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画中的茶器

2023-12-15 04:47郑培凯
读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宋画茶事茶器

郑培凯

长期以来,人们研究唐宋茶器,主要靠的是文献,如陆羽《茶经》、蔡襄《茶录》、宋徽宗赵佶《大观茶论》、审安老人《茶具图赞》等。一般讨论陆羽创制茶器,是说陆羽创制了二十四种茶具,但是,《茶经·四之器》却共列二十五器:风炉(灰承)、筥、炭挝、火、、交床、夹、纸囊、碾(拂末)、罗合、则、水方、漉水囊、瓢、竹、鹾簋(揭)、碗、熟盂、畚(纸帊)、札、涤方、滓方、巾、具列、都篮。或许古人是为了方便,以十二的倍数,泛说“二十四”,形容创制的茶器既多又规整。还有一个说法是,都篮是盛放容纳茶具的器具,所以不算在二十四器之中。其实,陆羽创制的茶具当中,有许多不是通常说的“茶具”,而是煮茶煎茶使用的水火器。到了宋代点茶的器皿,蔡襄《茶录》列有茶焙、茶笼、砧、椎、茶钤、茶碾、茶罗、茶盏、茶匙、汤瓶十器,省略了水火器。赵佶《大观茶论》列了罗、碾、盏、筅、瓶、杓,几乎只剩下了瀹茶器与饮茶器。南宋审安老人《茶具图赞》则列有十二器,相对较为完备,但也跟《茶录》一样省略了水火器。

近几十年来,因为考古文物的出土与发现,如法门寺地宮的茶器、吕大临家族墓的茶器,都呈现了实物佐证,对唐宋茶器因此有了更清晰的认识,特别是茶器的材质与瓷器烧造和施釉的技术。同时,我们也发现不同瓷窑烧制的精品,可以在同一批埋藏的窖藏或墓葬中出现,显示古代茶人对茶饮瓷器有着多元多样的喜好。

浙江大学出版社的《宋画全集》,又利用高清影像技术,在全世界收集宋画数据,为宋画解读提供了新的视角与材料。黄晨整理《宋画全集》中与茶饮相关的图像,撰写了一本《宋画茶韵》,联系文献资料与文物茶器,尽量解析唐宋茶饮如何使用茶器,让我们进入唐宋饮茶的情景。用他的说法,就是:“将茶文化中原本雾里看花的一些节点,做了祛魅和还原,俾使画里画外,茶味隽永。” 他对宋画做了极其仔细的梳理,对画中涉及茶事的图像分析入微,认为茶事入画,大致有三种类型,一种是茶具的描绘,一种是茶事的渲染,再有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茶。这些图画中最可关注者为雅集与游园,其次则是人物图,其中往往有对茶事的细节描绘。

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局部)

为了显示宋画中的茶事,这本书共分五章:第一章讲述宋画中所表现的宋人生活,展示宋人对生活美学的关注。文人雅士的琴棋书画诗酒风流之外,一般士民也讲究插花、烧香、点茶、挂画。第二章梳理唐宋茶书文献,分析当时茶仪、茶器和典故。第三章以传世宋画中的茶事描绘对应文本叙述,还原唐煎宋点的仪轨,以及茶器形状与色调。第四章以宋画为据,讲述宋人茶生活的细节,以及喝茶的场景。第五章从茶艺到茶道,探究“茶禅一味”的原委,还原“吃茶去”的初心。

仔细观察《宋画全集》的高清图像,可以发现许多文献没有提供的场景与茶器的实物形象。如《商山四皓会昌九老》(辽宁博物馆藏)这样的长卷中,观测点从草堂论书画的场景,移到侧厢的茶房,就会发现,茶房中有书僮扇风煮水,旁边的茶桌上整齐叠放着茶碗茶盏。茶房外面,另有一僮跷脚休憩,显然是来回行走、提瓶点茶的茶僮,随时为赏画论道的雅士提供茶饮之乐。从现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饮茶图》中,更可推想大户人家室内饮茶的场景,窥知僮婢煮茶与上茶的情况,反映茶饮从茶炉煎煮到呈进内室,以供主人饮茶的流程。画中的青衣小鬟托着茶盘一路行来,进到内室,主妇正在室内静立候茶,形成宋人生活中闲雅的画面。

