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寅斌
在上海,提到浙江安吉,听到最多的词是竹海、茶园和后花园。2000年初,因为李安导演的武侠电影《卧虎藏龙》,安吉竹海蜚声海内外,而安吉白茶因其“清润甘爽、回味清醇”的独特品质,连续13年入选中国茶叶区域公用品牌价值榜前十。竹海和白茶已经是安吉的名片,上海人提到它们,自然无可厚非,但是,“后花园”一说,就耐人寻味了。
所谓后花园,通常是指出家门不远就能到达的地方。但是,从上海自驾到安吉,约250公里需用时两个半小时,而且,途经江苏、浙江两省的吴江、嘉兴、桐乡、德清、长兴等城市,沿途知名旅游景点众多,如南湖、太湖、乌镇、南浔、莫干山等。上海人偏偏舍近求远,一到周末或节假日,就扎堆安吉的各个村落。安吉到底有什么,让上海人这么偏爱?
不过,真正激发我前往安吉访谈的并不是这个疑问,而是世纪文景的副总编贾忠贤老师。贾老师曾经责编了一系列有关中国治理的书籍《大国大城》《置身事内》《县中的孩子》,引发巨大轰动。她读了我发表的调研案例《榕江村超:乡村振兴的新实验》(参见本刊2023年8/9月号)后,向我推荐了安吉一位1986年出生的年轻村支书鲍鑫,并建议我对他做访谈。
鲍鑫,安吉夏阳村人,曾先后就职于两家知名鞋服上市企业。2020年,鲍鑫回到夏阳村,当选为村委会主任兼村党支部书记。夏阳村由包括小杭坑在内的7个自然村组成,是典型的空心村和落后村。村里常住人口约 600人,60岁以上的老年人超过80%。由于缺乏产业支撑,村集体收入排名常年全县倒数第一,乡村面貌脏乱不堪。
回到家乡,鲍鑫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领村民,用了整整两个半月的时间,将村里常年无人管理、遍地垃圾和烧烤残留黑圈的天然大草坪彻底清理干净,运出了整整57车的垃圾。
凭着一腔热情和闯劲,鲍鑫硬生生地闯出一条路来,将夏阳村打造成江浙沪的露营度假胜地,并与著名互联网企业小红书成立合资公司,共同打造以“露营+户外运动”新生活方式为代表的线下精品度假地。曾经破败不堪的夏阳村,今天被网友冠以“小瑞士”的美誉。
2022年,夏阳村接待露营游客8万余人,旅游收入320万元,村集体经营性收入175.6万元,较2020年增长近6倍,村民人均收入较2020年增加了2.5万元。2023年,夏阳村集体经营性收入预计超过250万元。
在查阅鲍鑫的资料时,我又有了新发现。人口只有50多万的安吉拥有300多家咖啡馆,人均咖啡馆数量甚至超过了上海。安吉一家名为“深蓝计划X”的咖啡馆,竟然是全世界单日出杯量最大的咖啡馆。
一位在安吉县政府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全国第一个,目前也是规模最大的数字游民基地DNA(安吉数字游民公社)就在安吉白茶的故鄉——溪龙乡。当越来越多有意思的年轻人在这里汇聚,这里开始成为各种创意和创新的实践地。两个曾分别在蔚来和阿里巴巴工作的年轻人,在这里打造了一家被房车圈车友称为中国房车改装天花板的工作室——松木巴士。
当我读完安吉县委宣传部发来的近300页的《安吉“两山”实践转化参阅资料汇编》后,安吉纷繁多彩的创新创业让我深感震撼。我再也按捺不住,便在2023年国庆长假前的一周奔赴安吉,想实地探究明白,为什么在安吉这个人口只有50多万的县域,会聚集那么多优秀的年轻人?他们都是谁?他们在安吉都经历了什么?他们怎么看自己,看安吉,看未来?
