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安竹
林泰辅的学术成就虽然现在未被广泛研究,但他是日本甲骨文研究的先驱已成为学界共识,他的甲骨文研究实践、研究方法等相关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深入。首先,林泰辅研究甲骨文甚早,他在见到刘鹗的《铁云藏龟》后便着手研究,1907 年写成的未刊稿《关于中国古代史上文字的源流》为最早研究成果,但这一成果当时并未发表,直至1909 年林泰辅见到甲骨实物并深入研究后,才发表了《论清国河南省汤阴县发现之龟甲牛骨》。其次,林泰辅在研究甲骨文以及中国古史方面所使用的多元物证的实证方法与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是相通的,林氏研究方法的形成既是其深厚的汉学根基使然,也得益于当时日本学界的“实证主义”学风,更是他与罗振玉、王国维之间学术互动的结果。林泰辅的甲骨文研究成果和方法对中日甲骨学的发展都有重要的启示意义。这些都需要进一步探讨,以深化林泰辅甲骨文研究的开创之功。
林泰辅在《论清国河南省汤阴县发现之龟甲牛骨》中谈到其治甲骨学之契机:“余于二三年前看到此书,知有关中国古代文字考究方面,获有极为贵重的材料,想试作一些考证,然而尚未见到其实物,因之今权且不敢发表。”①林泰辅:《中国上代之研究》,东京:风光馆,1927 年,第126 页。这里的“此书”即《铁云藏龟》,林泰辅第一次见到《铁云藏龟》便凭借自己深厚的古文字功底判断出这是古文字研究领域的贵重资料,但也坦言尚未见过龟骨实物,仅据《铁云藏龟》进行研究有点遗憾。此处所说“试作一些考证”,就是其未刊稿《关于中国古代史上的文字源流》②《关于中国古代史上的文字源流》乃用毛笔写的手稿本,线装一共有五本,今藏于东京都立中央图书馆“诸桥文库”。“诸桥文库”原是诸桥辙次所藏的图书。1945 年,东京图书馆购买了几家藏书家的藏书,“诸桥文库”就是其中之一。诸桥辙次是林氏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时代的学生,但《关于中国古代史上的文字源流》何时、因何缘故纳入诸桥氏的藏书,不得而知。中第六章《古文的变迁(第二期)》。这是林氏,也是日本人研究甲骨的第一篇论作。作为一位求真务实、严谨的学者,林泰辅在没有掌握足够资料、还不能证明自己提出的假说的情况下,是不会轻易发表意见的。甲骨于1909 年传入日本,东京文求堂书店随即购入一百余片并分别售予林泰辅、内藤湖南等学者。林泰辅获得数十片,他在见到实物后不禁慨然云:“乃确信其非赝品”,并“仔细讨核”①林泰辅:《中国上代之研究》,第126 页。展开深入研究,于1909 年在《史学杂志》分三回发表了《论清国河南省汤阴县发现之龟甲牛骨》,极力宣传这种新出之物。
《论清国河南省汤阴县发现之龟甲牛骨》是日本学界正式发表的第一篇承认甲骨文史料价值的论文。第一回从文字、人名、卜法、地理等各方面考证了甲骨文乃殷商文字。第二回将钟鼎文与甲骨文进行比较,十分细致地考证了甲骨上的文字及文章。第三回将龟甲牛骨和中国典籍所载的卜法以及日本国的卜法相比较,认为这些卜法相互间多少有些异同,而龟甲牛骨与日本的卜法有一致之处。这些研究实属不易,因为当时可资参考的材料,除了载于《铁云藏龟》卷首的吴昌绶、罗振玉二人的序文与刘鹗的自序外,再无其他凭据。孙诒让《契文举例》虽于1904 年已经出版,但直到1917 年才由流亡日本的罗振玉在《吉石盦丛书》第三集中影印出版,也就是说,林泰辅发表此文的时候还没见过孙诒让的著作。林泰辅为此所耗费的心血可想而知,他将甲骨片定性为殷代王室卜人所掌遗物,断定甲骨文为中国上古史研究的珍贵资料,对后来甲骨文研究深具影响。