宋画中常见的茶器,有茶炉(风炉/ 燎炉)、(铫子/ 铛)、汤瓶、茶碗(盏/ 杯)、盏托、茶碾、茶匙和茶筅,经常出现在宋画之中。黄晨在书中指出:

首先可以拿来观瞻的是《萧翼赚兰亭图》,此题画作在《宋画全集》中有三件,一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一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另有一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前两件都有关于煎茶的场景描绘,北京的较为清晰而简略,辽博的略有漫漶但陈列更为完备。《赚兰亭》的图像上,可以看到白色的茶碗与黑色的盏托,《茶经》曰:“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画中的白色茶碗是否为邢窑不好说,但一定不是《茶经》所推崇的越窑。而唐人煎茶不用的盏托是宋代点茶必需之物,出现在表现唐人故事的画面中也算是画家无意流露的时代特征吧。

黄晨读画十分仔细,也为我们指出,宋人想象中的唐人饮茶,选用茶碗,并不一定是陆羽极力推崇的越窑青瓷。宋画是宋人所画,画唐朝饮茶,当然是出于后代对唐人生活场景的想象,有臆想的成分,不见得忠实呈现了唐代实况。但是,唐人饮茶也不可能人人都遵循陆羽所说的“邢不如越”法则,非得用越窑青瓷作为茶具不可。陆羽推崇越窑茶碗为最,也就是陆龟蒙赞叹的“秘色瓷”茶盏:“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是皇家宫廷使用的贡器。秘色茶碗等级虽高,并不能排除有人爱好精美纯白的邢窑茶器。从唐到宋,邢窑到定窑的白瓷,如银如雪,风格精美细致,一直传承有序,近年来定窑考古发现的瓷器可以作为明证。同样的情况,我们还可从吕大临家族墓的发掘,同时出土了珍藏的建窑兔毫茶盏与定窑白瓷茶盏与盏托,看到北宋人虽然最为崇尚建窑黑瓷,但也不排斥精美大方的白瓷茶碗。

黄晨书中,继续探讨《萧翼赚兰亭图》所提供的饮茶图像数据:

辽博所藏图画可见的茶器有:风炉、茶铫、竹、茶盏、茶托、具列、鹾簋、熟盂、水方、瓢、火,比故宫所藏多出了火、水方等物。画中有一个木制承案,之上的三足风炉足间开窗与《茶经》相类,炉颈两耳置环,通体也是光素无有文字藻饰,迹近故宫藏画中的三足泥炉。承案上尚放有鹾簋,其中斜伸出来的就是用来舀盐花的“揭”了,而鹾簋的合盖就放在具列上靠近风炉的地方,已经模糊了。司茶人的脚边斜躺着火,最前方的瓦盆应是水方,《茶经》说“水方以椆木、槐、楸、梓等合之,其里并外缝漆之,受一斗”。画中的看起来更像是瓦制,宋代的一斗合今天的 6.7 升,按体量看应该不差,且其中还漾着一把瓢。与北京所藏比较,这些多出的器物增加了细节,更加准确地还原了煎茶的场面。两画相同的白碗黑托,展示的是宋人的饮茶习惯与审美。

这样细致的探讨,对比两幅《萧翼赚兰亭图》绘画的茶器,以图像对照陆羽《茶经》的文献数据,为我们提供了唐宋饮茶的形象细节。特别是指出茶器的安放与彼此之间的关系,对煮茶的流程,有了清晰的视觉展示,鞭辟入里,实在难能可贵。

