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岸
认识王来文先生很久了,但我真正认识他应该说是在闽西的一片荷塘。
面对映日荷花别样红,别人都是带着画夹对景写生,唯有他远观近瞧,目识心记,偶尔才用手机拍一下。这让我瞬间想起儿时习画,外祖父的写生作画方式……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画家。这让我感到欣慰。我有一个偏见——我曾在中美协的高峰论坛发表论文,阐述过它:中国画大师只能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诞生,不能嫁接,即便在技术层面也是如此。技术层面当然包括自成体系的中国画传统技法和东方审美观照下的读书与写作。
我不记得那天来文先生是否纠正过我的“偏见”,只记得一番品茗交谈之后,我认识到了他是这样一个人:“我的专业是画画写字,可半生过来,占据我最多时间的却是阅读与写作。”(《来文随笔》自序)这让我有了某种颇有责任感的期待。果然,不久后,王来文先生就给我寄来了他的散文《误当出生三十年》。记得我当时给出的评语是:真性情、好文章。尤其是文章最后的点题,他说他辜负了父亲,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子承父业,做一个走街串巷的好木匠。而他却误做书生三十年了。
我欣赏他的这种幽默和自嘲,也从中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不满足。学海无涯,书山有路。显然,他对“书生”的定义标准很高,并且想要努力地去做一个优秀书生。在我看来,这样的书生在当今的书画界已是寥若晨星,凤毛麟角。其后,他又给我寄来了数篇文辞典雅、短小精悍、风格独特、见解不俗的随笔散文,而且跟我反复切磋讨论。甚至我们还规划出了不止一个系列的写作项目。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写作是非常认真负责的。木匠出身的齐白石曾自谓“我诗第一,印第二,书第三,画第四”,这也许是大师的自谦。但辜负了父亲,没成为木匠的王来文先生,确是真的把读书写作、道德文章看得极其重要。也许正因为此,多年后他才慎重地出版了装帧古朴华美、图文并茂的《来文随笔》。
该书是王来文先生多年随笔散文创作的结晶,有对古今书画尤其是福建书画的观照与品鉴,也有对日常生活的美学感悟。王来文先生学养深厚,文学功底扎实。文章清丽隽秀,叙述委婉细腻,描写准确传神。全书不但深含智识、阅历、文化的丰富底蕴,而且浸透和传达着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追求,表达和阐释了东方经典哲学与审美的深度及魅力,值得细品慢读,分析感悟。
第一是语言。我以为,文学写作的差别是以语言的差别为起始的。这与一个作家的知识结构和美学资源有关。事实上,在语言技艺、风格样式不断推陈出新的21 世纪,以语言为代表的技术因素早已成了叙事不可离析的有机构成,它不再是工具和“皮”,而是作家的写作理想,是作家感知、想象和表达世界的方式。在我看来,王来文先生是书画界对语言有相当敏感度和追求的写作者之一。文如其人,他的文学语言是内敛含蓄、节制有度的。在他的笔下,“芭蕉仅是芭蕉,有生命,有生机,无情绪,无情思。其在文人雅士笔尖下的哀与怨,非蕉本身之哀之怨,而是文人雅士的自哀与自怨,蕉仅是其感知和所借的喟叹之材而已”。读这样的文字,从语言的节奏、分寸和词语的选择上,我们就能看出作者在努力穿越古典与当代的界限,从语汇与行文节奏上焕发出古今汉语的诗意与优雅。他对语汇运用与行文节奏的把握,也体现了他的美学风格。从传统的经典的散文语言分析,书中辑一《画里散步》、辑二《今贤雅叙》、辑三《文心三墨》,可谓各有千秋,差异明显,但都文以载道,恰如其分,形神兼备,既焕发着汉语的诗意与优雅,又使理论阐释和文学叙事成了有机结构,呈现出水乳交融的良好状态。