林泰辅断定甲骨“属殷代王室卜人所掌之遗物”②同上,第132 页。的论据如下:一万余片的甲骨数量大、作伪难度高;将甲骨上的文字与钟鼎文对照,发现二者有条理贯通之处,判定甲骨文属于商代遗物;在刘鹗研究的基础上增加了地理关系上的佐证,确定这些龟板应该都是由殷代王室卜人掌管;还通过其他文献记载论证了殷代用牛胛骨占卜是确切的。大岛利一在贝塚茂树编纂的《古代殷帝国》中明确指出林氏的研究成果充满了真知灼见,③神田喜一郎著,高野雪、初晓波、高野哲次译:《手捧贝塚教授的〈甲骨文字〉图版篇回忆林泰辅博士》,载《敦煌学五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63 页。尤其是“龟板是由殷代王室卜人掌管”这一观点在甲骨学鸿蒙期是非常杰出的,当时无论是刘鹗还是其后的孙诒让,似乎都没有提出这么明确的判断。孙诒让《契文举例·叙》同意刘鹗断定的甲骨出于商周之间,罗振玉在《铁云藏龟》序中认为甲骨是夏或殷的东西。可见,他们的判断都不如林氏此论精当。而林泰辅的研究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都处于被冷落的境遇。神田喜一郎对此有详细的说明:
我觉得,博士的苦心非一般人能够与之相比。尤其在我们日本,当时相信甲骨为真品的学者甚少。即使直到后来,出现了如东京的饭岛忠夫、桥本增吉博士等中国古代史的专门学者,他们对甲骨也是抱以不信任,态度十分鲜明。特别是东京的许多学者,好像从开始就宁可视其为伪物。林博士于大正八年(1919),也只是尝试性地以《关于殷墟的遗物研究》为题作了讲演,他颇有感触地回忆说:“我的友人有持以十分怀疑者,不断有人说,那样的东西是靠不住的吧”。《史学杂志》则刊登了林泰辅的论文,只是未收入论说栏而被置于杂录栏中,可见个中之微妙。④同上,第62 页。
从这微妙之处可以看出,当时日本史学界对林泰辅的研究成果是不以为然的。受疑古思潮的影响,日本学界对先秦时代的记载基本持怀疑态度,更不用说新出土的甲骨文,即使甲骨实物传到日本后,大多数学者仍然怀疑甲骨文的真实性。但是,也有支持林泰辅的学者,如高田忠周、河井仙郎、后藤朝太郎等文字学家。其中,高田忠周一生研究甲骨文,集几十年之功力,写出了《古籀篇》《学古发凡》等书,深受中国学者的称赞;河井仙郎是精通金石的篆刻大家,与罗振玉交往甚密。林泰辅与他们很早就通过说文会切磋关于古文字的学问,后来还成立吉金文会展开对古文字的研究。事实上,这一时期正值日本文字学兴盛的时期。当时中国学相关杂志刊载了很多文字学和金石学研究会议的召开情况,且出版了诸多高水平的古文字学著作。可以说,甲骨文的发现对日本学界而言是个好的契机。因此,成家彻郎就曾说:“当时对这一资料持怀疑态度的学者,皆纯属对金石学缺乏素养的人。”①成家彻郎:《日本人第一篇有关甲骨文的论作——林泰辅著〈关于中国古代史上的文字源流〉》,载宋镇豪、唐茂松编《纪念殷墟YН127 甲骨坑南京室内发掘70 周年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 年,第154 页。我们认为成家彻郎的批评是合理的。
林泰辅对甲骨文的倾心,既源于他对传统经学的亲近感,也是由其深厚的汉学根基以及独到的学术眼光决定的。他通过涉猎古今文献,力证甲骨是殷的遗物,坚信甲骨文乃探索先秦文献真实性的贵重的第一手史料;并将甲骨文与金文进行对照释读,甚至连占卜的具体方法都进行了论究。后来的事实证明,林泰辅以其卓绝见识、敏锐洞察力占得日本甲骨学乃至世界甲骨学的一席之地。随着考古发现和文献研究的深入,日本学界越来越多的学者发现那种轻率的“疑古”观念和研究成果的问题,甲骨文的真实性和作为史料的珍贵性越来越得到认可,对甲骨文的研究也逐渐走向深入。
1921 年出版的《龟甲兽骨文字》二卷是林泰辅甲骨文研究的综合性成果,也是日本最早的甲骨拓本集。林泰辅于《关于殷墟的遗物研究》提及《龟甲兽骨文字》的成书过程:
关于这批刻有文字的龟甲兽骨,其文字拓印、照片拍摄及印刷诸事,京都的罗振玉君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其称为《殷虚书契》,具有前、后编共五册之规模,内容非常丰富。然而对于东京的资料,如三井先生处和我这里以及其他地方的甲骨,有许多尚未收入罗振玉的书中。因此我等二三人稍作磋商,从藏品中挑选出有特点者,进行照相、印刷,即成《龟甲兽骨文字》一书。于去年(1918)之暮好容易出版了一册。计划再出版一二册。②林泰辅:《中国上代之研究》,第184 页。
由此可知,此书是为补罗氏之书的漏失,搜集东京诸家之所藏甲骨后特意印刷而成的。关于东京甲骨资料的获得,林泰辅也同样作了说明:
其后本乡的文求堂购入龟甲兽骨百枚来贩卖,我购得十枚,及见实物后,始信其非伪物。……之后又从中国友人(笔者注:指罗振玉)那里,买到了六百个甲骨实物,这些是他所带来的甲骨中的一部分。而三井源右卫门买了三千个,其他有收藏百枚者,五十枚者;而收藏最多的要属三井源右卫门氏,其次是我,又其次为河井仙郎氏、中村不折氏,其他虽有收藏者亦甚少也。③同上,第172 页。
此书共收甲骨拓本1024 片,除按收藏处不同依序排列外,另按内容大致分类,次序无固定规律。卷末附有《龟甲兽骨文字抄释》,共261个,按文字属性类别依次排序。此外,林泰辅还制作了《龟甲兽骨文字表》六册,按字形整理编排,分为“天象神祇等”“人的身体”“家屋和器物”“植物”“大地”“所属不明”六大类。《龟甲兽骨文字表》与1934 年孙海波的《甲骨文编》具有相同的性质。可惜其志未竟,最后仅有附抄释本出版,文字表则未能正式出版,遗稿现存于庆应义塾斯道文库。仅其中的两页在《书道全集》(平凡社)第一卷中有图版介绍。④成家彻郎:《日本人的甲骨研究——先驱者富冈谦藏与林泰辅》,载王宇信、宋镇豪编《纪念殷墟甲骨文发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年,第63 页。《龟甲兽骨文字》忠实录下了传入日本的第一批甲骨的形貌与内容,成为后来郭沫若编写《卜辞通纂》的重要资料来源。以此为标志,日本中国学界开始了对甲骨文的学科研究⑤严绍璗:《日本中国学史稿》,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 年,第179 页。,此著也成为日本甲骨学的先驱著作,林泰辅的研究也代表了日本甲骨学早期的最高水平和最新动态。
林泰辅以深邃的旧学为根基,卓有成效地开拓出了日本甲骨学这一新的学术领域。不仅如此,他还改进了传统考据方法,开拓新的学术方法。林泰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经学领域,但又不囿于经学,而是博取中国古典文献,正如冈田正之所说:“世之经学者精于训诂之学,疏于性理之义,明性理之义者,乏考证之法,不免各偏一方。然博士之学,兼全三者,加以史学为根据所作。换言之,是将经与史经纬而成的一大经学。”①林泰辅:《中国上代之研究》,第14 页。传统考据学主要对传世文献进行详尽细致的考证,而林泰辅对此进行改进,打通传统经学、史学和小学,将三者结合起来,并辅之以文物考古、文献考证等近代学术的手段和方法,进行新型的经史研究。
林泰辅在其生前最后一篇论文《关于中国上代研究资料》中,对其一生的研究方法进行了总结:“世之论者宜扩大眼界,对文籍表里两面精密观察,于文籍之外广求资料,参伍错综,详加考核。”②同上,第123 页。在林泰辅看来,文籍之外的资料应包括龟甲兽骨文、铜器文及铜器、货币及古玺兵器、石器及玉器、陶器、石刻文等六个门类的古物。③同上,第104 页。这一总结为后学打开了研究这门学问的路径。最后他还说,古代文献的真伪不应随便讨论,在文献之外,广泛地搜求上述资料做综合研究是很重要的。这是他关于考证学最直截了当的论断。事实上,林泰辅在其早年的研究中就已经谈到这种“多元物证”的实证主义治学方法,在《龟甲兽骨文字》序中他说:“欲究邃古之文明,则方策未必可得而征,于是乎金石器物之类,凡可以窥其情状者,皆莫不供资料,况于录文字者乎。”④林泰辅:《龟甲兽骨文字》,载甲骨文研究资料编委会编《甲骨文研究资料汇编(一十九)》,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 年,第495 页。林泰辅的研究实践大多是在收集考定实物与文献的基础上,将二者结合起来,广泛深入地进行学术调查,考证中国上古时期的社会状况、思想观念等问题。
