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海薇,李明磊
(华南农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以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为代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正在全面影响当今世界的发展。数字技术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强大助推器,在21世纪将发挥越来越关键的作用。2017年,“数字中国”“智慧城乡”等概念正式列入党和国家的纲领性文件。2019年,党和国家决定将数字乡村建设作为解决三农瓶颈问题的重要抓手,先后发布《数字乡村发展战略纲要》与《数字农业农村发展规划(2019—2025年)》两份重要文件,对数字乡村建设进行长远战略规划与近期具体设计,推动数字技术助力乡村振兴。①2023年发布的《数字中国建设整体布局规划》也特别强调,建设“数字中国”已成为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引擎,构建国家竞争新优势的有力支撑。
随着信息基础设施的村村通,数字技术正改变农村的整体面貌。数字技术应用是三农高质量发展的内在要求,以“北斗无人农场、食品数字化精加工、农产品新电商”的兴起为标志,数字技术快速地推动了我国一、二、三产业有效融合,[1]拓宽了农民参与国际国内两大市场的渠道,激发了农业新业态的发展创新,[2]促进了农村社会的转型升级[3]。同时,数字技术作为新型治理工具也已进入农村场域,持续提高乡村治理的科学化、精细化、智能化水平,实现数字赋能,破除治理困境。[4]此外,数字技术助力乡村新时代乡风文明建设,[5]有效塑造良好社会心态,例如显著提升了农民获取信息的能力与幸福感[6]。
数字技术的扩散也带来了新的现代风险危机与挑战,学界早已关注到城市中愈演愈烈的社会风险。例如,赵继娣、曲如杰等人[7]指出城市数字化转型在促进社会进步、创造社会效益的同时,也产生了社会风险与治理挑战;肖立志、李琼[8]认为智慧城市带来的风险集中体现在技术异化、信息安全、道德伦理等层面,且表现出高度不确定性、动态流溢性、交叠耦合性的特征。目前,数字乡村建设尚处于试点建设阶段,已经爆出的风险有数字鸿沟、算法殖民、数字化区隔[9]、数据安全[10]等,风险积累处于征兆期,正是风险治理的最佳时期。
风险、灾害、危机作为舶来式概念,在我国学术研究中存在长期混用的现象,尤其是风险与危机之间存在高度的重合性,都是对某种灾害负面效应的描述。童星、张海波[11]对西方风险理论研究进行梳理,厘清了风险、灾害以及危机之间的联系与区别,以“政治-社会”“组织-制度”“工程-技术”三种研究传统对应“风险”“危机”“灾害(突发事件)”三大核心概念。风险位于最前端,是灾害(突发事件)与危机发生的可能性,风险与危机存在潜在的因果联系,突发事件是促成风险转化成为危机的中介(见图1)。
在数字乡村建设的风险研究中,要注意风险与危机的识别和分析两者间的演化逻辑与转化过程,特别要加强对新风险因素的识别与挖掘。
图1 风险、突发事件(灾害)、危机之间的逻辑关系[11]
首先,数字化转型是现代化的一种表现形式,乡村作为我国现代化发育的新兴场域,产出各类社会风险因子,这些风险因子可分为外生环境风险与内生素养风险两大类因素。“三农数字现代化”整体布局的持续推进,有力改变了城乡二元数字鸿沟的现实环境,缩小了城乡差异。然而,外在环境的剧烈变动、城乡居民数字素养差距与人格心理特质差异,致使目前居住在农村的广大农民对农村社会正在发生的数字化转型缺乏心理准备与应对技巧。在数字乡村建设进程中,农民是最鲜活的关键力量,但也是“互联网+大数据”数字风险的直接生产者与首要承担者。
其次,在数字乡村建设进程中,农民必须与数字技术持续互动,他们要完成从旧农业经济业态下的“旧式农民”(职业内容与生活方式深度绑定、面朝黄土背朝天式的劳作方式)向新农业经济业态下的“新型农民”(职业内容与生活方式松散链接、“数字化+机械化”的劳作方式)的深度转型。实践中并非所有农民都能快速完成现代化转型,他们会根据自身的认知水平与行为倾向选择适应策略。不同的策略选择与场域中的风险因子相结合,最终形成全新类型的适应行为风险。
