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顺天府学“旗舍”与“学宫”之争

2023-12-15 04:47关笑晶
读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满汉学宫旗人

关笑晶

明清鼎革,京师迎来浩大的人口迁移,内城民人被徙至城南居住,八旗兵丁各按方位入驻内城。其中,镶黄旗满洲旗人被安置到今北京东城区府学胡同,这里坐落着培育北京地方人才的重要学府—顺天府学。

学宫,作为萃诸子、崇孔门、祀大儒的殿堂,在饱读圣贤书的汉官士绅眼中,是不可玷污的圣地。但对初入京城的旗人,携家带眷、马匹成群而营舍未就的生活压力远大于学宫的象征意义。是建旗舍,还是保学宫?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皇帝、部院、缙绅和旗员之间展开艰难博弈,为我们展开清初满汉价值观从剧烈碰撞、不断磨合直到逐渐统一的历史进程。

一、 旗人入居京师儒学圣地

崇祯年间,大明江山在战乱中残破。顺治元年(一六四四),清军跨过万里长城成为中原王朝的继承者。进入北京城的是世代生活于东北森林、沿河而居的北方民族,由满洲贵族联合汉、蒙古、达斡尔、索伦、锡伯、高丽等族属组成的多民族共同体—他们不但服饰、语言、习俗等方面与中原文化殊异,在管理体制、身份地位、司法审判等方面皆不同于汉人。新的王朝以“旗”为单位统人统兵,形成了清代特殊的社会阶层—旗人。

按照千百年来的聚居习俗和行军方式,抵京后的八旗官兵各按方位,划定旗界驻扎。镶黄旗满洲五参领下第十七佐领,被分至今东城区府学胡同居住,培育京师人才的顺天府学也坐落于此。顺天府学是府级地方官学,自元末报恩寺改为大兴县学、永乐元年(一四0三)升为顺天府学以来,一直作为顺天府唯一的地方学宫和举行春秋释奠、乡饮酒礼的祭祀场所。此外,这里因邻近文天祥被关押和死节之处,文丞相祠也供奉于府学之内。

镶黄旗满洲第十七佐领满额为三百个旗丁,加上家眷家奴、马匹军械,全部人口至少要翻三倍。每个旗丁按品级分给旗舍二间至二十间不等。由崇圣祠、先师庙、乡贤名宦祠、文昌祠等院落组成的顺天府学占地广大,在本已拥塞的胡同中,大大压缩了旗舍的空间。与各地普遍衰败的学宫一样,京师的顺天府墙垣坍塌、界址不明,呈现出一片萧索—对初入京城的旗人而言,正好用来建造旗舍。为充分利用空间,旗人紧贴学宫墙垣盖房,学宫被“夹心”在旗舍之间,绕行不便,旗人又在围墙上开凿便门,从中穿行。此外,学宫内的水井,也是旗人日常生活所需。北方民族战斗和出行均需大量马匹,满洲人喜食猪肉又普遍养猪。旗人生活和饲养牲口要进出府学汲水,马匹则需牵入至水井旁列槽。府学原本用于习射的园圃平整空旷,因适合旗人牧马而尤受欢迎。

旗人入居后的顺天府学仍因陋就简,维持着教学和祭祀。然而,旗人的到来让本已衰败的学宫雪上加霜:其一,盖房拆毁墙垣、侵占土地、私开便门,甚至偷盗砖瓦木料,造成学宫建筑被破坏;其二,旗兵往来穿梭、张挂弓箭,旗妇入内汲水,儿童玩耍嬉闹,马匹四散践踏,马粪遍地,严重干扰了严肃、洁净的教学秩序(康熙《大兴县志》卷二《学校》)。

入关之初,清政府在内城圈房、建盖旗舍,造成大批原居人口的转徙、社会不安、怨言丛生。对饱读圣贤书的汉人儒士来说,明清鼎革使前代学宫圣殿变为市井,除心痛屈辱外,更对新王朝的执政理念感到忧心忡忡。《礼记·学记》 载:“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儒家思想是历代中原王朝推行的主导政治思想,而学宫是中央政府推行儒学教化的重要场所。对学宫的重视和尊崇,代表着中央政府对儒家思想的全面接受、施政治国的正统性,以及执政者的道德准则和取向。辇毂之下的顺天府学,如被旗人侵占而日渐颓毁,则必四方风动、人所观法。在社会动荡、满汉矛盾仍未调和的清初,旗人在京师顺天府学这种毫无禁忌、离经叛道的行为,无异于火上浇油,几乎击穿了汉人儒士的精神信仰底线。