宋人喝茶成风,不分贵贱,雅俗共赏。宋徽宗赵佶《大观茶论》论及当时的饮茶风尚,认为是太平盛世景象,得意万分。在《大观茶论》中,他大谈饮茶反映了人民安居乐业,有余暇品尝茶趣,更盛赞龙团凤饼,激赏玉毫条达的建窑黑釉碗,还亲自教导击拂拉花的点茶技巧:“妙于此者,量茶受汤,调如融胶。环注盏畔,勿使侵茶。势不须猛,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疏星皎月,灿然而生,则茶之根本立矣。”宋徽宗的点茶技艺已经达到化境,要求茶人精益求精,制作完美的一碗茶汤,前前后后,要经过专心致意的七个步骤,才能达到点茶咬盏的境界:“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 宋代李邦彦的史料笔记《延福宫曲宴记》中也曾记载宋徽宗亲手击拂点茶:“宣和二年十二月癸巳,召宰执亲王等曲宴于延福宫……上命近侍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拂,少顷,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顾诸臣曰:‘此自烹茶。饮毕,皆顿首谢。”记载的是,宋徽宗在延福宫设宴,令近侍取来茶具,亲自注汤击拂。经过他妙手击拂拉花,汤花浮于盏面,呈疏星淡月之状,接着,徽宗给诸臣分茶,说:“这是我亲手施予的茶。”诸臣接过御茶品饮,一一顿首谢恩。宋徽宗精于茶艺,显然认为烹茶也是艺术展现,不是侍臣童仆的贱役,亲身为群臣点茶、分茶,是为了炫技,展现点茶艺术的最高本领。

宋徽宗创作的《文会图》,是绢本设色的一幅大画,画面聚焦于一张宽大的茶桌,八九位文士围坐其间,纶巾儒服,意态优雅闲适,无明显的尊卑之分,有如好友之间的雅集。这幅画的布局比较典雅方正,有宋徽宗亲笔题诗及蔡京和诗,涉及唐代十八学士的典故,显然是典型的皇家院画,或许还有徽宗本人指点润色。因为要表现皇帝泽被天下的威仪,朝廷上下熙和的景象,与李公麟《西园雅集图》相比,缺少了诗酒风流的潇洒随意,而对宋代宫苑茶席的场景,做出真实的描绘。此图呈现朝士饮茶,欢聚在园林美景之中,其乐融融,有意呈现统治阶级的精英人士,在处理国家大事余暇,意态舒和,从事风雅活动,显示徽宗时代国泰民安的景象。画中人物喝茶论道、谈诗赏画,可谓文人雅士向往的清雅境界,所用茶器当然也是精致美观的典范。《文会图》最引人注目的是,桌上摆着成套的茶具和丰盛的时鲜水果,从中可以看到宋代茶具的摆放方式,以及茶席进行中宾客与童仆侍者互动的关系。画面下方的侍从们也正不紧不慢地准备着茶席,茶床上陈列着茶盏、盏托、茶瓯等物,一童子手持长柄茶杓,正在从茶罐中取茶粉放入茶壶。床旁设有茶炉、茶箱等物,炉上放置茶瓶,炉火正炽,显然正在煎水。有意思的是,左下角坐着一名青衣小童,左手端碗,右手扶膝,似乎正在品饮,倒也悠闲自得。文人雅集当然少不了音乐,无论是抱琴起身的绿衣者,还是远处石案上的古琴,都给整幅画面增添了几分雅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绢本设色的刘松年《撵茶图》,不但布局巧妙,人物栩栩如生,还提供了饮茶场景,让我们了解唐宋饮茶的用具与煎点的程序。这幅画分左右两部分,右边显示文人雅士写字作画的风雅,左边则描绘童仆碾茶与制作茶汤的劳碌。画的是唐大历年间怀素挥毫作书,诗人钱起、戴叔伦凝神围观。左侧画仆役在旁为点茶做准备,本来是作为雅聚陪衬的,却成了整幅画最引人注目的场景,成为观画的聚焦之处,精心呈现了唐宋时期饮茶的煎点方式。一个仆人骑坐在长条矮几上,右手转动茶磨;另一名仆役正伫立桌边,右手提汤瓶,左手执茶盏,正要注汤点茶。黑色方桌上陈列着筛茶的茶罗、贮茶的茶盒、白色茶盏、红色盏托、茶匙、茶筅等,一应俱全。桌旁有一风炉,上置提梁(釜),烧煮沸水。右手旁边是贮水瓮,上覆荷叶。这幅画展示了唐宋饮茶特色的研末煎煮,详细绘出从研磨茶粉,到注汤点茶的器具及场面,再现了仆从劳动侍茶,文人雅士诗画风流的场景。不过,这幅南宋画家刘松年(活动于一二二〇年前后)图绘唐人饮茶的实况,时间相隔四五百年,反映的究竟是唐代茶饮煎煮,还是宋代点茶击拂的情景呢?