再次,数字技术驱动下的“传统与现代性的割裂、新旧价值观的对立、自然灾害与人为灾害的叠加”等情况加剧了社会成员整体性的心态失衡,继而产生的心态风险威胁社会系统的稳定。[12]在数字乡村建设进程中,农村与城市一样,在互联网的影响下也开始出现舆情观点激烈偏激、社会价值观偏移、焦虑浮躁情绪蔓延、失德越轨行为增多等共性的心态危机。危机是风险的实践性结果,[13]农民应对新技术新变化的适应策略还将产生特殊化的行为风险,不同的策略选择产生的适应风险与他们要面对的心态危机的类型与程度又存在联系。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了一个乡村数字现代化转型进程中的“适应行为策略风险-群体心态危机”总分析框架(见图2),在已有的“风险-灾害(突发事件)-危机演化”理论分析框架的基础上,增加了数字乡村建设的公共管理场域内容,以理清三农数字转型进程中乡村蕴含的内外生风险因子,并依据风险的演化路径探索研究农民应对数字浪潮的适应行为风险和心态危机类型以及两者演化过程。
图2 数字乡村建设进程中的农民“适应行为风险-群体心态危机”总分析框架
社会转型是风险诞生的温床,风险社会正是基于现代化自反性的特征而生成的产物。[14]当下数字乡村社会风险的研究,需在理论上还原风险发生的情境与场域,识别生成风险的影响因子,再探讨治理工具。
人类社会每当经济形态、政治形态发生重大转型之际,从个体到群体都要适应新的变化,从群体到社会都会发生重大的改变。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土地改革时期、农业合作化与人民公社时期、改革开放与城镇化的进程中农民个体心理与群体心态都发生了剧烈变迁,对个体生存带来风险,对社会稳定造成挑战。[15-18]
历史经验证明,来自政府的政策工具、来自市场的经济工具与来自科技的技术工具是推动社会转型的重要手段,也是诱发社会风险的外生制度环境。基于对广东数字乡村试点地区的调研,本项目组发现“数字乡村建设”的外生制度环境,是典型的、完备的“由宏观政策牵引、继而市场进驻、再到乡村社会实践”的公共管理变革情境,如图3所示。
图3 数字乡村建设的公共管理情境:场域外生制度环境
首先,党中央制定了“数字中国”与“乡村振兴”发展战略,指明了宏观的前进方向;其次,从中央政府到省、市政府着重于政策创新与政策供给,而基层政府既要负责把握好数字乡村建设的整体方向,贯彻执行好上级政府的政策创新,整合市场与社会中的各类资源与资金,还要制定试点建设所需的微观制度与建设标准,直接投资撬动以引导市场,直接指导农民以驱动乡村,将三元主体共同建设数字乡村的协同合作达成。再次,市场负责数字化技术的研发应用与投资性资金募集,既要为基层政府提供数字技术支撑、政策优化建议,又要直接参与三农数字化建设,以市场手段面向发展,引导农民运用数字技术进行生产、营销、治理,通过市场机制提高建设效率与提升经济效益。例如,三大通信运营企业、各类人工智能信息企业、各类农机装备公司等等要直接参与到智慧农业与智慧乡村的建设之中,促进信息技术与农机农艺的融合应用,积极培训提升农民数字素养与技能等等。所以,在党领导下的数字乡村建设进程中,政府、市场、农民都是参与者,但各自角色功能不同——政府以政策牵引,市场以利益驱动,农民是建设主体。
农民作为数字乡村的建设主体,其社会角色在不同阶段会发生方向性的改变。数字乡村建设除了受到政策力度强弱、经济发展好坏、技术传播快慢等外在环境的影响,也受到农民自身的素养因素影响。例如,已有研究表明:较晚接触数字信息技术的数字移民与数字原住民相比更难适应数字化的社会发展(数字鸿沟),[19]主要影响因素包括年龄、性别、教育获得、数字素养等。
