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子花开

2023-12-15 14:51
福建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赵老师阿托奶奶

林 峰

第一次一整夜听海浪拍击岩壁,虽说隔着一条五六米宽的礁石路,那声音感觉仍有十足的重力——一种不断涌过来的推力,从未如此的近,与想象无关。特别是满天星空的深夜,枕着波涛在潮起潮落中摇曳。礁石路这一侧是学校,靠墙一排,四间房间,一间做广播室,一间放体育器材,剩下两间做教师宿舍,花岗岩砌的,花格窗户。火柴盒大小的房间,即便有多少苦闷多少希冀,仿佛也会被浪涛冲刷而尽,连涛声都如此霸道,要满满地占领这火柴盒空间。于是不得不被它一浪过一浪的节奏带走:强、弱,次强、弱,不知不觉中,那首《军港之夜》的旋律在脑海里一次次播放。但似乎又像布鲁斯,或许间歇地穿插着一个淡淡的闲笔,此时你不得不相信音乐能抚慰灵魂。偶尔三四声的鸣叫穿过夜空,无须去猜测是海鸥还是白鹭,还是诗人梦想中的那一只大鸟飞过,因为夜空中你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眼放空自己,铭刻在心的是去感受那种穿透力,这正好印证了还没过一个完整的学期,又突然被派到沿海边的小学支教的心情。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可是,谁又能躲得过随波逐流,谁又不曾有过落寞呢。

“这是什么?”她一声尖叫,原本刷牙的姿势,一下子像弹簧一样跳起来,随后,从宿舍内拿出眼镜戴上。第二天清晨的这一幕至今刻在记忆中。

这大清晨,石屋的走廊上,寒冬还没过透。我被她这一个莫名的躲闪,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忙吐掉漱口水,说道:“吓我一跳。”

“你才吓我一跳,”她还不敢相信,“是你的腿毛?”

“神经兮兮的,没见过雄性的伟岸?”

“天,瞧你那样,”她说,“你去码头看看那些渔民就会知道,什么是伟岸的臂膀。瞧你那竹竿一样的手臂,台风一吹,准倒。”

她是跟我配班的美女赵老师,来这海边的小学已经三年了。“也真是的,我被这班即将毕业的孩子折腾的,特别是阿托,弄得烦透了。”

阿托是我们班的调皮生,要不作业簿撕得像他的鼻涕,要不索性没带。更令她焦虑的是,上课一不留神,他竟然与同桌玩起了黄鱼耳石;上体育课时,上着上着竟然失踪了,没个人影。

赵老师说:“搞得定阿托,算你伟岸。”

家访,自然成了我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

这个村子像狭长的脚掌,东侧靠海,西侧是山坡。从学校走到小村最东角的一座石瓦房,简直像走过一条南北的隧道。阿托的家,在最东角,要走二十多分钟。那时是周六的黄昏,只是我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灶火还红着,灶头冒着烟,却没见人影。灶头地面堆放着被晒干的木柴——不是劈的长条的柴,而像是地里挖出来再晒干的树根。树根堆上,散落着五六张作业纸。磨白的四方饭桌上,盖了半个网罩。一旁的碗橱四脚垫着瓦片,估计是防潮用。因为不平,整个碗橱是斜的,所以一爿橱窗也顺势敞开,挂着阿托的书包。我捏了捏他的书包,蛮干净的。不过打开里面,果真本子都有撕开的痕迹。

我索性坐在灶头,掰断一根树根,接着烧火。前锅底有一个竹篾垫着,盛放着两碗米饭、五六个小地瓜和一碟五花肉。灶台上,有一盘小黄花鱼,他们形容这小黄花鱼为小金鳞。后锅盛着满满的水。再扫一眼屋子,虽简陋却也温馨。

老奶奶走进来,抬额满是皱纹,愣了一下,咧着嘴露出牙。她快步走近我,一身的蓝格子长衫围着黑灰色围裙,透着肥皂香味。我赶忙站了起来。这时,阿托抱着四五条树根进来,上面还沾着土,灰色,弯曲,丑得无比。我终于明白,难怪要用纸张,这样易起火。