当然,画家绘画,主要画的是胸中丘壑,追求心中想象的神思美感,与历史实景出现扞格,也无足为怪,并不丝毫有损画作的艺术成就。但是,作为历史图像学的研究对象,画中出现的器物与具体情景,却是判断历史时代与当时风尚的指标。比如说,刘松年想要呈现唐代饮茶的风貌,但画中出现宋代以后才有的茶磨、茶筅、盏托,则只能说是宋人想象唐代饮茶情景,其中杂入了画家熟悉的宋代饮茶风尚。《撵茶图》中可见的茶具有:石转运(磨)、宗从事(拂末)、风炉、茶铫(即《茶经》的)、茶匙、茶筅、杓、茶碗、盏托、水方。其中值得玩味的是,画面中同时出现茶铫和汤瓶,还有茶匙与茶筅。扬之水《两宋茶事》讨论点茶与煎茶之别,认为石铫是唐代煎茶用具,而银瓶则是宋代点茶的器具,茶器不同而烹茶之法迥异,反映了时代的变化,因此刘松年《撵茶图》所绘饮茶情景,忠实呈现了唐代煎茶的场景。研究宋画的黄晨则指出,扬之水判断的依据主要是唐代以茶铫煮水,但是茶桌上明明横放着宋代点茶工具茶筅,該作何解?

黄晨还指出,《撵茶图》里的茶铫描摹细致,与宋摹唐阎立本画《萧翼赚兰亭图》的区别,是没有长柄,代之以提梁,又加了一个盖子。唐代煎茶的铫子基本无盖,因为要观察初沸、二沸、三沸。铫子加了盖,主要功能就是煮水,盖子既防灰,且提高热效率,与陆羽形容的唐代茶铫功能不同。《撵茶图》中有仆从专事推磨,画出了石磨下鼓荡的粉尘,动感逼真。陆羽《茶经》有“碾”,南宋审安老人《茶具图赞》则著录有金法曹与石转运,表明宋代茶事碾与磨并存。碾与磨的分别,可能在于磨能使茶粉更细,更适宜点茶的击拂拉花。《茶经》原注:“末之上者,其屑如细米;末之下者,其屑如菱角”,又说“碧粉缥尘,非末也”。可见,按陆羽的标准,唐人煎茶的茶末以极细微之颗粒为佳,但不可为粉尘状,所以《茶经》讲茶具,只有碾而不用磨。到了宋代,点茶需要的调膏末茶,则是以粉尘为佳,所以,随着点茶兴起,磨成为茶事的要务,可以碾磨并用,也可以单用磨,但是只用碾就不能达到点茶“乳雾汹涌,溢盏而起”的效用了。因此,《撵茶图》绘写的情景,杂用了唐宋茶器,不是扬之水认为的唐代煎茶,而是呈现了宋代点茶风貌。

宋画的司茶构图中,十分常见童仆准备茶汤的图景,经常会有三个人物,一人手托茶盘,一人跪地司炉,一人手持竹搅动釜中茶汤,比如刘松年《十八学士图》、李公麟《山庄图》、燕肃《邃谷仙俦图》等等,通常都是有人煎茶有人奉茶,各司其职。上海博物馆藏的《莲社图》就呈现了这样的司茶组合,画面中的风炉则值得注意。火炉下承仰莲与覆荷,置于圆形的莲花托座之上,其形象与《茶经》所述的风炉颇有出入。黄晨指出,这可能是唐宋时真正常见的样式,像“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宋人《人物图》中即有着一模一样的莲花风炉,而宣化辽墓壁画中更是多处出现。黄晨观察到宋画中莲花风炉的形状,与陆羽描述的风炉,出现相当大的差别,是十分有趣的现象,有可能是陆羽风炉的制作有意凸显个人名声,明示“此炉为我造,此炉显我名”,要在炉身呈现五行八卦,在炉窗突出古文书六字“伊公羹陆氏炉”,而与一般实际制作的风炉有异。