数字素养在推动数字乡村全面发展上发挥关键作用,数字鸿沟则是农村数字转型升级的最大阻碍。现阶段,数字素养与数字鸿沟是一体两面,数字鸿沟已不再是原指的数字信息工具接入、获得机会的差距,[20]而是转向不同群体使用互联网的行为与能力的差距,与数字素养息息相关。大量研究表明,全体农民数字素养水平的提升速度与程度,将在“确定试点建设的不同演进阶段、标识群体心态的变迁是否发生”两个评估指标中发挥关键的作用。[21-22]目前常住乡村的农民群体,与城市居民之间在人力资源方面的最大差异就在于受教育程度、文化认知、技术能力与数字素养存在显著差距。在数字乡村建设试点工作开启之后,政府政策与信息技术的直接注入、快速注入,对于他们而言,既是驱动也是压力,农民面临陷入第二级、第三级数字鸿沟的困境。[23]
因此,在数字乡村建设的前期阶段,受限于数字素养的农民群体将展现出“被驱动”特性。在党政机关的政策驱动与信息企业的技术指导下,农民一边接受培训一边参与建设,并在参与过程中与具体的其他个体(政府工作人员、企业家、技术员等等)进行互动,相互影响。在试点建设过程中,一部分农民会适应良好,率先掌握数字技术并投入农业生产;另有一部分农民会抗拒转变,脱离数字化进程。这就对数字乡村试点地区的政府提出了基于公共管理心理策略深度应用的治理要求:一要加强农民现代性人格特质的培育,要采用生动活泼、切实有效的数字化教育,提升农民的数字化运用、数字化社交、数字化创意和数字化安全等综合素质,[24]帮助农民加速转变思想、转变认知、转变心态、转变行为、转变角色,这样在数字乡村建设的中后期,农民才能成长为数字乡村建设的真正主体。二要预先识别农民群体适应数字化转型中可能出现的风险影响,在具体试点工作中强化对风险与危机的预防意识,帮助农民加速提升技术应用能力、增强技术风险识别、科学调控适应行为,避免互联网技术风险与适应行为风险的叠加危机。要主动采用瞄定心态风险的柔性治理工具,进行“事先防控+应急处置+反馈提升”的全流程治理。
基于风险与危机的不确定性特征,风险治理研究遵循形成分析、风险识别、风险判断、风险评估、风险行动等多个构面。[25]本文的研究框架也遵循风险研究的过程论传统,从时间维度将研究对象置于“数字乡村建设”的演进过程予以考察,揭示数字乡村建设变化发展的特质,在具体风险分析上则采用类型学的研究方法,将农民可能采取的行为策略置入“直角坐标系”予以分门别类的研究。[26]
首先,对农民可能采取的策略选择进行假定,在工具上借鉴了贝瑞关于文化适应的理论模型(见图4左),在行为倾向与认知态度上进行两分,即接受或不接受,两两交叉形成四种行为模式——整合、边缘、同化、分离。[27-28]贝瑞的适应理论广泛地应用于跨(新)文化研究领域,解释个体因所处空间变化而遭遇的母体文化与“外文化”或“他文化”“新文化”相碰撞的适应过程,对于“三农数字现代化”研究也极具适用性。在数字乡村建设期间,农民群体需接受新时代新文化——数字文化的全面洗礼。当代“三农现代化”的最新定义就是掌握了“信息化+机械化”生产手段的农民在党的领导下,在广大农村地区所推进的一、二、三产业高质量融合发展与乡村基层治理的数字化、科学化、民主化进程,所有“数字乡村建设”的政策工具、市场手段、技术支持都是我国进入社会主义新时代之后的新文化的具体内容。虽然农民在地理空间上并没有发生位移,但生存的外生制度环境已经发生了崭新的转变。
图4 贝瑞的文化适应模型(左)与本文的农民适应行为策略模型(右)
所以,本文以贝瑞的理论模型为基础,探索研究的第一步是提出了一个初级探讨模型(见图4右),认为农民针对数字技术革新所引发的新文化新经济之环境变化,将按照“认知→评价→态度→行为”的路径,并根据自己的身心资源采取相应的适应策略。基于这个初级模型,面对新时代的数字化新文化,农民必须回应两个维度的适应问题:一是如何面对过去的、熟悉的、传统的文化图式(是否认同并保持传统的农村生产生活模式);二是如何面对未来的、陌生的、现代的文化图式(是否接纳数字化的农村生产生活模式),农民对这两个问题的“适应行为策略组合”内含四种选择:整合、同化、边缘、分离。
其次,再将适应行为策略模型置入“风险评估”的视角中进行探析,评估出四种策略的风险性类型。“风险”在从保险学的一个小概念,到经济学的中概念,再发展为公共管理学的大概念的过程中,尽管内涵与外延均有很大变化,但始终与概率、危害相联系。因此,基于风险“概率性的高低”和“危害性的高低”这两个维度,将农民适应行为策略划分为四类风险类型归属:分离(高危害性-低概率性)、边缘(高危害性-高概率性)、整合(低危害性-低概率性)、同化(低危害性-高概率性),如图5所示。