林泰辅的研究大多循此思路,在他从事甲骨文研究之初,就以甲骨文为可靠证据驳斥了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白鸟库吉于1909 年在《东洋时报》上发表《关于中国古史传说之研究》,首次提出“尧舜禹非实在人物”的论断,认为尧舜禹并不曾实际存在,是虚构的人物,是汉族先民出于理想而塑造的具有人格化的人物。此论一出,林泰辅便先后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进行反驳。⑤林泰辅的一系列论文,分别为《东洋哲学》第17 编第1 号的《关于东洋学界近时的新说》及后来收入《中国上代之研究》一书的《关于尧舜禹抹杀论(一、二、三、四)》。他不仅根据中国古代典籍的记载,论证周代以前有唐、虞、夏、商这几个时代,还把学界对甲骨文的考证也作为殷代史实的确证。《关于尧舜禹抹杀论(二)》即是利用甲骨文来证实殷商史实,他将甲骨文、金文不用干支只用十干纪日的例子与《尚书·舜典·益稷》的记载进行互证,认为甲骨文、金文保留了唐虞时代的遗风,从而排除《益稷》成书于殷末以后的可能性。林泰辅还在此文提出,虽然目前对龟甲兽骨文字的研究还不够充分,但随着以后的研究越来越深入,对殷代史实的考证必定也会有更大的发现。⑥林泰辅:《中国上代之研究》,第21 页。事实正是如此,林泰辅于1919 年发表的《龟甲兽骨中所见地名》就采用文献和考古互证的方法对殷商地名进行了考证。林泰辅在检查甲骨文中所见的地名时,发现如王田于某、在某、步某、往某、伐于某、征某、伐某、某侯某伯等,无一不是记载当时史实的。在将其中能够看清楚的字和后世地名进行对照后发现,前后吻合的地名不止数十个。林泰辅在文中共列出了三百处地名,并将这些地名按照省份区别,利用古代的历史地志对这些地名进行疏释,以考察田往征伐等史实中地理和民族行动之间的关系。比如,他在考证甲骨文的“征尸方”时,认为“尸方”即“夷方”,又由于“鬼方”和“夷方”音韵相似,便利用《周易》《诗经》《竹书纪年》中“鬼方”的记载以及金文的小盂鼎、梁伯戈的鬼方、艅尊的夷方等材料进行综合考证,认为它们所指为同一种族,“夷方”是现在山西陕西等北边的“犬戎”或者“匈奴”之类的部族。他还根据甲骨金文记载殷王多次伐鬼方的史实,来推断爻辞中有“高宗伐鬼方”的记载是因为武丁是伐鬼方最成功的王。据后来甲骨学者的研究,林泰辅的这一结论并非完全正确,但他在此文中首倡齐在今山东临淄,这一观点得到后来郭沫若、董作宾、岛邦男①参考郭沫若:《卜辞通纂》第573 片;董作宾:《殷历谱》下编卷9;岛邦男著,濮茅左、顾伟良译:《殷墟卜辞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724 页。等人的支持。这也正是林泰辅综合利用传世文献和出土资料进行实证研究所取得的成果。
林泰辅的实证观念,还在于他重视实际经验上的“实证”。林泰辅曾像罗振玉一样,亲赴安阳小屯调查和搜购文物。1918 年4 月,他和他的学生诸桥辙次一同亲赴安阳殷墟进行实地调查,共计购得甲骨20 片,陶、骨、蚌、贝等器甚多。归国之后写了《殷墟遗物研究》一书,记述了到安阳旅行、察访的过程,其中有收购甲骨的经过、甲骨出土地的描写,以及关于当地风俗人情的记述。林泰辅亲赴安阳小屯调查搜购文物,正是日本学者实证主义研究特点的体现,这种实证研究并不仅仅是清代考据学那种只对文献的“实证”性研究,他们更重视学者本身在实际经验上的“实证”。