此书还记载了私人收藏的一幅传为苏汉臣的《罗汉》,画中罗汉趺坐禅椅,神态安详,前景两个童子,一人碾茶,一人煮水,左边另有一僮双手托盘,上面放着将将洗净的茶盏趋步而来。画面虽略有漫漶,但童子碾茶的磨具(石转运)以及长凳头上的拂末(宗从事)和罗合(罗枢密),依然清楚可见。手执芭蕉扇的童子对着风炉,上面长流的汤瓶(汤提点),也可以清晰辨识。此图也是三人司茶,配合上述的几幅宋画,应该是宋人饮茶的常规。此图所绘的风炉,带有考究的宝顶,由两根连接在灰承上的连接杆,支撑着悬于汤瓶之上,既是装饰,又是一种便于拎提携带的装置,类似的炉子在野外茶饮的图像中十分常见。比如李公麟的《山庄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就有这样的手提风炉,虽然比《罗汉》图里的简陋得多,但显然是同一个样式。而日常居家使用不需要手提移动的话,可以在李嵩《货郎图》的担子里看到一个更简单的炉式。

仔细观察宋画的茶事,黄晨提出几点值得思考的现象,破除了过去一味依赖文献所做出的论断。第一,莲花风炉和三足泥炉可能才是常用的煮茶炉具,而陆羽描述的鼎形炉只是他自创的形制,并没有普遍流行,他在炉身标榜的“尹公羹陆氏茶”恐怕也没有得到时人太大的认同。第二,许多学者以为“唐煎宋点”是区别唐宋饮茶习惯的关键,以为是唐宋茶饮的重大变化,但是观之宋画却不尽然。很多画面是煎点并作,比如前述《山庄图》的几个局部茶事的场景,就是既有以铛煎茶,又有汤瓶点茶的情况。宋画中往往同时描绘了煎茶器和点茶器,如刘松年的《撵茶图》,而使观者难以判断画中的茶事,甚而认为是画师不懂茶而信手涂抹,其实不然。这情形正如我们今天热衷于恢复宋代的点茶和唐代的煎茶,并且以点茶为文人雅集之一种游艺。所以,有宋一代应该是煎点并行,无有偏废的。从李公麟《山庄图》、佚名的《人物图》都可以看出来,在聚会中可以同时有煎茶和点茶,甚至在茶事中,二者的茶具也是可以混用的。

不过,书中误引扬之水的论断证据,解释宋代持续唐式煎茶,是因为宋代士大夫追慕古风而更倾向于煎茶。所举的苏东坡诗句“银瓶泻汤夸第二”,作为论据的文献证据,以为苏轼将点茶置于煎茶之下,寓有茶品清浊之分,却是错误的。因为苏轼的这句诗,出自他在杭州通判时写的《试院煎茶》,说的“夸第二”,一是夸赞天下第二的惠山泉,或如赵次公注:“此乃是寻常点茶时,先略倾瓶中汤,方点,谓之第二汤也。”从苏轼写《试院煎茶》之前写的《求焦千之惠山泉诗》,恳求无锡知州焦千之致送惠山泉水,作为煎點新茶的精品,以及苏轼多次亲访惠山泉,可以看出苏轼对天下第二泉的倾倒。再看《试院煎茶》这句诗的前后文:“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可知苏轼夸赞的是点茶的程序与美感享受,与唐代煎煮茶饮不同,丝毫没有“将点茶置于煎茶之下,寓有茶品清浊之分”的意思。然而此书征引不慎,并不妨碍全书最重要的观点:唐宋饮茶的场景与茶器的使用,只有大体上的规约,没有一成不变的律法。茶书中茶器及其用法的规划与设计,在实际运作中,主要是作为参考的依据,不是天经地义不能变动。大量宋画的图像数据,提供了茶饮与茶器多元多样的使用形态,也显示了茶饮之趣的灵动性。

(《宋画茶韵》,黄晨著,浙江大学出版社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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