“分离”策略的风险危害性较高,但由于数字技术的强渗透性,即便农民在主观意愿与客观行动上都抗拒数字化,在生活方式上仍然不可避免会享受到数字技术的便利,因此风险发生概率较小;与之对应,“整合”策略虽然对个人发展与生活整体利大于弊,但受到个人内生数字素养的影响较大,初期只会有极少数人能够实现整合策略。面对数字化转型,人格积极的个体选择“同化”策略的风险概率大,但因能与时代保持一致,无疑能增强自身的抗风险能力而减少损失的可能性,危害性就较小。选择“边缘”策略的农民,既不接受现代化的洗礼,也不愿意回归传统,游离于两者之外,遭遇危机后在心理上与技术上无所依靠,难以有效抵御风险,危害性较高。
图5 农民适应行为策略风险的类型分析
数字技术“双刃剑”的特征显示,数字化转型引发的社会风险将贯穿数字乡村现代化全过程,如果不加以防范,风险将在数字乡村现代化的红利普惠之前就大面积爆发,严重威胁乡村社会的安全。但仅从前述“风险类型”这个单一维度来考量农民适应的策略选择,将难以比较不同策略所蕴含的风险差异(例如边缘与分离就难以评估其风险危害程度的高低),需要将“整合、同化、边缘、分离”置于数字乡村建设的公共管理情境下进行比较才有现实意义。
根据对广东省数字乡村建设试点地区的第一轮调研发现,尽管“传统”与“现代”两种文化之间必然存在一定的冲突属性,但这种传统性(旧的人力畜力型农耕文明)与现代性(新的数字机械型农耕文明)之间的矛盾本身就是历史演进的动力源,在政策引导与技术驱动下的农民将会根据自身现有的身心资源与社会资本,在四种策略中择优选择或变化选择,甚至是跳跃性选择。而适应性与现代性存在高度正向相关,即适应性越强的农民对数字化新文化就越开放,与数字时代的融合度就越高,知识结构、信息获取、思维方式趋向现代化的速度就越快。
首先,“整合”是适应策略的最优解。农民如果采取积极的整合策略,通过认识了解传统型与数字化两类文化的优点,相互比较、取长补短,能够帮助个体更好地适应新旧文化碰撞的复杂环境,所以采取整合策略的农民个体在“适应效用值”与“现代化程度”上是最高的,行为策略的风险概率性与危害性也最低。
其次,“同化”在适应效用上同样属于高适应性的策略选择。传统性与数字化在文化层面其实并不存在谁绝对先进、谁绝对落后的问题,数字化农耕文明既有优于传统性农耕文明的地方,也有仍需依赖传统农耕技术的缺陷。放弃传统性而完全转向数字化的农民个体在适应效用上肯定会优于拒绝数字化的个体,因为“数字化的头啖汤”的政策红利与市场价值都颇为诱人。
选择“整合”与“同化”策略的这两类农民同属于主动型与开放型的个体,是乡村中对数字技术先知先觉的人,也是试点建设中应优先主抓的对象群体,但选择“整合”的农民在人格代化程度和适应程度上略优于选择“同化”的农民。因为采用“整合”策略的个体能够更好把握传统性与数字化的平衡,更快形成适应时代的新文化认同与身份认同,减少内耗。总之,“整合”与“同化”策略都能帮助农民快速完成一系列的数字知识与信息技能的学习,其大脑图式、思维方式、心理活动、行为模式、群组内互动都将发生变化,最终实现“数字农民”的转型。
再次,“边缘”和“分离”虽都是拒绝数字化的两种策略,但选择“边缘”策略的农民持既不坚持传统性也不接纳数字化的骑墙观望态度,在一定程度上避开了传统性与数字化的矛盾性张力,适应效用略强于“分离”。采用“边缘”策略的农民虽然拒绝接纳新的文化,但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感同样不深,意味着这类个体可能处于相对中立的位置,不会强烈排斥数字化新文化的影响,具有一定的可塑造性。由于他们必须身处数字技术广泛分布的信息经济大环境之中,在先知先觉的受益农民的示范样板作用下,“边缘”策略群体存在两种重新选择适应性策略的可能:一种选择是在体验了数字技术的便捷与高效后改变认知与态度,选择“同化”或“整合”,开始个体现代性转型;另一种选择是遭遇数字化过程中的危机打击而退缩,转身选择“分离”,进一步降低现代性程度,面临更高的心态风险。
最后,“分离”是适应性最差的一种策略选择。选择“分离”策略的农民,其人格现代性程度最低,拒绝接触数字化新文化,拒绝了解数字技术的应用,固守于传统的农耕生产与生活方式,试图极力将自己从三农现代化进程中剥离开来,最终结果是现代化程度最低。但由于互联网时代数字讯息无孔不入的特性、政府与市场强力推动数字技术下乡等原因,他们将时刻处在被动接触与心理应激的状态,心态波动最大、适应程度最低、面临的风险性最高。