他们认为,中国文化作为一种异国文化,仅在日本国内研究中国的文献典籍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到中国亲身获得中国文化的实际经验。这就需要在文献产生的实地进行考察,并与当地的学者进行直接的交流,获得第一手资料和直接的感性经验。这种重视实际经验的态度,就远远超过了日本传统汉学中的“实证”概念,具备了新的内容和新的形式。②严绍璗:《日本中国学史稿》,第253—254 页。林泰辅的这种实证观念对日本甲骨学后来的发展也产生了较大影响。其后的日本甲骨学家大多也到中国进行实地考察,比如岛邦男曾亲赴中国收集甲骨资料。
林泰辅的这种将实物与文献相结合的研究方法的形成,与其求学经历密切相关。他既受到过传统的地方私塾的教育,也接受过东京大学西洋学术环境的熏陶和洗礼。林泰辅早岁曾师事乡贤朱子学者并木栗水,探究程朱之学。这一阶段的私塾学习为林泰辅打下了坚实的汉学根基。1883年,29 岁的林泰辅考入东京大学古典讲习科汉书课。东京大学古典讲习科的学习是林泰辅学术生涯中的一段重要经历。由于古典讲习科以继承东洋道德文化、弘扬东洋学术为己任,主要任务是读汉籍研究汉学,学生入学免试、免修英语,所以林泰辅以及像他这种有传统汉学根基但缺乏数学、英语等学科启蒙的传统学子得以进入东京大学学习。汉学出身的林泰辅,在东京大学受到汉学家岛田篁村的教导,浸润于清朝考据学的学风,以确实资料进行实证考据作为研修学习的基本功。但林泰辅在学术上也并不完全自我封闭,他在扩大传统汉学研究领域的同时,也创造新的学术领域。这也正如冈田正之论及林泰辅学问的开展时所言:
就钻研之路径观之,凡有四变。初在乡里也,宗程朱之学而通性理之义;及入古典科,专向考证之风,以之为第一变。古典毕业之后,以育英之余综览韩史,广辑资料,远探遗迹,遂著朝鲜史,以之为第二变。其后究诗书及小学,覃思三代之制度文物,遂有《上代文字之研究》及《周公及其时代》等著作,以之为第三变。晚年商榷吉金贞石之文,攻究龟甲兽骨之字,遂有关于金石甲骨诸著,以之为第四变。……博士之学愈变愈深,愈深愈精。至龟甲兽骨文字之钻研,出土未几而开释文之端绪,不可不以博士为嚆矢也。①林泰辅:《中国上代之研究》,第14—15 页。
林泰辅深厚的学术涵养、开创性的学术成就,被井上哲次郎称为“(日本)汉学命脉渐趋断绝之时,起而弥合其缝隙者”②同上,第1 页。。事实上,林泰辅并不仅仅是“弥合缝隙”的传统汉学继承者,进入明治时期后,他集成汉学素养,并在时代氛围中吸纳新观念和新方法,是日本传统汉学发展史上的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
林泰辅《论清国河南省汤阴县发现的龟甲牛骨》一文发表后,便于1909 年年末将此文请当时居住在北京的田中庆太郎呈给罗振玉,并向罗氏“索(甲骨文)拓本”。罗振玉读到林泰辅的文章后,翌年三月致信林泰辅,先回忆了去岁在东京会面的情况,然后对林文进行了评价,论及自己以前所作的《铁云藏龟》序文及相关研究为“率尔操觚,见嗤都雅,愧赧无似”,而对林文“深佩赡核”,并受到启发而正在“重加研究”,“作《殷商贞卜文字考》,……凡尊考之疑窦,一一皆可瞭然判决”。③此信以《北京大学校长罗振玉关于殷代遗物新发掘的通信》为题刊于日本《汉学》第三号(东亚学术研究会编,育英舍1910 年6 月)。经过三个月的精心构撰,罗振玉于1910 年6 月写成《殷商贞卜文字考》,寄了林泰辅一本作为答复。罗振玉与林泰辅从此有了书信往来。序云:
尚有怀疑不能决者。予乃以退食余晷,尽发所藏拓墨,又从估人之来自中州者博观龟甲兽骨数千枚,选其尤殊者七百,并询知发见之地乃安阳县西五里之小屯而非汤阴,为武乙之墟。又于刻辞中得殷帝王名谥十余,乃恍然悟此卜辞者实为殷室王朝之遗物。其文字虽简略,然可正史家之违失,考小学之源流,求古代之卜法。……凡林君之所未达,至是乃一一剖析明白,乃亟写寄林君,且以诒当世考古之士。④罗振玉:《殷商贞卜文字考》,载罗继祖主编《罗振玉学术论著集》(第一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3—4 页。