阿托在一旁解释,说是奶奶知道我是老师之后,一定要烧水给我泡茶。我有些羞愧起来,告诉她,我就坐坐,就聊聊天。

不是来告状的。我故意板着脸说。我顺势抚摩着阿托的头,他的头发蓬松,沾着土,还扭成一团。黝黑的皮肤,兼有山海之色。

奶奶瞅着我,只顾笑。我不得不大声说话,因为她总是侧着耳在听。

家里来客人,况且还是老师。隔壁邻居的一位大婶便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了进来。这下好了,我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知道一些事情。原来,阿托的父亲在东冲口靠近霞浦的海上,租了五六排渔排在养深水黄鱼、鲍鱼。母亲呢,就在渔排上帮助弄伙食、喂鱼食,所以家里只能让阿托照顾奶奶。大婶还说,前几年,他父亲从瓷厂下岗,最先去养虾苗,估计是运气不好,后到城关去开打字店,本来好好的,结果还是放心不下家里。总之,绕了一圈又回到村里。后来去三都一个海角养鱼,没钱赚,又贴了不少费用,再后来随着政策的扶持、养殖设备改进,品种也丰富了,又深水养殖,一直忙到端午、中秋,估计丰收在望。她真能说,喋喋不休中,让我浏览了一遍阿托父亲创业的一些轨迹。

她解释说,这周边都是亲戚,她们的男人都一样,放鱼苗时在渔排上,喂饵料时在渔排上,五六月收购时在渔排上,端午中秋更需要在渔排上。我的脑海里不断转化季节的画面,一年如此短暂,这一片海,存放着海边人的所有梦想。

我在想,如果作文课老套路,让孩子直接写,那么交上来的无非又是无病呻吟。于是,第一节作文课,我特意将桌子围成一圈,黑板上写着“海的故事”五个大字,特意将“海”字用舒体写得大大的。最后一横,模仿波浪的一波三折。

孩子们从来没想过写作课像图画课,更没想到写作与故事连在了一起。我的要求是,每位孩子都想一想自己与海,或者是家里人与海有关的故事,如:海上养殖、见过的鱼的种类、海边捕鱼,或者是讲一讲海水涨落潮时发生的细节情景。

当然,令他们兴奋的还在于,本节写作课,只是讲故事,不用动笔。这下他们交头接耳,扯开话题,好似井喷。是啊,故事,永远充满魅力,启发着孩子们。

我点了一把激情之火,等到火候到了,示意孩子们歇一歇。我借机讲述怎么收集故事素材的重要性。我说,在历史上,汉朝吧,有一首乐府诗叫《江南》,写的就是江南女子泛舟水田的日常生活,她们一边采莲蓬一边唱歌,整首诗,像一幅画。她们这样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你看她们,发自内心,不加雕饰,完全是她们民间生活的作业哼歌、休闲打趣的一部分。

他们的目光发出一道闪光,表情写满这都可以的样子。真可爱。

接着,对于乐府诗,我稍稍做了解释。什么是乐府诗呢?汉武帝建立了管理音乐的政府机关,叫“乐府”,派人到全国各地去收集歌谣,然后把这些歌谣稍稍补充,加些音乐,用来唱歌。所以说,这首诗,其实是歌谣。

阿托立马举手,老师,我奶奶平时在煮饭时,也哼着歌。

“好,我们就从歌谣收集开始。”

黄昏时刻,有时候我独自走在海堤上,凹凸不平的花岗岩缝里长着黑黝黝的苔藓。海风,闻上去有些浊味。近岸滩涂吐出白色的泡沫。有时候天透亮的话,远眺海平面那隐约的城市,星星点点。而这一侧寂静无声。那时候,我还留着长发,风吹过发丝,就听到呼呼的声音。记得刚到学区报到时,镇街上不断播放着一首《惜别的海岸》流行歌曲,当年少年强说愁滋味,怎么一听就刻在心里:“苦涩的海风阵阵吹送,海面一片朦胧何处有你影踪,远处汽笛声声夹着海浪声,催老我美丽的人生……”而今,一晃若干年,经历了许多事,每当想起这个旋律,就想到那一条长长的街道,店里商品零散,尘土飞扬,人声鼎沸。

