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平民的恩物,除了电驴,当然还有共享单车。此物随开随骑,随停随丢,是最无负担的交通工具,在春秋无风雨之季,尤其美好。
正逢仲秋,驟寒之后,昨天出了太阳。给皮皮晒了被子、床垫、枕头,洗了积压的夏天衣服,和夏天说再见。蝉嘶蛙鼓全歇,天地俱静,中午的太阳是秋阳的明朗干爽,我幸福地睡着了……午睡起来,突然很想在绿色很多的地方骑行,很想很想,那就出发吧!马上换衣服,下楼,坐车到东郊。
在街边开辆共享单车,骑上就去访石碑。一边骑,一边开着喜马拉雅听《华夏意匠》。在建筑理论书里,这本书用字简明,内容肥瘦恰好,很适合听。行文中书面用语密集,古意盎然,文采斑斓的理论书,或是阐释图例,必须配图同读的书,比如建筑解读、绘本详解之类的书,更宜于看。眼观秋色,耳闻妙文,呼吸着带桂香的空气,身心极度愉快。
人与人,有投缘与否,人与地区也一样,有气场相和或相斥。我一入城东就呼吸顺畅,胸怀大开,像是打开了灵魂的WiFi,接通了天地雨露的灵光。一直认为,南京的风神在城东,东郊青山翠意满满,山岚四溢,间插着遗址公园、墓址、石刻之类的人文景观——就是个遍植草木的小小市民公园,主题是个石碑、古墓、神道之类,常有跳舞的、练拳的,或者是几个老人家在碑边吹笛拉二胡,今天碰到两个吹小号的。话说大家也太不和文物见外了,一个妇女居然在明城墙上攀岩,拿六百多岁的老墙砖来玩户外了,最后上不去下不来,报警求助了。
在南京,文物都和活人相处无间。好友小时候上厂里的子弟小学,里面也有个南朝石刻,个位数年纪的小朋友和一千多岁的老辟邪,朝夕相伴;我家附近的明墓,作为帝王将相陵群墓之一,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多年前连栅栏都没有,常有人在神道旁边遛狗;在博物馆看明代金饰,我对皮皮说,哦,就是你大姨家楼下出土的,另一个著名南朝古刹,就在我闺蜜家小区旁边。
像灵谷寺这种游客甚众的景点,稍微往深处走走,至秋叶无人扫处,就是林森故居废墟这种私家专属的残垣断壁,有些等级低的文保,干脆直接扔草丛里……虽说没人和文物见外,但它又默默地造成了某种古典景深:只要有风化剥落的南朝麒麟存在,金色的秋天,就会被风吹响,树叶就会摇晃出金属质感的脆声,木芙蓉半凋的样子,就愈发像一阙残词,然后我就会想起来,逆光中银蓝色的芦苇,它在诗里的名字叫“蒹葭”。
最重要的是,它不是千里奔赴的度假风景,不是逃离都市的背影——在南京的东郊,常常是骑行不出十分钟,眼前就轮换出现山水、古碑石刻、现代大学、美食广场、购物中心、地铁高速,上班路过或者是等红灯的人,会停下车,以脚点地,拿手机顺便拍张《雾锁金陵》之类的,然后继续赶路,也很随意。古与今、人间烟火与魏晋风神、墓地和活人,都相处无间,这种糅杂贴肤,我还是挺喜欢的。特别年轻簇新的摩登新城,或者是完全破败的古遗址废墟,我都觉得隔。
出了公园,随便朝着个方向,乱骑过去,远山迤逦如画,郊外空旷的马路上方,悬着秋天的云,吹着秋风的我,就像那个南朝石兽一样,昂昂而立,简直是元气满满,那石兽的线条真是矫健漂亮!如果皮皮也在,一定会喜欢的。可以让她画个速写,练练线条。真想念皮皮啊,事实上,每天和她在校门口道别时,我就开始想念她了。
三日后,天气持续睛好,体感舒适。我继续骑行,计划去另外一处南朝石刻公园,车程一小时左右。我骑过了几所大学,郊区的大学,学区都非常大,学生上课时,街道就空空荡荡。我渐渐离开了主街道,进入边缘地带,身边是呼呼开过的大货车,飞驰赶路的电动车,已经看不见骑单车的人了,我感觉到郊野勃然而出的荒蛮。
一片片砖石凌乱的工地,让骑行变得颠簸,一座巨大的立交桥出现在我眼前,下面的路还在建,没来得及铺水泥的地方,搭着木板,我感觉到小单车的轮子与木头涩滞的摩擦。又骑过一座大桥,下方不是水,而是密密匝匝的树林,我停下车,俯看着这片树叶海,这个季节的落叶树,已经变色了,我感觉到斑斓微漾的叶滔;还有掠过林梢的鸟,它们穿过秋天,并在秋天里喊出自己微弱而坚定的存在;有洒水车开过我身边,喷出水雾,于是,一道彩虹,啪地挂在我面前,然后这一路,我前方都悬着彩虹。这一刻,我知道,我爱着这世界。
再往前,离石刻还有一两公里处,手机只剩百分之二的电量了。导航我可以背下来,但是没有健康码,我是无法登上返城公车的,我只好用最后一点电,上车回家了。
没看到石刻,但是这秋天的天、水、树林,那些活在秋天里的鸟、树,还有,因被使用而酸痛不已的身体,都让我从因重复而失重的日常里,小小地出走了一次,我重新感觉到万物的重量,这存在的重量,让我愉悦。是的,我知道,我爱着这世界。
(摘自微信公众号“黎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