选择“边缘”与“分离”策略的这两类农民都属于被动型与保守型的个体,是乡村中对数字技术后知后觉的人,在数字乡村建设全面铺开之后,政府应通过样板示范、技术培训、项目帮扶等方法争取“边缘”策略群体向“同化”与“整合”策略转化,并最大可能地关注选择“分离”策略的群体,给他们足够的心理安全感,并渐次打开心锁,促使其逐步发生转变。
考虑到三农现代化的终极目标就是培育农民的现代性,农民对数字环境的适应性及其行为策略的风险性是决定三农现代化能否顺利实现的根本,也是决定数字乡村建设成败与否的关键,“三农发展、社会稳定、建设成就”是必须兼得的目标,缺一不可。因此,通过进一步拓展贝瑞模型与四种适应策略的具体分析,本项目组结合对广东省数字乡村试点地区的第一轮调研结果,将“适应性、现代性、风险性”进行了三维立体标向的组合,构建了一个全新的“农民群体适应与乡村社会风险”的分析模型(见图6),以便立体化地预先识别数字乡村建设进程中的新风险。
由图6可见,社会风险性与农民的适应性策略、现代化程度呈反向相关,如果农民的适应性策略选择越优、现代化程度越高,可能出现的社会风险就越低,继而农村的社会风险度就越低,数字乡村建设的试点工作就越顺利越平稳。农民采用积极的心理策略应对数字乡村建设,能实现个体与环境系统之间的良性接驳与共同发展。但必须意识到,并非所有的农民都能在数字化的新文化系统中自主、自觉、自发、自能地完成适应过程。互联网带来的信息风险与数字鸿沟带来的农民心态失衡,二者相互叠加耦合,所将形成的心理适应不良与心态剧烈波动的风险与危机不容忽视。
图6 农民群体现代化适应与社会风险分析的创新性模型
正如贝克所判断的那样,“当代中国社会因巨大的社会变迁正步入风险社会”,甚至已经“进入高风险社会”[29]。我国学者对风险议题的关注也由传统的阶层分化、人口问题、福利不均等[30]不断向纵深发展。针对民众心理世界所存在的风险因素与可能引发危机的探索已是学者们关注的重点方向。例如杜仕菊与程明月关注风险社会下的社会心态,因为“风险社会是对社会存在的现实判断,其特征和后果影响具体社会心态样貌”,作为风险社会客观存在的主观反映,社会心态不可避免地出现结构性失衡。[31]已有研究对我国现代化转型期所呈现的高风险社会特征进行了一定的提炼表述,虽未直接提出“心态危机”或“心态风险”的规范性概念,但已提出当代人在情绪与情感、价值观、世界观与人生观上正在出现且正在酝酿着心理层面的现代性与适应性危机。
目前在数字乡村试点建设刚刚起步之际,农业数字化尚未产生规模效应,但在广东部分农村地区已经出现不少农民因被卷入互联网赌博、网络高利贷而倾家荡产的现象,这些农民对于“无所不在”的互联网信息风险缺乏最基本的认识,更缺乏必需的心理应对资源与防范知识储备,期盼“暴富”的畸形心态在互联网“噱头信息”的诱唆下非常容易泛滥,结果“暴富”没有实现,却从“小家产”沦落为“零家产”或“负家产”,成为农村社区中最新产生的不稳定人群。
农民群体心态形成的自然路径是以农民个人心理变化为基础的,两者之间相互转化。社会认知、社会价值观、社会情绪、社会行为倾向能通过“去个体化、群体极化、情绪感染、行为导向”等机制向下影响个体心理。因此,在数字技术快速涌入乡村的大时代背景下,农民无论采取积极或消极的适应策略,都无法完全避免整体性的心态危机。
第一,积极的策略选择确实可以调节外在信息危机的影响,农民选择“同化”与“整合”的积极适应策略能够显著降低自身在数字转型中可能遭受的风险,提升抵御危机的能力。但数字技术作为一项新工具,如果使用不当,即使选择“整合”“同化”策略的农民也不能免除风险的威胁。例如,已有调研发现了积极使用互联网的农民因扩宽了自身获取信息的渠道,更容易了解其他地区农民的信息,若只采用“上行社会比较”,即使其收入不断提高,幸福感反而可能下降。[32]此外,良莠不齐的互联网价值观、真假难辨的互联网信息,通过短视频、网帖、语音段子等载体广泛传播,而农民群体的信息鉴别能力有限,很容易被误导。同时,网络的隐秘匿名往往促使观点上的“群体极化”发生,[33]虚拟世界的各种新媒体应用与社交平台,可能会进一步放大一些农民的非理性。