有一次,我父亲开着边三轮摩托途经学校,碰到了我,倒像是意外,他解释说,到海角这一带巡逻。父亲当年在缉私队,他看得出我的内心想法。后来有一次,他们缉私队出东冲口外海,遭遇走私香烟犯。那是惊心动魄的一次海上缉私事件,当地报纸还做了报道。

父亲也只来过一趟,或者说,我们面对面遇上也只有那一次。可是,直到很久之后,胖招弟才对我说,有几个开边三轮的制服,来过学校,有一个人站在教室外听着里面的孩子在上课。

“听说是你的父亲,长得很像,”他笑着指着我,“你父亲不放心你?”

“哪个父亲心中不装着孩子?”我愣住,本想回一句给他,但我一直没说出口,只是细细品味他说的话。

我带着赵老师第二次去阿托家,家访在这渔村几乎已经成为历史,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让年轻的女教师也贴近一下生活。甚至这次,途经村里的妈祖庙,我让孩子们当故事的讲解员,带我们去参观参观。这一点,我事先也妥善地与孩子们提过,祖祖辈辈的信仰、日常歌谣、身上衣着等,都是传统民俗文化。而且更可贵的是,这里面不仅仅包含着歌谣,还有许多海上的传奇故事。

村里这座妈祖庙,不大。花岗石门楼,朱砂抹的墙体,颜色已暗红,有了一些岁月。门楼前,蓄了一个水池,当地方言叫“妈池”。池上,还特意建了一个拱桥。这种构架,似乎是从海上归来,踏过平安桥,向妈祖还愿。庙正厅中烛光闪闪,正如那些虔诚的目光。

我们到阿托家里时,奶奶已经等着我们。那原先凌乱堆放的老树根等都叠在一侧了,再也不见那作业簿的皱巴巴的纸。

不过,那碗橱还是保持老样子,像个俏皮的孩子。奶奶走了过去,从橱里拿出一罐东西。原来,这是一罐泥螺酱。这泥螺,就地取材。农历三四月份,蛤蜊旺季刚过,泥螺就开始旺发。春夏之交是泥螺鲜美之季。近海的人家都会下滩涂盐制泥螺,做长年下饭菜。下滩涂,泥橇当车,行进自如。据说,当年戚继光在宁德一线抗倭时,看到当地渔民的泥橇,大受启发,以泥橇突破滩涂天堑,直捣黄龙。这不,老奶奶自己做的。饭桌上,已经摆放着五盘菜。咦,这是?我的猜想是对的。奶奶这次说,一定要在家里吃个饭。好在我提着鸡蛋,赵老师提着一篮苹果,虽然表面推托,但内心还是想,海边渔村的生活体验一把,更何况要听一听,她都会唱哪些歌谣。

酒上,我们围一桌。我们喝着白色米酒,灶头还冒着火星,锅里飘着蟹肉的味道。

还差一道菜。她说着,走了过去,掀起锅盖。难道还有一道绝美的硬菜?会是什么呢?

整整一个锅底的蟹肉末,伴着剁烂的蟹壳,已熬成汤浆。她用一把小勺子尝一尝酱汤,十分专注地俯下身子,发出啧啧的声音。而后,她将蟹酱舀到一个大瓷碗里。

你能不能帮我把灶火烧大些?她问我们,怕不怕咸?

好的,奶奶。我立马回答道。没事,入乡随俗。

还没熟呢!奶奶的回答,让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赵老师也顺着我坐在一旁。我偷乐着,低声说,像不像夫妻双双把家还?这话,惹得她的脸与灶火一样红。

奶奶开始沥干刚洗净的黄豆,这时锅已经烧得红透了,一点点的猪油,当倒下黄豆时,锅底发出饥渴一般噼里啪啦的响声,豆粒四溅,豆香味一下子弥漫整个空间。

奶奶,香。我们高兴地喊了起来。

她咧开了嘴。

要热热的黄豆,一下倒进蟹酱里,封住。奶奶一边说,一边从碗橱里拿出两个空的玻璃罐,一把就装到快溢罐口了。她的大手一挪,扣得结结实实的。“这两罐,给你们的。”那口气,有慈祥也有不容拒绝,“你们老师,不嫌弃吧?”