安吉曾是浙江20个贫困县之一。为了快速摆脱贫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粗放型发展模式成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安吉经济发展的主要特点,采矿、建材、造纸、化工、印染等一系列资源消耗型产业在安吉生根落地,并蓬勃生长。安吉不仅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也实现了经济发展。
但是,这种以资源掠夺为特征的粗放模式,给生态环境造成了巨大破坏,使未来发展根本不具有可持续性。上世纪90年代末,安吉的环境治理问题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痛定思痛,2000年,安吉出台《安吉生态县建设总体规划》。2001年,“生态立县”被正式确立为安吉的发展战略。安吉县委县政府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将一大批污染项目关停并转,以生态约束倒逼产业转型,重新制定区域经济发展目标,重新规划区域产业格局。通过全县上下20多年的持续努力,安吉的面貌焕然一新。安吉不仅成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诞生地,更成为中国式乡村振兴的试验场。
“我爸爸以前就在余村后面的那个矿山上干活。”在自家的民宿旁,一位50多岁的余村村民给我们每人泡上一杯安吉白茶,指着不到1公里外的矿坑遗址方向说。“那个时候,村里真的很脏。天空每天都是灰蒙蒙的,出一趟门回来,身上就是一层土。地里种的菜,也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天天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不生病才怪。小时候,我爸爸天天给我们讲,好好读书,凭自己本事考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那后来怎么又回来了呢?”我笑着问。
“我中学毕业就去杭州打工,后来在杭州开了间小公司。我们这些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人,骨子里还是喜欢农村。在外面做生意是为了赚钱,回到家里也能赚钱,我为什么不回来?安吉的矿山早就关停了,这里现在是绿水青山,是旅游胜地,你们上海人最喜欢来我们这儿。每年春天一到,采茶季一开始,安吉各个村里到处都住着各式各样的上海人。”
李玉芳,61岁,上海宝钢的退休干部。6年前退休后,每年春天,她都会和老朋友们一起来安吉的农家乐住上一个半月。上午睡到自然醒,吃过早饭,她们通常会出门散步爬山。迈出农家大门,身边是万亩茶园,眼前是漫山竹海。山路步行两个多小时,李玉芳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又被彻底更新了一次。
37岁的张磊是上海一家直播电商服务公司的创始人,从2022年9月开始,他每个季度都会带着员工来安吉开会。在安吉余村青来集的大草坪上,我问张磊,第一次听说安吉是什么时候?
张磊回答:“很多年前就知道安吉的竹海很有名。但是,整个江浙沪,哪里没有竹子?所以,虽然知道安吉,却从没想过要来看看。2020年疫情开始之后,去哪儿都不方便。我开始琢磨,得找个地方,给团队,也给自己透透气。天天待在上海,时间长了,会憋出毛病来的。”
“怎么会来安吉呢?”我问。
张磊说:“我在腾讯的一个前同事辞职后,全世界到处跑。他曾在安吉住过好几个月,通过他的朋友圈,我看到他登山、攀岩、骑自行车,在太阳初升的万亩茶山里跑步,在一望无际的竹海里和朋友玩定向越野,在农家小院里和天南地北的朋友们一起吃烧烤喝啤酒。也是通过他的朋友圈,我知道了安吉有几百家咖啡店,遍布各个村落,还有讲究的西餐厅。更让我吃惊的是,这里还有标准的共享工作空间和会议室。这完全打破了我对乡村的认知。我就趁着周末,和女朋友一起来安吉待几天,一来就喜欢上这儿了。”
“哦?为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特别治愈呀。”张磊说。
“治愈是什么意思?”虽然很多年轻人都在说治愈,但我还是有点困惑。
“我理解的治愈,就是你可以暂时从城市的拥挤、压迫、嘈杂、喧闹、竞争中抽身出来。安吉就像一个小小的‘乌托邦,在这里,你可以选择放空,没人会来打搅你。上一次过来,我带来一辆山地自行车,一个人围着安吉骑了200多公里,还没把安吉全部转完。安吉全县就是个大景区,每个村的风貌都不一样,到处都是美景。这样骑了两天,筋疲力尽地回到上海后,我感觉自己又满血复活了。在这个小‘乌托邦里,每次来,都会碰到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人。透过他们,我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以前,我总认为学习、工作、创业、生活,都应该有某种固定的成功范式。但从他们身上,我开始意识到,唯有打破常规,不以常理出牌,才能在正常人的世界里取得超过平凡人的成功,而且这种成功既不复杂也不困难。这也是安吉最让我着迷的地方。我希望我的小伙伴们也能体会到这些,所以,我们就把每季度的工作会都放到了安吉。”
在9月的这次季度工作会上,他们的一个重要议题是:公司是否应该在安吉设立一个办公点,以及这个办公点究竟放在安吉的什么地方?