第二,选择“边缘”与“分离”的农民群体除了面临上述危机之外,还要面对群体认知风险、群体情绪风险、行为倾向风险三项风险挑战。人的认知与情绪共同作用于行为倾向,适应策略的选择是农民基于对数字化新文化的认知、情绪交互作用下产生的行为模式。同时,行动也会反向作用于认知与情绪,采取“边缘”与“分离”策略的农民群体将人为地加重数字鸿沟现象,在农民群体内部造成接触和使用数字资源的机会差异、能力分化和认知差距。基于人格的保守特质或对新事物的惧怕,拒绝与数字化新文化接轨,会导致这部分农民对“数字中国”“数字乡村”的认知是模糊且失真的,一方面他们将可能无法把握与享受数字乡村建设的政策红利与市场机遇,或原地踏步或加速落伍;另一方面他们将可能因认知匮乏而形成思维盲区,对数字乡村现代化进程中可能产生外部风险感知不足,从而引发恶性结果与惨痛教训。这两类人又必须处于三农数字化进程之中,受年龄、教育水平、数字素养等限制,学习意愿与学习能力不足,缺乏数字化转型的内在动力,因不能适应数字化新文化而不断产生并积累沮丧、焦虑、烦躁的负面情绪,甚至进入抑郁状态。但数字技术已然作为外部变量正在快速注入农业农村,科学认知的严重不足与紧张焦虑的消极情绪,促使其更可能倾向于选择消极性、对抗性的行为,并通过彼此之间的消极情绪渲染,出现抱团抵制数字技术的贸然行动,从而引发部分地区乡村心态危机。
第三,数字技术在乡村治理的使用旨在拓展治理的广度、深度,通过信息技术的便捷性提高治理效率,扩大治理主体的参与范围。但在现实中,数字技术异化[34]和数字形式主义弊端[35]也可能产生排斥效应,使数字素养较低但品德素质较高的农民被迫退出农业生产与乡村治理的主体圈层。例如,在农村党务政务村务全面信息化建设的大背景下②,“边缘”与“分离”型的农民将因数字失能状态而无力参与数字治理,因不习惯于由线下转移到线上的工作开展形式,不得不逐渐放弃参与党务政务村务,这其中就包含一批党性强、品德好、年龄大的中老年人,他们的参与感、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陡降,在短期内造成乡村治理队伍的断档与治理能力的减弱。因数字技术的注入,形成将农民置于“被动性因素”而引发的乡村心态危机,应纳入乡村安全的治理范畴,并在三农现代化进程中预先防范、柔性治理。
数字转型下的乡村心态危机是三农现代化在乡村社会衍生的风险产物,是互联网风险与人的内心世界耦合后形成的新危机类型。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培育自尊自信、理性平和、积极向上的社会心态”,针对社会心态危机的治理已经成为党和国家、公共管理实践界与研究界的一致共识。在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整体布局中,针对社会心态危机、群体心理危机的治理,被二十大确定为“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格局”中的一项重要任务。
心态危机最先产生于人的内在世界,继而再影响现实世界。传统的刚性管理模式中,政府主要通过正式制度实现管理目标,[36]往往停留在行为管制的浅层,难以深入发挥治理效用。而柔性治理是与刚性管理相对应的治理模式,坚持以人为本的理念,采用“入脑入心”的柔性方式来激发治理主体与治理对象的积极性、主动性与创造性,引导多元个体聚焦解决心理适应问题、防范心态波动风险,合力促进乡村安全。
柔性治理是瞄定与预防心态风险的典型的公共管理情境治理,可分为情景式柔性治理与常态化柔性治理——情景式柔性治理往往聚焦于极具冲突性的公共事务事件与问题。例如,拆迁纠纷,政府作为治理主体采取柔性执法、利益让渡、情感动员的方式调适矛盾,回应个体的物质需求与心理需求,以达成解决冲突的目的。[37]而社区情感治理与社会心态治理则主要使用常态化柔性治理。例如,文军等强调了个体与情感在社区治理中重要性,指出社区治理的起源与目的都是以“人”为出发点,若将制度与技术放置过高,就可能遮挡了“人”的存在,提出要对结构性情感、情境性情感和自我关联性情感进行优化,修复居民关系并增强彼此的社区认同感,进而重建整体心态秩序。[38]已有学者提出“由心而治”的新治理路径,[39]以心理学的理论和技术服务于国家治理,[40]治理过程遵循心理与行为规律,治理手段以文化濡染、道德教化、社会认同、意识形态引导等柔性工具为主体,进行软治理、巧治理。其中,“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就是政府应对日益新增的社会心态危机的治理新工具。辛自强立足社会治理视角分析了该体系的应然与实然,明确指出该服务体系应当面对目标群体的心理结构,致力于推进城乡社区心理建设。[41]