这话,把我们“逼”得满是温馨。

或许是酒的作用,她开始哼唱着,满口的闽南口音。阿托在一旁翻译给我们听。

官井洋,官井汉,

浪花卷,起帆扬。

一网摸,瓜对捕,

竹竿担,落满船。

金铃子,金铃子,

楝子花开石首来,

绿肥红瘦结对子。

唱到这里,奶奶又哈哈大笑,脸上露出羞涩的样子。听说,奶奶早年还会抽烟,颇有些男子汉的味道。但是从歌谣的声音中,我又感觉到她像4 月开放的楝子花,有岁月的沧桑痕迹,也有着葱郁的安详。她又抿了一口米酒,这次,嗓音中有了孩子般的童真。

官井洋,半年粮,

浪花碇,收帆起。

今年鱼,比金亮,

竹竿担,落满仓。

金铃子,金铃子,

楝子花开石首来,

绿肥红瘦结对子。

这节奏,简直唱出了民谣的味道。“奶奶,您真厉害,”我竖起了大拇指,“那个金铃子指的是啥?”

“是黄金铃,小枚黄花鱼。”她乐呵呵地回答道。

我们鼓起掌,掌声引来了邻居大婶。她乐呵呵地端来了一碗土丁冻。我眯着眼对着赵老师,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她的眼睛滴溜溜在转。

大海的馈赠,知道吗?我故意摇头晃脑。

她尝了一口,嚼劲十足。

知道不?

她又摇了摇头。

虫,海虫。原生态。

她目瞪口呆。

我说,认识海,还要认识海与陆地之间的滩涂。这海虫就是近海滩涂的产物。

大自然的馈赠?她停顿了一会儿说,对了,你要去下滩涂。

为啥?

因为,可以褪腿毛啊。这也是大海的馈赠之一。

我们哈哈大笑。奶奶虽然听不懂,却又好像听出了大意。她要阿托给我们打饭。蒸笼里,米饭一角,叠着小地瓜。她的大意是,怕我们吃不惯地瓜。

我们告诉奶奶,我们爱吃。

真的吗?她凝视着我们。

香!我们从未吃过如此的美味,异口同声回道。村里老人家曾说,红薯沾虾苗酱,皇帝都下凡。

更何况,笑声更香。

赵老师不忘在一旁给阿托夹菜。大家减缓美食的节奏时,她说:“阿托,对不起啊,那天把你的衣服撕破了。”原来,阿托那天又想逃课,被赵老师发现,遗憾的是,她慢了一拍。

“身手敏捷啊。”我打了个圆场。

阿托瞅着奶奶,不好意思地红着脸。

阿托的成绩,还是上不去。这令我和赵老师头疼,教育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况且他逃课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奶奶,要不,把前些天捡来的晒干的树根,抱回家,要不,赶在讨海那节骨眼到码头,收些小虾米、小螃蟹。

晚上做作业是提升他的最佳时间,于是,我们决定将奶奶接到学校食堂帮忙,和村委商议了一下,取得了村两委主干的支持。将学校那间置放体育器材的房间收拾干净,将体育器材搬到楼梯口下,做了个铁栅栏,平时呢,也不用再上锁了。如果奶奶傍晚要回家,接送奶奶的事,就交给校门一墙之隔的胖招弟负责。

胖招弟的女儿也在学校读书,我们从校门进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胖乎乎的,人缘好,平日开着小四轮在码头和镇上跑客运,偶尔也顺便接送学校的孩子,不收钱。学校寒暑假,他还担任临时的护校管理员。村委的态度,是极其愿意出一些钱作为补贴。