罗振玉修正了林文中甲骨出土地为河南省汤阴县这一观点,明确指出甲骨出土地是在安阳小屯附近,即《史记·项羽本纪》所记载的“殷墟”。同时,罗振玉接受了林泰辅的甲骨文是殷室王朝遗物这一观点。林泰辅的研究虽然也存在不足,但总体来说是既早且精,他的文章激发了罗振玉研究甲骨文的热情。此后,二人互相切磋,共同推进了甲骨文的研究进程,他们的学术往来,也拉开了中日两国学者共研甲骨之序幕。
1911 年,罗振玉、王国维因辛亥革命东渡日本,避居京都,携带了许多甲骨片和书籍,在京都进行了很多有价值的学术活动。罗振玉、王国维二人的到来对开始研究甲骨文、两周金文以及《说文》的林泰辅而言,犹如大旱逢甘霖。罗振玉、王国维寓居日本期间,林泰辅通过与他们二人的交往,对甲骨文的研究日渐深入。
1915 年,林泰辅出版了《周公及其时代》,并赠书给罗振玉、王国维。此书是以出土甲骨和上古史料为基本材料,“将关于周公及其时代之材料散见各书者为之掇拾求其一贯之事实。以诗书为主,参以其他古籍,以考周公之行事,又绎其学术思想,更取周官、仪礼及周易爻辞,古来所称周公之著作者,一一详为比论,以辨其果出周公与否。”⑤林泰辅著,钱穆译:《周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 年,第1 页。王国维在《与林浩卿博士论洛诰书》信中予以盛赞:“夏间驾莅京都,获亲道范。嗣大著《周公及其时代》一书,深佩研钻之博与论断之精。于考订《周官》及《礼经》二书编撰时代,尤见卓识。”①王国维:《书信日记》,载《王国维全集》(第15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 年,第77 页。此信在《广仓学宭丛书》本中,王国维将与林泰辅往来书札取名“裸礼榷”并加按语:“乙卯(1915)之春,余撰《书洛诰笺》一篇,印入《国学丛刊》中。日本林博士(泰辅)读而善之,惟于‘王宾’、‘杀禋’之释颇不谓然,作《读国学丛刊》一篇,指其瑕衅,刊于《东亚研究》杂志中。余以书详答之。博士复就余书有所违覆,余于是有第二书之答。此事关于殷周礼制至钜,有非可以疑文虚说及一二人之私见定者,故将往复各书布置海内,以俟达于礼者论定焉。”此信是王国维寄给林泰辅的第一封信,写于1915 年11 月。在这一年夏天,林泰辅前往京都,面会了王国维。在那里他们进行了怎样的对话,现已无从知晓,又或者就是那时林泰辅赠予王国维《周公及其时代》也未可知。
当然,此信主要是答复林泰辅在《读国学丛刊》里提出的两点疑义。1915 年春,罗振玉在复兴再刊的《国学丛刊》杂志上登载了王国维的《书洛诰笺》等文。林泰辅读后遂在《东亚研究》第5 卷第9 号上发表了《读国学丛刊》,他高度评论了王国维在《明堂庙寝考》《鬼方昆夷猃狁考》《三代地理小记》等文中关于甲骨金文的论考,坦白承认他在刚出版的《周公及其时代》中的不足,同时也发表了自己对于《洛诰笺》的两点疑义,一是王宾的“宾”字的解释,一是关于“祼”礼。之后,针对林泰辅对王国维以甲骨文释“王宾杀禋”之说发表的商榷意见,罗振玉、王国维二人在肯定林著成果的同时,分别致函林氏作了论辩,对林的疑义进行了回答,这份答书以《罗王二氏关于王宾的答书》为题,同样刊登在《东亚研究》第5 卷第12 号上。罗振玉之所以也寄来书简,是因为林在《读国学丛刊》中言及罗振玉《殷墟书契考释》中关于“王宾”的论说。罗振玉、王国维都从甲骨金文的字形来详论“宾”字的解释,林对于“宾”字的疑义,基本上认同罗振玉、王国维的正确性,但是对于另一个“祼”的疑义,讨论仍在持续。在林泰辅当初的解释中,他抱有这样的疑义:“祼”是灌地降神的祭祀,将之放在入太室后再进行的顺序很奇怪。而在答书里面,王国维引用先秦文献论证到“祼”是用盛秬鬯的酒,促成酒宴之事,并非只在降神之时举行。