电视台留岗未果、物理学院课题组职位落空, 其陷入了自我否定与怀疑。当优博在周边教育机构的竞争下面临倒闭时, 她感慨“就连这点看不到前途的生存缝隙,也有了问题”[4]201。原本就逼窄的生存空间再一次遭到了挤压, 让个体备感形势危急。事业空间缺失的焦虑, 让她感觉总有无形的力量在捉弄她。弱肉强食社会中的恐惧感使其与周围女生产生了心理上巨大的差距与隔膜。她眼红年级里有优秀男生围绕的漂亮女孩们, 羡慕有父亲帮助找到工作的闺蜜秦芳, 笼罩在许晶晶心理空间内难以承受的重压, 使许晶晶留存着不在场的他者所特有的疏离感。在一次次失败后,她的生存理想连续态受阻, 现代教育唤醒的主体意识被现代数字工业文明所消解, 个体始终处于“非我”的耗尽状态, 精神生活临近缺氧风险。除此之外, 这种内在的流浪危机也是伴随着情感流浪危机而不断持续的。小说展示了受市场经济法则支配下的情感困局。本应是由相互欣赏激发的爱情空间变成了商业化的消费空间, 公园里的相亲角就是这一法则的具象化实体展现。在相亲角, 单身男女的信息被当成商品陈列, 摆放者大多是他们的父母,列出的自身条件与需求就是隐形的条件交换。就许晶晶个人来说, 在经历与初恋章伟的苦涩爱情悲剧后,心中渴望的纯真情感也遭到了市场法则的无情破坏。从倡导灵肉分离论的范哥、刘老板到不为收获而只为猎取目标的比熊, 再到以自我利益为中心的小沈、彭先生……各种男性对许晶晶情感伦理禁区的一次次道德冲击, 将她推向不断解构中的伦理考问困境, 瓦解着爱情的神圣。无处安放的对于爱与情感的坚守,使其内心的苦闷越发觅不到出口。然而, 青春与时间的前进步调仍在持续。如埃里克·S.雷比肯所说:“通过时间表现的情节有助于故事的空间意识的发展。”[5]不断前进的时间加强了紧迫感, 也进一步强化了空间的挤迫感。随着城市生活节奏的加快, 其碎片化的特征越发明显,作者的叙述节奏也随之加快。就在这奔流不停的时间中, 她开启了一轮轮的自我确证之旅。
这种自我确证的过程即寻找自我价值的空间流动体验, 在各种空间构型的转换后, 许晶晶不仅获得了多方信息, 也重新认识了自我。小说中颇有空间意味的正是主人公的两次回家。第一次是在决定进入民办培训机构优博后, 她深感愧对父母与家人多年的付出。上学时每日盼望的回家, 从甜蜜的愿望变成了痛苦的旅程: “在登上长途客车的那一刻, 我就感受到了心的紧缩感,像有一只隐形的手, 在把它捏紧。离家越近, 我的负罪感就越强烈。”[4]149回家本应是愉快的经历, 是在外劳顿后见到父母与妹妹的温馨与慰藉,但这种本应象征着身心回归的回家与到达成了令人负罪的荒漠化体验。在父母的失望与谴责中, 许晶晶像一个被审讯的罪犯。这种超验的无家可归状态不仅透露出个体在都市求得一席生存之所的艰难, 更体现了嘈杂时代下年轻一代难以建造心灵居所的永恒流浪与漂泊感。第二次回家是在优博解散、进学而思试教遭落选后。许晶晶意识到在教育机构长久待下去是一种“一眼看得到头, 展开空间就这么一点点的生存方式”[4]206, 于是决定放弃对麓城的执念回到津阴。她就像卡夫卡微型小说《回家》 中漂泊后回到故土的主人公, 想通过“回家” 来寻找自我身份的认同感, 却以失望告终。当她还没跨入县城一中的大门, 就意识到: “麓城的好, 是说不清楚的, 可那种好, 就是如此清楚地摆在那里, 让人感到熨帖。”[4]207麓城给予了许晶晶难以融入但也无法舍弃的存在体悟。城市所提供的多面方便的服务、设施及机遇形成了其独特的集聚力, 催生了个体更高级别的生存期望。这次的归家让她认识到自己不仅是承载着家人期冀的外向“走出去”, 更是从内在真正地希望从城市获得价值与认可。她不想像学姐赵梦娥一样一辈子待在没有想象空间的县城一中, 于是决定再次回到麓城碰碰运气。二次归家让流浪者憬悟出: 再回去是不可能了。“流浪的结局只能是无穷无尽地寻觅, 从寻找‘乌托邦’ 这一角度来看, 浪漫主义者的流浪几乎是必然的。”[1]207回到二圩镇的无聊与失望, 让许晶晶真正回到自身本质需要, 诞生了自我意识。对心中理想的追寻, 使故土失去了固有的情感价值, 这也表明了出走者在起程后就没有归宿, 在路上就是人生的必然。正是在这现代工业化物质潮流中对精神空间寻找的路上, 个体不断进行着对于自我存在价值的倔强寻觅。