况且奶奶厨艺好,可以帮我们炒些海边特色菜。

晚上,我和赵老师在教师办公室里,守在那儿。阿托和胖招弟的女儿就可以顺便来办公室做作业,我们现场批改。阿托呢,放学后就留在学校里吃饭,饭后洗漱用我们的浴室。我特意买好了蓬蓬洗发露,就是让阿托好好洗洗头,免得成天蓬头垢面的。不过,没想到的是,他的头发原来是自然卷曲,蛮好看的。更没想到的是,赵老师还准备了一套衣服赠送给阿托。弄得他鼻子都有点酸意。有时候的傍晚,操场上,柳树下,赵老师教他俩唱歌,一些台湾校园歌曲、一些童谣小调。

我和赵老师抽空将学生收集来的歌谣文字,尽可能地在保留原汁原味的基础上,修改润色,打印成册,作为学校的课外校本。其中,又有一首歌谣吸引住我。

荡,荡,荡,

荡到官井洋,

听见黄花嗷,

五叔唰唰起,

佬青笑眯眯……

这歌谣有动感,原汁原味。周五生活课时,我们想,把采集歌谣的做法进一步深化,作为这个学期的特色课,同时也可以再收集些故事,作为校本课程。我们请奶奶来给孩子们上课。我们听她说,她小时候别说能吃上黄花鱼,能拥有黄鱼的“牙齿”(耳石)就算很奢侈了。他们会将黄鱼“牙齿”作为游戏来甩,谁甩出多重排列算赢。“那时候,不知道黄鱼怎么会有牙齿。”她说,听了父母亲说才知道。原来,他们把黄鱼的耳石当作鱼牙齿了。不错,其实也蛮形象的,晶莹透亮,小巧玲珑。

等奶奶说完后,我给孩子们做个背景补充。我说,作为一个海边的孩子,我们要认识自己的家乡。官井洋,历史上被称为三江口、三渡洋,或者叫青山洋,据老一辈传说,海底有一口泉眼,不断地涌出淡水。说到这,我在黑板上写出《福宁府志》的记载:官井洋,在三都扈崎山尾,洋属咸水,中有淡泉涌出。海淡水交接的鱼,既拥有大海的味道,又拥有淡水的灵气。

说到这,孩子惊奇地说,以前听过,没想到这么神奇。

我接着说,所以至今在三都临近东冲口的那座岛,叫青山岛,或许古人将一望无际的海平面视为“洋”。

“这个‘洋’,不是我们常说的海洋,而是一马平川的意思。”我说,“三都澳口小腹大,这个口,就是东冲口。”是啊,东冲口地形自西北向东南倾斜。口内,是咱们的港湾,出了东冲口就是外海,一望无际。

渔村人其实并不是很怕台风。如今精准的预报与提前的撤离,再加上他们祖祖辈辈的经验,已形成较为成熟的抗台风防御预案。怕就怕持续暴雨。有好几天,不知怎么的,天像漏了洞,不停地灌下来。我们提前装满厨房的水,否则从山坡引来的水浑浊得不能喝。村委干部在挨家挨户动员靠近山坡的老房屋住户撤离,也给我们学校发了一些矿泉水和泡面。那天过了傍晚,天黑得快,暴雨还在猖狂肆虐。赵老师陪着奶奶,她在房间里不停地念经。要命的是,阿托老是在石屋的走廊上来回地走。斜侧的雨,已经可以打在窗户上了。奇怪的是,我叫了他几次,可他老是一会儿眺望山坡上摇晃的竹子、树木,一会儿念叨着什么。我索性将他牵到宿舍里,才发现他额头烫得厉害。

这时候,村医的店肯定关了。我房间里好在有几包小柴胡颗粒,一瓶祛风油。

阿托瞪着大眼问,渔排上会不会有大浪?

我不停地用热敷擦身试图让他安静下来,而后冷静地告诉他,应该已经撤离到附近的村里去了,不仅是他们,而且连着周边渔排的养殖户,他们比谁都聪明,不用我们瞎操心。

天亮前,我早早将学校的铁栅栏打开,避免孩子们拿着伞造成剐蹭。操场上泥泞不堪。等食堂阿姨来时,我交代她多煮些稀粥,可以当作中午饭给阿托吃,还让她多煎了荷包蛋。这雨季是胖招弟出车最勤的时刻,我打电话让他到镇上时给奶奶和阿托买雨鞋。

