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苏总被叫苏总已两年有余。她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单位已经18年,正宗资深社畜。但出人意料,一路并无太多磕绊。有人争有人斗,有人走有人挂,通通与她没有太多关系,她管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大家既不拉拢她,也不排挤她,既不围绕她,也不轻视她,总之,她就这样自然而然当上了苏总。
是副的,但是,苏副总,这种词汇不会出现在中文世界。所以,我们就踏踏实实叫她苏总吧。
苏总不是很care这官,倒也不是淡泊名利,相反,当了几乎没有明显的好处,个人时间却被挤占更多了。每天8点她都得准时出现在枫林西街17号,一周至少值一个晚班,主持四个以上的会议。晚上通常要9点才能到家,路上开车需要一个小时。
这几天,有人向上级主管部门举报了他们单位,矛头主要指向一把手,涉及财务和人事任命。虽然跟她没有太多关系,但是她也被视作一把手那边的人。她知道谁告的状,单位就这么几个人。向劲风跟一把手不对付已经三四年,他跟苏总是同级别,但是一把手讨厌他,把他闲置了,架空了,他不需要做事,但是领的钱与苏总几乎一样。
这不挺好?又清闲又没减待遇。但向劲风难受,他要做事,他有雄心,他眼里一把手是一泡屎,至于他自己是不是另外一泡屎,他不管。这年头,事业单位有员工举报,上边就得来查一查,至于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就看一把手怎么运作了。
目前来看,大问题没有。一把手受点影响,但影响不大。一把手走进苏总的办公室,对她说,向劲风还朝我笑呢,他朝我笑,我也笑回去。苏总于是目睹了他们几个老男人走在路上意气风发欢声笑语的一幕。两个70后,还有一个60后,像走在去打饭的校园路上一样。有一个甚至还搭了另一个的肩头,演得很是投入。60后是返聘过来做指导工作的,老头家两个子女都没有着落。没有对象,工作也一般,在这个规模不大的城市,如果你退休了,你两个孩子婚恋嫁娶八字都没有一撇,你就会自然而然萌生自卑感。老头只有尽量不去想这些糟心事,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更积极地出现在办公室。唯有工作,能让他脱离现实的烦恼。
這次返聘令他老房子着了火,意义非凡。他拿出了当年的热情和谄媚,底下的人因为他,凭空多出了许多工作量,于是隔三差五问候着他家祖宗。
总之,这个地方的生态就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径,看着千疮百孔,但它还是扛住了风浪。苏总望着路边的三人,哼出一声冷笑,车子右拐,单位的事就这样吧,由他们折腾去吧。
她回到母亲家,小孩今年五年级,母亲帮忙接回来,然后烧好一顿晚饭,她回得早就会辅导一下作业,再带回自己家休息。
今天作业的情况不太好,数学错了三四道,“并不是不会,就是没有静下心来。”这种问题最近两年频频出现,令她有点恼火。马上要小升初,如果“派位”不理想,很可能初中就会掉队。初中掉下来,公办高中进不去,就只能去私立高中,私立高中的学风令她忧心忡忡,“几乎不读书,要么追星,要么谈恋爱,要么跟男的谈,要么跟女的谈”,自从上次听闻同学如此抱怨之后,她就更加愁了。“你错了三个,自己改去吧。”她用自认为平静实则冷峻的语调对女儿说道,女儿接过卷子,改了两道,再次递送给她过目。她说:还有错的。女儿再次领了卷子回到桌前。但是很不幸,苏总又一次说:还是错了。
如此往复几次,女儿崩溃了。她不知道错在哪,妈妈又惜字如金,舍不得多说一句。她于是激烈起来:“哪里错了?根本没有错。我就是没有错!”说着说着,眼眶红了起来。她也受够了。
一把手讨厌他,把他闲置了,架空了,他不需要做事,但是领的钱与苏总几乎一样。这不挺好?又清闲又没减待遇。但向劲风难受,他要做事,他有雄心,他眼里一把手是一泡屎,至于他自己是不是另外一泡屎,他不管。
苏总本可以更柔和一点,或者更轻松一点的,20年前,哪怕10年前,她都不是这种风格。学生时代,她是开心果,幽默感战胜了99.5%的人,同时由于对人没有任何要求,所以又显得格外没有对抗感。人人都喜欢听她讲话,听她自嘲。如今,她没有这些闲心,不想展开多说一句,哪怕是对着女儿。一天班下来,她只想坐着,刷会手机。过去,她愿意配合他人,如今她谁的账都不想买。
错题的事情,最后由苏总的母亲打了圆场——通常她并不是一个打圆场爱好者。她更喜欢加入战斗。他们一家五口,除了老公孙有志,其他都是摩拳擦掌的性情中人。每个人都是有态度的人,六十多岁的父母并没有因为年岁增长改变过去的风采。苏总的母亲年轻时可以驾驶最大的工程车,她的父亲更是负责上千人的领导者。他们勤勉利索又强悍,没有哪方面落于人后。严格来说,苏总不是他们理想的乖巧女儿形象,孙有志更不是女婿良选。但是算了,到了年纪,就要成家,也许后面会好的,孙有志除了木讷一点,其他坏毛病也没有。抱着这样的想法,老两口全力以赴,别人跳舞,他们带孙,一带就是十年。和别的老人只负责做顿饭不一样,他们从营养搭配到学习管理,全部都参与进来,就像重新在养育一个女儿。最开始非常不顺,劳累一天的人有很多怨言,分开住之后关系才理顺。这几年随着小孩长大、更有自己的独立想法之后,矛盾又开始多起来。一些小事情,总要吵吵闹闹一番才能收场。唯有孙有志一如既往,保持着沉默。他既没有要表达的,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出于爱好,他不想说话,出于理智,他不想说话,出于本能,他抗拒说话。苏总在婚姻的前几年里疯狂输出,希望凭一己之力改变局面,后来看开了,就这样吧。比起那些出去打牌喝酒的丈夫,那些在外鬼混的男人,单位那些溜须拍马的男同事,孙有志算体面人。他挣的钱都交给了她,每月领一点零花钱;他几乎不会大声嚷嚷,叫他干什么还是会去干。他父母节省一辈子,零社交生存了几十年,但逢年过节会给孙女塞几万元的红包;他没有失业的风险,他的家庭没有负累。苏总有时候这样想会舒服一些。但是,某些时刻,她又无法抑制地陷入低落。他像是只开发了基础功能的人,无法分享,无法共情。她生命里的幽默基因,遇到他之后,基本跑光了。
每个人都可以做他们自己,孙有志可以永远保持无话可说的形象,小孩可以任性发火,父母可以一如既往强势数落,只有自己改变了。苏总今天颓丧了。她对小孩说今天你在这里睡吧。她一个人回家,开车只要5分钟的路,她把车停在楼下,一个人待了50分钟。期间接到孙有志的电话,两次她都按掉了。她给老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表示今天哭了。老朋友在电话里指责她不该对孩子发火。上楼后,孙有志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问女儿今天怎么没有跟着回来。一个晚上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哦,不对,说了一句话。第二天早上,孙有志问了她:你这个衣服要不要放洗衣机里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