二、 满文禁约与地方官的困局

顺治九年(一六五二),崇祯朝进士、顺天府府丞薛所蕴向礼部上《题请清字禁约木榜》,文中揭发旗人在顺天府学比屋连墙、穿梭行走、拆毁学宫的行径。他请求礼部刊布清字告示,以便对旗人进行约束。四年后,继任府丞王登联再次题请礼部新立清字禁约,以约束“无知人等”肆意拆毁搅扰(《康熙顺天府志》卷八)。

薛所蕴、王登联两位顺天府府丞题请的“清字告示”为何物?“清字”即“满文”,是满洲旗人的母语、清朝的国语。清廷以满文书写的告示、木榜等公文,盖以部门官印,发布禁令条例,其内容具有法律约束效力。早在崇德四年(一六三九),后金户部即用满汉文合璧告示,上钤满文篆字“户部之印”,示谕官民禁种烟草之事。清初,因满汉人等言语不通,汉官向朝廷请求“清字禁约”与旗人制衡的例子屡见不鲜。顺治二年( 一六四五 ) ,孔子第六十五代孙孔衍植从山东来京,发现其位于太仆寺街的宅邸即将被三位满洲官员圈封。为免无家可归,这位孔子后人只得向皇上伏请保留宅邸:“恳天语颁给清字禁约,昭布永遵。”(《曲阜孔府档案史料选编》第三编第三册)

礼部下发的第一块“满文禁约”在顺天府学大门前立了四年,然而“不意数经雨水,遂尔倾坏”。被雨淋湿、无人理睬的满文禁约,折射出清初地方官在“旗舍”与“学宫”之争中的多重困局。

首先,虽有禁令,无所责成。薛所蕴参奏旗人破坏学宫之事,顺治帝立即下谕:“令顺天府学附近居住旗人将私开便门尽行堵塞,不许拆毁作践。如有不遵者,许看庙人役不时锁拿,解拿至刑部,治罪不贷。”(康熙《大兴县志》卷二)然而,这个来自“高层”的方案看似态度坚决,却难以实施。如薛所蕴这般地方大员都抱怨“屡禁不能”之事,令“看庙人役”去锁拿旗人何其难也!王登联再次上书时指出了应由“旗人管辖旗人”,此次礼部责成“镶黄旗满洲牛录章京分得拨什库,将学宫内旗房立即拆卸,另行盖造”。“分得拨什库”为满文fonde bo?okū 音译,是八旗佐领下的副官,协助佐领管理所属旗下户口、田地等事务。八旗组织层层隶属,一旗佐领犹如一族之长,为旗内主官。在佐领没有授权的情况下,下级旗官很难尽力推动缉巡。无责成之人,犹如一纸空文的“满文禁约”在风雨中倾颓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次,旗民分治,互難管束。清朝入关,施行“旗民分治”的二元管理体制。旗人受辖于八旗制度,民人(主体是汉人)则沿袭明代的省府州县制度,两套系统互不统属,所以面对旗人对学宫的侵扰“教官既不敢言,有司莫能制”。即使府学任教的汉人教授,也难以管束八旗生员。入关之初,顺治帝即输送旗人子弟入顺天府学,这本为融合满汉的契机。但八旗童生仅需向佐领出具“呈子”(个人简历)即能入学,水平良莠不齐,甚至有不能读写之人。又因旗人四处征战兼语言难通,汉教授无力管束,索性课堂上不将八旗生与汉生一起教学,这使旗汉之间反生隔阂(《八旗通志》卷九十九·学校志六)。

面对地方官接续不断的题奏,礼部、工部新立满文禁约:“顺天府学宫属镶黄旗分内,旗人居住并无不妥……然学宫内不便仍留。”禁约的内容好在基调明确,王登联立即协同工部清理丈量、堵塞便门。但限于财力(实力),仅将大成殿区域腾退整修,于泮桥处再建重垣(康熙《 大兴县志》卷二)。这个新的界址,仅为明代府学的核心部分,其余各处仍为颓圮敝漶、鞭长莫及。至此,在朝廷斡旋下的“旗舍”与“学宫”之争,经过多位地方官员的不懈努力,迎来一个艰难的平局。