雨,终于疲倦了。当清晨第一束阳光覆盖下来时,奶奶便去妈祖庙里。她说,妈祖总在保佑着我们。

我们继续乡土课程的教育,也请学生家长来做乡情介绍,胖招弟是第一人选。他可是这所小学的“研究生”,这话可是他自己说的。他还说,请他来,还不如杀了他。但我三番五次,特别提到这个想法是鼓励孩子们挖掘家乡的民俗文化。更何况,他曾邀请我去他那吃饭,无非是请我去喝他自己酿的白米酒。这白米酒,外人不可轻视,纯粹是浊酒,如果加些冰糖,好入口但后劲大。赵老师和孩子们把常年不开的广播室整理出来,请个音响师傅来维修。平日在妈祖庙石拱桥沿公路上就有一家音响店,大多播放的是闽南语歌曲,“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这一段歌词也都应景,写出这个渔村血脉中的拼搏基因。

我与胖招弟达成协议,如果他肯来说说故事,我就答应他去他家吃一次饭。他终于熬不过我,开课那天,没想到,连窗户外也站着五六位大婶,她们平日闲的,这下也关注到学校孩子是怎么读书的。胖招弟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胖,每天傍晚经过他家门口,就能瞅见他光着膀子,一碟泥螺,几粒花生米。等我海堤散步回来,他还坐在餐桌上喝,喝到天昏地暗。形容一个人的酒量大,叫海量,贴切。你看他,到这点上,哼着闽南小曲,啄着花生米,所以,“心宽体胖”这词,形象。

这下可好,还没开始讲,汗已经冒在额头了。哈,瞧这样,我对胖招弟说,那不做乡情介绍,就讲一讲如何跑客运,给孩子们讲一讲码头,讲一讲海上鱼货运输的真实情况。这下,打开了他的思路。他说到激动时,就在黑板上,画起了冷藏车、小四轮的样子。乍一看,满黑板都是车,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节课是汽车销售课。当然,原本,他开的是柴三机,不容易。后来有钱了,再加上那辆柴三机不安全,就索性鸟枪换大炮。只是没想到,他说着说着,脱口而出内心真实的感言。他说,孩子们,你们要好好读书,书读的是自己的,成绩好了,老师才不会跑。还有书念得上去了,以后就不用开小四轮,夏天热,冬天冷,遭罪哦。

这句话,轰得全班笑了起来。

他又说,大家学习成绩好,老师就更有面子,不然,每年不到半个学期,老师都被我们气跑了。他当年,就气跑了一个。

又一阵哄堂大笑。

我们趁热打铁,和镇上、学区商议了一下,趁着五六月黄鱼收获季节时,带孩子上镇上的大铁壳船去体验生活,目的是让他们看看海上养殖大场景。体验生活,亲近大海,布置作文。

遗憾的是,黄鱼的收购是在夜里,所以,白天只能拉网看看黄鱼的深海养殖,看看真鲷等鱼的养殖。

到了东冲口,停泊在海面上的船多了起来。船有各自的船号。比如,东轮,代表着渔轮,专门用来装运鱼货;东运,代表运输船,大多船上装的是饵料。千帆竞发的场景太壮观了。整艘船,被孩子们的笑声充满。

我们登上东冲口的渔排之前,这红红绿绿的现代海上养殖装备已经替换了过去传统的木渔排、泡沫桶。渔排上,一筐一筐,养殖户主只要一撒饵料,青色的小黄鱼就跳跃着,像个俏皮的孩子。

孩子们,这像什么?赵老师问。

像我们。俏皮的孩子立马答道,一脸坏笑。

赵老师捂着肚子,笑疼的。

那么,孩子们,这时候的黄鱼是啥颜色?