对此,林泰辅将王国维所说的“祼”的多义性,理解为灌地降神为本义的第一义,歆神为转义之后的第二义(洛诰为此义),用于宾客乃为第三义。在此基础上,他又指摘出其不自然之处,即依据王国维的说法,尽管周中世以后多用第一义,但在周初的洛诰时代第二义就有被使用过。对于林泰辅的这一疑义,1916 年1 月王国维再次寄送书简《再与林博士论洛诰书》给林泰辅,信中王国维用各种文献,从古文字学、训诂学角度对“祼”字进行论证,对“祼”字再次进行考证反驳了林泰辅的疑义。王国维在信的最后还提出严谨的治史原则:“吾侪当以事实决事实,而不当以后世之理论决事实,此又今日为学者之所当然也。”②王国维:《书信日记》,第84 页。
王国维回复林泰辅的两封信都是长信,都是关于甲骨金文字形的讨论。可见这时王国维在古文字考释方面已经有所成就。众所周知,与罗振玉、王国维深交的学者基本都是京都大学的学者,所以,东京的林泰辅与罗振玉、王国维二人的交往就地域而言是极为例外的情况,但他们的学术互动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相互往来的书信也成为重要的中日学者交流资料。
寓居京都期间,罗振玉、王国维对甲骨文、古简牍、敦煌文书等展开了研究。罗振玉完成了《殷虚书契前编》《殷墟书契精华》等著作,又与王国维合作完成了《殷虚书契考释》《流沙坠简》等著作。王国维在大量甲骨文字考释的基础上,首先把甲骨文引入中国古史的研究,于1915 年撰写成《三代地理小记》。受其启发和影响,林泰辅也于1919 年发表了《龟甲兽骨中所见地名》。前已论及,林泰辅是认可甲骨文在古代史研究方面的史料价值的,他在《关于中国上代的研究资料》中就直截了当地表明他的考古和文献并重的考证见解。林泰辅的这种见解可以说几乎就是王国维“二重证据法”的另一种具体的表述形式。王国维晚年也在可称之为其古代史研究的方法论总括的《古史新证》的综论中,鲜明地提出了“二重证据法”。林泰辅、王国维二人都在其晚年阶段,对新出土的史料具有怎样的意义、应该怎样研究进行了论述,所叙述的内容也相当一致。这并非偶然,而是二人一生研究经验的总结,是在二人的学术互动中逐渐形成的。他们的学术交流虽短暂,但是在至今已取得巨大发展的出土史料研究的学术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在感叹学界对出土史料反应冷漠这点上,东京的林泰辅难以获得赞同者,在京都的王国维也如此。当时的处境是,对于甲骨金文,王国维周围的京都学者之中也没有将之作为专攻对象。但是,林泰辅和王国维在研究方向上的一致和处境上的类似,使他们的学术交往对后来中日学术交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来日本甲骨学、经学研究的兴盛,产生了后学贝冢茂树、诸桥辙次这批成就卓著的学者,都不能不追溯到林泰辅与罗振玉、王国维论学的时期。
事实上,当时甲骨文出土的事实,连国学大师章太炎都不相信,日本学者也几乎众口一词认为甲骨文是伪物,而林泰辅以自己的学术研究证明了甲骨文的真实性及其学术价值。可以说在当时的东京,在这一领域取得如此成就的研究者再无他人。林泰辅长期致力于推动日本甲骨学的研究,不仅为后来学者留下了具体的研究结论和事实,其实证观念和研究方法更是影响深远。自此,日本学者搜集甲骨片,并展开研究,在甲骨学领域取得重要成就。日本甲骨学因为有了林泰辅的开山之功,才造就了贝塚茂树、岛邦男、赤塚忠、伊藤道治、白川静、池田末利等第二代甲骨学大师,形成了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兴盛局面。兴盛时期的日本甲骨学不仅成立了甲骨学会,还出版《甲骨学》以刊载研究成果,在世界范围内都产生了良好的学术影响。这些都与林泰辅祖鞭先著、筚路蓝缕之功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