在农民对数字技术的适应过程中所产生的社会风险将伴随数字乡村现代化全进程:数字技术不断迭代,农民适应策略不断变化,农民个体心态随之往复或跳跃波动,孪生的社会风险也相应蓄积。针对群体心态危机的特殊性与已有的社会治理实践经验,本文提出:应建立农民群体心态危机的柔性治理体系以应对现实性挑战,进行预防性治理(见图7)。在党的领导下,政府、市场、乡村社会三方联动推进数字乡村建设,不仅要综合统筹使用好“制度工具、政策工具、市场工具、思想工具”,而且还要使用好“科技工具、理论工具、文化工具、情感工具”,瞄准农民在适应数字化新文化过程中内在需要、认知、价值观、情绪、行为发生的变化与风险进行精准的柔性治理。
首先,数字乡村建设进程中农民群体心态危机的广泛性决定了其治理主体必须是“党+政+市+社”的聚合化。一是《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数字乡村发展战略纲要》均要求:从中央到地方,五级书记主抓乡村振兴;在柔性治理农民心态危机的全过程中,党的领导核心作用是领航之舵、定海神针;基层党委③以思想工具、理论工具、文化工具全面凝聚三元主体,推动数字乡村建设,统筹农民心态治理,防控潜在社会风险。二是地方政府指导乡村建设、提供政策支持、协调市社关系,充分调动市场中的资源配给与技术价值,调动农民中的积极分子与奋进力量,开启农民的教育培训,调节农民的心理波动,促进农村积极心态,进而完善农村风险治理体系,提高乡村整体治理能力。三是村两委干部应作为政府、市场与乡村社会的有效链接,协助促进三农数字化的政策落地、工作开展、执行反馈,特别是“及时+长期”地收集农民心态波动信息,绘成一张图做成一张表,提交基层政府进行风险分析与预判研究,及时推动治理策略动态合理调整。四是充分发挥市场自身在资源投入及技术投入上的灵活特性,积极协同政府推动数字乡村建设,并在具体项目的投放过程中及时对接农民,了解农民的心理适应程度,关注较保守的农民个体,定人定时重点帮扶。五是其他社会力量,例如高等院校、农科院、驻村社工、新乡贤、“五老”人员、返乡创业先锋等等,在行政手段、市场手段难以延伸的领域发挥作用,以技术支持、人文关怀、道德规范、模范引领、心灵抚慰等方式提高乡村社会对数字乡村建设的开放度与接纳度,支持采取“整合”与“同化”策略的农民,帮扶采取“边缘”与“分离”策略的农民,捋顺农民心态波动,提供心态智慧服务,提高农村整体抗风险的能力。
其次,数字乡村建设进程中农民群体心态危机的复杂性,决定了其治理工具需要刚柔并济的多元化。柔性治理的初衷就是使用非制度化或非正式制度的手段,以弥补正式制度在成文颁布之后容易落后于现实发展而相对僵化的弱点,但柔性治理始终需要与制度化工具相配合,也支持非制度化工具的使用制度化。同村同业的农民面对数字乡村建设可能采用不同的适应策略,采用相同策略的农民可能采用不同的行为,采用相同行为的农民其行为结果可能不同,主客观多因素的组合会导致农民群体心态在时序与空间上相互影响,形成混沌性的心理效应。所以需要三元主体通过全面使用“制度化+非制度化”的多维手段组合成的多元治理工具箱,灵活机动地在选择传统的正式手段(思想工具、制度工具、政策工具、市场工具)的同时,也要选择非传统的非正式手段(科技工具、理论工具、文化工具、情感工具)来综合施力。在乡村安全建设中,智慧政府利用非正式手段的科技工具(以“互联网+大数据+AI”为代表的先进信息技术手段),[42]能针对风险信息数据进行高效采集、整理、认证、评定、存储、分析、应用、监管,[43]形成风险程度的预判并及时上报燃点分布,发挥科技赋能、数字赋权的作用[44];理论工具是公共管理学、政治学、行政学、社会学等学科的理论实践与治理手段的集合,以科学的人文社会理论指导乡村治理实践;情感工具是以人为本的公共管理心理理论与技术落地的具体实践,例如心灵治理技术、情感治理技术和缘情治理技术等;文化工具是非正式制度的典型代表,通过文化工具嵌入农村治理,更能有效发挥“价值引领”“行为调试”“工具规制”的功能,缓解群体心态危机与社会心态危机。