这下,孩子们仔细看,怎么也找不到平日那种金黄的颜色。养殖户主告诉孩子们,夜晚起鱼后,简单说是因为黄鱼体内具有金色皮腺体,会分泌出金黄色素而使得大黄鱼呈金黄色,但是,这金黄色素非常容易被紫外线或强光分解而导致褪色。所以为了避开紫外线,只能在夜晚起鱼。

孩子们,在夜晚起鱼,也使得养殖户、收购商增加了难度。赵老师补充道。这下子,这班孩子们听得老老实实。

而后,养殖户主又带孩子们看真鲷养殖示范筐。稍稍拉起网时,真鲷的背,鳞片金光闪现。

海面上,我们看完了。于是,我们到了青山岛的码头,让孩子们远眺整个海域。镇上的公安海警还专门安排了民警在码头等我们,村里也安排了一位向导,为了孩子们的安全,颇费苦心。

从码头沿着铺设好的山路,我们一路攀登而上。4 月的山崖边,暖风徐徐。

不一会儿工夫,到了山顶,大半个海域展现在眼前,一览无遗。从码头的淡黄色,一直望到海的天际线,越远越蓝。如果能畅游大海,真的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当然,这句话其实是蕴含着哲理在里面。

东冲口在哪?向导问。

在最东头。

山那边的狮子峰,是哪一个方向?

西头。

向导点着头,表示赞赏。他介绍我们所处的青山岛山顶的一些岩石怪状,有的像金元宝,有的像公鸡头,有的像晒布洗衣板。这些形状的岩石,我们都让孩子们自己去形容。

每一个孩子的视角都不一样,是因为他们的内心都装着自己的梦想。我鼓励孩子们,相信自己,大胆想象。但是,希望他们注意到刚才渔排上养殖户主和青山向导的介绍,要有一个大轮廓印象。至于细节,由大家各自去发掘。

下山的路,走的是另一侧路程。孩子们一路欢歌,摇头晃脑地唱道:“金铃子,金铃子,楝子花开石首来,绿肥红瘦结对子。”

歌谣一路荡漾开去。

这时,我们发现岩石与岩石之间,长着一簇簇楝子花。走了一段又有,再一段又有。北宋大诗人王安石笔下的“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描绘的正是楝子花的小巧与通灵。花小,紫色中透着白色,真的让人为它怜悯为它呵护。号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杨万里更是钟情于“紫雪”。他为此而感叹:“只怪南风吹紫雪,不知屋角楝花飞。”看来,楝花在诗词中的出场率还是很高的,足以说明诗人对楝花的喜爱。我细细品味“楝子花开石首来”,看来楝子花不仅是初夏的惊喜,更是海上人家期盼丰收的信物。

女生们被这精灵所吸引。她们问,老师,能不能摘一些?

这要问赵老师赵女士。我卖了个腔调,惹得赵老师微笑在脸。于是向导帮忙给每个女生摘了楝子花,爱美的女生,还特意插在发夹上。我不知道王安石笔下的楝子花是啥样,海岛上的楝子花的枝干简直是桀骜不驯,擒住枝干,都能感受到弹性十足。

孩子如花的年龄,比花还美,活力永存,且珍惜。

下山返程的路上,我说出自己的内心,也想让孩子们说说自己的内心。

“真正的老师是谁?是生活,所以这次带你们出来,就是让你们近距离感受一下你们平时听到、眼见的生活。

“在文字上,建议你们练好基本功,特别是,每个人手上都要有字典,不懂的去查字典。”

孩子们认真倾听。

“老师,下学期你们要走了吗?”

“老师总有一天会老的。”我避开他们的追问。

赵老师呢,她缓缓走在路上,听了最后这一段话,低着头,踢着小沙子。下山的路上,有一些被海风侵蚀的沙子,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其实,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勇敢地说出来的话,激励又感伤,简单又耐人寻味。

我们的午餐,安排在“海螺号”游轮。对于孩子们的这次出游,村里连老人会都大力支持。是啊,谁不盼望下一代能拥有一个更广阔的视野、更充实的文化基础?

上的第一道菜是黄鱼青瓜面。孩子们抢着吃,整碗的面只剩下几根。

这道菜叫啥名称,更适合呢?

孩子们各自发挥开去。游轮餐厅老板说,有人把黄鱼青瓜面比喻成“山海交汇”。因为,鱼是海产,青瓜来自山野。这么一搭配,既有海的味道,又有山的味道,主要汇聚了山野与海洋的鲜味。

孩子舔着嘴唇,好像还在寻找刚才的美味。

于是,每上一道海鲜,游轮餐厅老板都会介绍菜名。等到上了六道,吃完了这六道之后,我故意提问,谁能说说刚才吃的菜名?这下,闷了一大群。

我又故意说,那么,谁又能形容一下刚才的吃相?