第二是情感与情怀。王来文先生的散文情感真挚、含蓄、赤诚,充满了生活气息和人文情怀。如《容我深情地回望》中写道:“一直非常难忘的是,高考前他数夜到我书房为我单独补课至深夜的场景。那时我的家在村子的最前面,田野中间,四周是整片的稻田。那时的农村进入夜晚后显得特别的漆黑而静谧。晚上,屋外一片寂静,仅有田间的蛙声片片,深夜间田野中那平板房里孤灯一盏,等下师生二人对烛而耕读。”这段极具画面感的描写,显然蕴含着中国画的基本审美元素。它们凝练而写意,灵性而悠扬,可谓以画入文,以文写画,与他的书画家身份十分契合。但它最打动人的还是萦绕在画面中的那些深邃的真情实感,它透过作者独有的人生体验和审美意趣,使文画相通,情景交融,让一个师生苦读的夜晚具有了澄旷虚空的人生况味和独特美感。显而易见,生活中的大事小物,似乎都能引起王来文先生对美的探索与遐思。面对生活、社会时,他总是用平静细腻的体会替代对强烈刺激的承受,使其文章自然就有了同乡林语堂一派的独特韵味和张力。
第三是至简的追求。《来文随笔》大多结构精巧紧凑,短小精悍,言简意赅。一方面,作者在书中关于书画及人物的随笔与他所擅长的花鸟白描有异曲同工之妙。状物说事多用春秋笔法,惟妙惟肖,言有尽而意无穷。写人也并不作传,而是远追《诗经》,讲究起兴。如《画里散步》中写曾鲸先谈人物画的发展,《今贤雅叙》中写宋省予则先叙小品,写桑吉才让先介绍唐卡艺术的特色。如此等等,有起有兴,笔风从容。往往在千余字间,便将其书画家、艺术家的艺术面貌、特色进行了描述概括和总结,也抒发了他的个人体验及感悟。另一方面,《来文随笔》所辑录的文章大多渗透着理性思考的力量,分寸拿捏颇为得当。王来文先生生于文风昌盛的黄道周故里漳浦,饱受传统文化熏染,精通诗书画印,又受过美术院校严格训练,熟稔中外艺术史,加之他对闽地艺术文脉尤为熟稔且充满情感。因此,他总是能将闽地书画置于一个宏大的历史时空下,进行审美透视和理性反思。在书中,王来文先生对蔡襄、黄道周、曾鲸、吴彬、林学春、黄德鸿等古今名家的书画,不仅有客观理性的评介和研究,而且举一反三,自一人一书一画发轫,纵横捭阖,站在历史的新维度上阐发他对福建文化艺术的再发现与新展望。
第四是个性化的“美文”追求。王来文先生的随笔多属小品,准确、规范、精练、古朴,有朱熹等先贤之遗风遗韵,读之可以静心,可以养性。但作为一本品鉴“美”的散文集,《来文随笔》同样也在探索用多种“美”的方式进行表达,这种探索当然包括对汉语写作传统中人文精神的承续和现代改写,也包括对书画等艺术形式的借鉴和发挥。因此,王来文先生写竹子,便有了这样的表达:“我若闲情,竹便清雅,研一淡墨,一笔一画。消闲漫写,风清月淡,静如处子,一派斯文。我若冲动,竹便铿锵,蘸一浓墨,笔走龙蛇,腾挪跳跃,气贯山虹,动如兔子,一派激扬。”如此精致的文字,可谓骈散结合,典雅而不矫揉,有匠心而无匠气。显然,这是大写意中国画的表达方式,它酣畅淋漓地写出了作者心中的“墨竹”,也展现了作者的美文追求。而王来文写母校,则是:“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是雪满白发。历经30 多年的岁月,如今,校园依旧,然故人难遇。”这般简约、单纯的叙述,如徐渭、八大山人的画作,知白守黑,越是空白简约之处,越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奇异效果,留给读者的吁求空白和思情意味却是相当丰富、悠长,也体现着他的书画理想和追求。
事实上,王来文先生的书画与文学作品的面貌生成,都是其人格气质的自然流露,具有共同的思想底蕴和哲学资源,都指向同一个审美维度。它们之所以能达到高度的融合统一,在于作者的心灵图景上大大地镌刻着一个“美”字。这方能使作者常常不自觉地打破艺术门类之间的门槛界限,调动各种手段进入“通会”之境。
听闻王来文先生视文章为千古事,每作一文必煮字铸句,精益求精。读《来文随笔》,已可见王来文先生于文字之用心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