许晶晶在社会空间中的自我价值实现之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是在他人评价中客我的完善、主我的坚守共同作用下完成的。在流浪的旅途中获得精神上的自由感, 显示出她作为接受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区别于他人的差异性特征。个体流浪的危机并不是主动的选择, 而是空间被压缩后的被动结局, 内心实则无比地渴望着安定。在培训机构待了两年后, 许晶晶对其有了依赖与感激, 在吃散伙饭的过程中流下了不舍的眼泪。当她所在的金帆地产面临楼市的寒冬危机时, 她也始终感念着公司的知遇之恩, 没有像其他同事一样为了“介绍费” 帮别的楼盘拉人。正如米德所说: “自我出现在经验中, 基本上是作为一个具有它所属共同体的组织的‘客我’出现的, 这一组织当然表现在个体的特定天赋和特定社会情境中。”[6]“本我” 是“客我” 深刻而稳固的基础, 个体在对社会做出反应时, 使自己顺应共同体, 也期待着客我与本我的融合。信守诺言、履行自己作为员工的义务, 为许晶晶提供了“本我” 自尊的基础。她将自己当作其所属共同体中的特定成分, 在组织期待的 “客我” 与初心 “本我”的二元统一中, 真正发挥出了个体性与独特行为型式。上司令总的青睐、售房业绩的出众、在销售培训班上他人的欣赏……都是 “本我”的价值被客体发掘后自身能力被肯定所获得的满足感。在金帆公司售房这一有组织的社会行为过程中,她依恃自身精神高地持守, 获得了与他人区分开来的特征与地位。不托靠金钱利益所积累出的人际网,使其真正在实质上成为自己世界中独一无二的关系中心, 也赢得了所在空间内他人的尊重。
除事业空间之外, 不难发现许晶晶的安定感是伴随着在麓城有独属自己的家宅而逐渐建立的。小家庭的组建使她从内部进行了重建,在与时间的对抗中创造了崭新的精神空间。“有时候, 未来的家宅比所有过去的家宅更坚固, 更宽敞, 更清晰。”[7]未来的家宅包含着主人公对惬意、舒适、健康、稳固的向往。贷款而来的90 多平方米的房子是许晶晶在麓城栖居的一个特征, 承担着她对于美好未来的畅想, 也使其与周围的世界构成了一种 “居住”的关系。在情感流浪途中, 她没有接受比熊式与伦理传统对抗的性爱漂泊, 也没有接受范哥、刘老板式不承担责任只享受过程的交易游戏,而是选择了人品好的都市边缘人叶能。当爱情变成稀有物并与条件画上等号, 执着、专一甚至有些笨拙的叶能是与许晶晶一样, 不愿放弃对生命本真追求的人。在与叶能结婚后, 许晶晶不再恐惧时间的流逝。她感慨岁月终究会过去, 并非只有自己一人被淹没: “现在每过去一个月, 心中都有了一点松弛, 离还完各种贷款, 又近了一点。”[4]341虽然叶能不能像李亦明、刘老板一样给予她诸多物质上的支持, 却使其获得了爱情和婚姻相统一的自我价值感。他们组建的家宅成为两个人共同的乌托邦, 城市中专属的归宿使流浪之途增添了安全感。怀孕后,许晶晶更是以一种崭新的方式赋予新的生命以存在之光, 在呵护与守卫中培植了心灵的硕果。
数字化信息技术的高速更新,生活节奏的加快, 并没有因为小说的结束而停止。井喷式涌现的新知识对服务产业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许晶晶需要不断接纳房地产相关的知识来提高自己在空间内的竞争力。小说结尾处, 她利用自己根植于地产销售领域多年的经验与阅历, 为了房产直播做足了准备。期望借助直播等媒介成倍扩展出的互联网空间, 跟上时代步伐, 开拓出新的自由生存领地。作者借许晶晶的经历表明: 个体只有以顽强的生命力扎根于同一领域, 并保持着与其他知识、文化的碰撞, 才能积累出自身的优势, 从而创造出专有的立足空间。小说中, 每当主人公备感时间的残酷无情与空间的狭小无光时所出现的那片星空, 就是作者开拓出的一个超越时空的精神乌托邦, 也是通向心国的天桥。它是不被商业消费污染的纯精神领地, 帮助她在日益剧烈的生存竞争与日渐加快的生活节奏中找到心理的平衡。在浩瀚宇宙的精神漫游中, 许晶晶经历了“失落—调适—找回” 的心理平衡态。阎真试图通过坚守 “本我”来医治时代病, 以爱的光辉遮蔽肉艳色彩, 从而开启膨胀社会中的道德拯救之途。在流浪危机中不抛下什么, 也是作者透过许晶晶这个人物身上的人性光点所传达的良方。正是对这些健康生命不可缺失的“活性”质素的发掘, 使《如何是好》 真正成为一部深度启迪的生存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