这下倒好,“猪八戒!”异口同声。

笑声洋溢在游轮内外,甚至飘扬在海面上。这才是孩子们应该有的模样。

回程的路上,当我们的船经过灯塔时,正好一线夕阳打在上面。我赶紧拿出手机拍。我给阿托看手机上的图片,但是他情绪低沉。我知道,这次在东冲口海面上的行程,没有见到他的爸爸妈妈。那么大的海域,未必能见上一面。阿托转回头,夕阳下,渔轮已经离我们远去,海面溅起朵朵浪花。

我不想这时候去安慰他,作为海边的孩子,特别是男孩,他需要去承受暂时的困难,需要去历经一些变迁。

农历十五,奶奶照例会带着阿托去妈祖庙上香。此时的妈祖庙,香火缭绕,留守在村里的大妈婶婶们,握着三根香,从拱桥上,朝着庙门楼鞠躬,再转身向庙正门之外的浅滩鞠躬。接着,那些缭绕的烟就转入庙厅堂了。我看着她们虔诚的背影,听着她们嘴唇上的念叨,相信老天爷肯定也会听到的。这一天,妈祖庙一旁小巷里的海鲜面馆宾客满座,孩子们也会得到一份实惠,在这里吃上海鲜面、曲草饼、芝麻面团。奇怪的是,芝麻面团受到孩子们的喜欢,他们把圆鼓鼓的面团叫成马蛋,弄得我也嘴馋。不过,我惊奇地发现,原来地势高的妈池是与不远处的海相连的,等到大潮来临时,海水就会涌进妈池,同起同落。这是我第一次去时所忽略的。我惊呆了,如果从空中俯瞰,这整座的妈祖庙如同一艘大船,一艘永远期待启航的船。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当初是谁选择这个地势,又是谁设计的。而同时,我又想起,阿托婶婶和我说过,阿托的父亲最终还是回到了村里,回到了大海之上。

等渔排上收购后,阿托的父母亲就可以回家一阵,不过,也只是小住。渔排上,常常是兼养鲍鱼、真鲷,多品种发展不至于单调。那天放学后,我们站在二楼的教师办公室,眺望海面。夕阳在天际上,染着金黄色,煞是好看。

“您看,老师。”阿托难得如此高兴。

“是啊,夕阳无限美,”我说,“下半句未必都是‘只是近黄昏’的凄凉。”

“这是什么意思?”他学会了勇敢地提问。

“这句出自唐代诗人李商隐的《登乐游原》,意思是虽然夕阳无限美好,可惜的是已接近黄昏落幕的时刻,有点遗憾的感觉。”我回答他。

“您怎么改?”

“你有进步了,孩子,”我说,“从乐府诗开始,说明诗歌、散文等都是表达作者内心的世界。”

我拍了拍他肩膀,接着说:“如果是我,我认为这预示着丰收在望,几分耕耘就有几分收获。”

他抬起头,看着我,而后点了点头。

“对了,你父亲赚了钱,打算再做什么?”我说,“我的意思是,他和你说过他的梦想吗?”

“他说,希望能买一条船。”他呵呵地笑了起来。

“哦,当船长?”

“是。”

“那你呢?”我接着问。

“我就当他的助手。”

“嗯,非常棒,”我赞赏他,“不过,准确的称呼为大副,你就是大副,做船长的得力助手。”

“好。”他可高兴了。

“不过,海上的一切,都需要知识,过去父辈一代或许因为诸多原因,知识不够丰富。而今我们不能只做传统的手工活,还需要技术。”我沉思了一会儿说,“科学技术。”

“老师,下学期,您还在我们村学校教书吗?”他问。

我看着夕阳最后的燃烧,把醇郁的金黄色燃烧殆尽。等我转过头去,阿托正拿着一本书准备阅读。他还是个孩子,但他正发生变化,只是这一句问话,怎么就把我钉在那里?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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