[45]例如,2018年起在农村广泛开展的新时代文明实践就是政府将文化工具、情感工具、科技工具扎根落地的新事物。[46]针对农民心态危机的柔性治理,特别要注意区分一般公共事务与群体心态治理的关系,群体心态作为悬浮于现实世界之上、蕴藏在现实社会之中的心灵现象,似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主观存在,但却切切实实影响着农民的集体行动与数字乡村的实践效果。政府必须通过试点实验的正反两面经验的积累以及乡村社会动静似水的表象辨识潜藏的农民群体心态危机,对症下药,预先防控。
再次,数字乡村建设进程中农民群体心态危机的流变性,决定了其治理过程具有瞄定心态波动的动态性。数字乡村建设进程中,政策与技术的注入,不断改变着农业的生产组织与收益分配,改变着乡村治理的话语权限与职权安排,改变着农民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指向。农民对于四种策略的选择总是基于其个体及家庭的已有情况、预期展望所做的自利选择。柔性治理必须瞄定这种“自利”,通过市场资源、心理资源的投放,引导农民科学地自利,将农民的个体利益发展目标与乡村集体利益发展目标相统合;特别是在试点建设时期,农民刚刚开始正式接触数字农业与数字治理,所做的价值判断与策略选择既有合理性也可能有不合理性,柔性治理应该更多地发挥心理引导、行为塑造与新文化再启蒙的作用。伴随着数字乡村试点的深度推进,农民的个体心理与群体心态会不断变化,策略选择也会发生变化,当然,肯定会存在一些农民可能因为外部条件的变化而多番摇摆不定,所以农民群体心态将会有反复波动、前后震荡的特征。因为从个体心理到群体心态,均伴随外界环境刺激与内在心灵感受的流动性变化而变化,群体心态更因多个个体的互激式组合而随时充满变数。农民群体心态危机会放大群体心态流动性的特征,只有与时俱进的柔性治理,方能将时间作为控制变量,将农民心态作为最重要的因变量进行及时的调控处理,以期获得良好的因变量效应——不断降低农民群体心态波动的高低峰值,且同时不断拉高农民群体心态的均值,促进农民以更加积极的心态适应三农数字现代化的进程。
发展与安全是我国在民族复兴与全面现代化进程中必须兼顾并取的目标,数字乡村建设就是为了促进三农快速发展,而维护乡村安全就是为了确保三农平稳发展,农民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自利心是值得正视与重视的心理动机。通过柔性治理,激发农民积极向上的内生力是促进三农现代化的重要前提;维护农民群体的良好心态是保护三农现代化平稳推进的全程条件;综合运用八种治理工具,引导农民积极面对数字乡村建设的政策注入与技术注入,选择科学可行的适应策略,维护理性平和的群体心态,是我国三农数字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回避且极其重要的任务;将八种治理工具(特别是心理工具与文化工具)均纳入的柔性治理是最恰当的解困之钥。
【注释】
① 《数字乡村发展战略纲要》于2019年5月由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数字农业农村发展规划(2019—2025年)》于2020年1月由农业农村部、中央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委员会办公室发布。
② 中央网信办、农业农村部、国家发展改革委、工业和信息化部、国家乡村振兴局联合印发的《2023年数字乡村发展工作要点》提出,要提升乡村治理数字化水平,其中加强农村党务政务村务信息化建设,包括推进全国党员管理信息化工程建设、完善农村党员教育信息化平台功能、提升农村基层党建工作信息化水平、推进便民服务事项线上线下一体化办理、集约化推进智慧社区综合信息平台建设等。
③ 本文的基层党委与基层政府主要是指区县及镇街两级党委与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