三、汉军旗人的奋斗

康熙朝初年,全面恢复学宫的历史契机,留给了一个身份特殊的群体—汉军旗人。

汉军八旗主要来自明末归附或俘获的人丁,以汉人为主。天聪朝初年,汉军八旗作为新型火器部队,负责红衣(夷)大炮的铸造和管理。满文称“汉军”为“ujen cooha”,译为“重兵”,军事实力可见一斑。入关后,因军功而恩封的众多汉军名臣,如宁完我(汉军正红旗)、洪承畴(汉军镶黄旗)、尚之信(汉军镶蓝旗)等绶官于北京。这些汉军旗人在京城家资富赡、位高权重,与满洲、蒙古大员同列朝班、关系密切;又具有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传统,对中原礼俗驾轻就熟。清初,汉军旗人在北京寺庙的修建、香会的组织、宗教供奉等方面,带动满洲、蒙古旗人宗教行为和观念的变迁,引领八旗内部成员对汉文化日益靠拢。同样,汉军旗人“大明骨、大清肉”的双面文化特质,也改变着文化冲击下京师顺天府学的历史走向。

承担起重整顺天府学重任的是汉军旗人高尔位。高尔位,祖籍锦州,其父随祖大寿投诚后金,隶汉军正黄旗。他幼年好学,顺治四年(一六四七)中举人,从县官做起,以工部尚书卸任,终年七十七岁。科举出身的高尔位注意到满汉之间因“学政”而起的矛盾,故多次向朝廷提出“禁止贡院抢夺”“请满汉均沾乡饮”等事关学政、考试和祭孔等建议,并于顺治十三年(一六五六)重修山西泽州府文庙、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重修辽东兴城文庙,致力以振兴学宫为“满汉一体”架设桥梁(南炳文等《清史纪事本末》第三卷)。他在京师连续两次组织顺天府学的重修,立康熙三年(一六六四)《顺天府学庙碑》、康熙七年(一六六八)《顺天府学明伦堂及育贤坊碑》、康熙十年(一六七一)《文庙碑》三通石碑,从中可总结高尔位制胜的三大“法宝”:

第一,联合关键人物。高尔位首先寻求与京兆尹(相当于今北京市市长)甘文焜共同举善。他率先捐出三百两俸银用于启动修建工程,并以“督视学政”之职尽力游说。甘文焜为官学生出身的儒臣,且同为汉军旗人,对重修顺天府学早有同心。高、甘的倡议让顺天府学的重修有了地方高官的背书,大大鼓舞了其他官员的信心。

第二,发动监察官员。从三通碑文看,高尔位发动的官员包括光禄大夫王崇简、都察院左御使孙承泽、顺天府照磨黄忱孝、儒学教授汪湄等,这些人物代表着主管监察的三法司、负责“纠弹百官非违”的地方官,以及负责学政的顺天府学教授(按顺治帝谕旨,其也有缉拿侵犯学宫旗人之权)。这些人物均与“纪检监察”沾边,很难说是巧合,还是高尔位为震慑有意为之。

第三, 动工迅速毫不拖延。顺天府学首次重修于康熙二年(一六六三)动工,三年后工竣。此时府学面貌大为改观,然明伦堂与育贤坊,因财力耗尽未修。高尔位立即在康熙六年(一六六七)开始第二轮运筹,将剩余二处建筑修缮完工。

高尔位所主持的两次重修,是顺天府学经历“旗舍”风波之后的首次大兴土木,大成殿、棂星门、奎楼、明伦堂、启圣祠、乡贤名宦祠等处,殿堂崇严,庑配森列,斋舍整肃,这极大地提振了在京汉官的信心和气势。前来拜谒的士绅,无不欢欣鼓舞、交口称赞。矗立学宫内的三通石碑,将汉军旗人高尔位重修府学之人之事刻入贞珉、万古流芳。

四、满洲君臣的参与

“三通石碑”并未能为争端画上句号。在重修仅八年后,旗人又卷土重来,将顺天府学部分占为镶黄旗满洲都统衙门公署(康熙三十四年《顺天府学宫记》)。直到康熙二十一年(一六八二),皇帝命顺天府府丞张鹏与镶黄旗满洲的旗员一同盟誓,勒石为约,永远肃清学宫,以北方民族最古老、最神圣的形式结束了长达四十年的“学宫”与“旗舍”之争(康熙《大兴县志》卷二《题请禁约清理疏节文》)。

信奉儒学的官绅请旨疏奏、周旋筹措,其目的是通过重整地方官学来恢复封建王朝的教化体系,向满人传授孔子之道,期待天下恪守共同伦理风俗,这是顺天府学艰难重整的重要外因。那么,从旗人角度,自白山黑水入主中原的四十年间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呢?

首先,满洲皇帝愈加强调崇儒礼制的“满汉一体”。关外时期,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主动与汉人、汉文化接触互动,但因忌惮儒家文化对满洲传统和风俗产生影响而心存戒备。定鼎中原后,清廷为安定和笼络士大夫,提倡“以孔孟为师,以圣人为法”,但最初并不对满汉做一体要求。如顺治元年,皇帝祭孔仅由汉官陪礼,旗官并不参加。自清圣祖康熙帝以来,尊孔崇儒的礼俗逐渐强调满汉一体,并无例外。自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起,皇帝祭孔时三品以上的满洲文官亦需斋戒二日陪祀。至康熙四十九年(一七一0),便要求地方的大小武官均一同入先师庙行礼。再以“乡饮酒礼”为例。此汉俗每年由德才兼备的地方缙绅、乡贤老者在学宫举办。康熙九年(一六七0)皇帝决定乡饮酒礼“满汉一体举行”,让满人官员与地方汉人的圈子互相靠近,积极了解和参与学校事宜(邓子琴:《中国礼俗学纲要》)。

顺天府学宫图(国立北平研究院顺天府儒学平面图,一九三三)

其次,旗人子弟、满洲教授加入府学。旗人子弟除在八旗官学、宗学等处接受教育之外,顺天府学也是八旗童生受业之处,每年向国子监选拔满洲、蒙古、汉军各一人,名额与汉学生相同(《八旗通志初集》卷四十八·学校志三)。随着科举成为旗人出仕的途径,旗人在考试中也逐渐崭露头角。康熙三十二年(一六九三),顺天府学“掇经魁、登贤书者,满汉三十余人”,旗人巴尔布、金启宗、何尔泰、花善等荣登虎榜(康熙三十四年《顺天府学宫记》)。为了解决汉教授不会满文、难以管束旗人的问题,雍正四年(一七二六)顺天府学又添设两个“满洲”定额:满洲教授一员、满洲训导一员,均由八旗进士、举人、恩拔岁贡生中选用,专门负责满洲、蒙古八旗教学(《大清会典则例》卷六十八·礼部)。此举不但有利于旗人学业精进,新增的满蒙旗人骑射、翻译等课程也丰富了顺天府学的教学内容。雍正四年特立《满洲儒学碑记》石碑,记述旗人于顺天府学宫内授业始末,以垂满洲后世永不忘教化之大务。

在满洲皇帝崇儒的“风向标”影响下,在八旗教育逐渐完善下,发生根本变化的还有旗人群体对京师的家园意识。自从龙入关,东北这块旗人心中的“根本重地”,从流传着布库里三仙女传说的神圣故土,逐渐变为遥远陌生的边疆([美]邵丹:《故土与边疆:满洲民族与国家认同里的东北》)。随着在京师生活的日深月久,旗人购置产业、修建家庙、立碑撰楹、赶会进香,在文化和精神上与京师生活愈加密切。曾经在学宫内“喧呼赌博、取土掘坑”的无知人等,对顺天府学宫的认知也发生了逆转。受业于府学的旗人不但虔诚地为学宫内掌管科场的文昌帝君撰立碑刻(雍正三年《文昌帝君阴骘文》),还与汉人师生一同为重修“母校”慷慨捐资(嘉庆十三年《顺天府学宫记》、咸丰四年《顺天府文庙碑》)。进入顺天府学成为一些旗人世家引以为荣之事,乾隆四年(一七三九),满洲大学士鄂尔泰的儿子鄂弼、鄂宁入顺天府学学习,被郑重地记录于家族年谱中(《襄勤伯鄂文端公年谱》卷一)。而死后能被供奉于府学的名宦祠,也成为京城旗官一生勤勉、为官清廉的最高褒扬。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京师官员满洲镶蓝旗人格尔古德死后“直隶士民追念其功”,将其牌位入祀順天府学名宦祠,作为地方贤臣被永世供奉(《八旗通志初集》卷一百八十六)。

今天,顺天府学旧址大部为府学胡同小学使用,仍继续承担着培育京师人才的重任。当我们走过学校的大门,会发现一口水井的痕迹。这是康熙三十四年为避免旁居旗人进入府学汲水而专门开凿的。它记述着清朝初年,来自白山黑水的旗人群体融入中原文化过程的曲折和复杂。文化隔阂、语言不通、畛域未化等诸多问题造成的“旗舍”与“学宫”之争,在多重因素的相互奔赴下逐渐弥合:汉人士大夫对儒家政教系统的不懈捍卫、汉军旗人利用特殊身份为汉文化地位的争取、满洲皇帝对“满汉一体”尊儒政策的推行,以及旗人群体对京师和学宫观念的转变。从宏观历史进程来看,辇毂之下的顺天府学最终在康熙年间逐渐从废弛走向重整,亦不失为清代满汉关系走势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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