乡村振兴的首要问题是人才。乡村需要年轻人返乡兴村,需要年轻人把有创意、有趣、好玩的东西带进来。2020年,在安吉全县的村委会换届选举中,一批像鲍鑫一样“有经营经历、有大学学历、有干事阅历”的“三历”优秀青年从城市回到乡村,成为返乡兴村的带头人。这是安吉县委县政府深入实施“乡村振兴新青年”行动和新时代“领雁工程”的结果,其背后有着缜密的全局性思考和精巧的制度设计。截至2023年7月,安吉村支书平均年龄47.7岁,其中“85后”21人,占比12.5%,大专及以上学历103人,占比61.3%,年龄、学历等结构较上届大幅优化。2020年以来,先后有34名村支书获评省兴村治社名师、省市担当作为好支书。
乡村振兴,最需要的是能带动乡村发展的领头人。透过夏阳村的村支书鲍鑫,可以看到,一个能改变乡村面貌的领头人,至少得具备这么几个基本要素。
要素1:大城市或大企业工作经验。
2009年从大学市场营销专业毕业后,鲍鑫来到上海,先后服务于两家鞋服上市公司,最开始做国内业务拓展,后来开始负责海外市场。
鞋服公司的工作经验看似与村支书无关,但在鲍鑫看来,人生走过的路,没有一步是弯路。回到夏阳村不久,鲍鑫就把和小杭坑、夏阳村有关的几个商标全部注册了。
曾有记者问鲍鑫,为什么这么有先见之明?鲍鑫说,在负责海外業务的时候,他常常碰到企业品牌被人抢注的窘境。在那种情况下,企业能做的是,要么打官司,要么买人家的授权。对品牌的重视,早已融化在鲍鑫的血液中。
要素2:见过世面。
“在上海工作11年,多少见过一些世面。”鲍鑫说,“以鞋服行业的流行风尚为例,从欧洲兴起的时尚,传到上海,有个时间差,再从上海传到湖州,从湖州到安吉,也有时间差。这个时间差就是世面。它给我们这些人提供了很多机会,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理解透了的好东西搬回乡村,再用乡村特有的元素和方式去实现它,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就会很独特很高级,真正做到了美美与共、各美其美,不仅城里人很喜欢,乡村里的人也很欢迎。”
65岁的小杭坑村民杨阿姨在小杭坑营地里负责清扫垃圾。在小杭坑营地,我碰到了她。正值夕阳西下,她一边喝着纸杯饮料,一边慢悠悠地捡着落叶,阳光斜射在她的脸上,温暖而惬意。
“杨阿姨,您这喝的是?”我好奇地问。
“卡布奇诺!”
看着我吃惊的样子,杨阿姨继续说道:“我刚从村口过来,那边的咖啡店老板送我的。”
“您以前就爱喝咖啡吗?”我接着问。
“以前从来没喝过。”杨阿姨笑着说。
自从小杭坑营地爆红后,夏阳村陆续开出四家风格别致、无论装修还是口味完全不输大城市的咖啡店。这些咖啡店,不仅成为小杭坑的网红打卡点,也和乡村融为一体。很多像杨阿姨这样一辈子没喝过咖啡的村里人,也由此第一次喝上了咖啡。
“咖啡店的老板给村里每户人家都送过咖啡,说让我们也尝尝咖啡是什么味道。第一次喝的时候,觉得怪怪的。后来喝得多了,越来越喜欢,真的蛮有意思。怪不得城里人和年轻人都喜欢,就是好喝。喝多了,还有点上瘾。”杨阿姨放下手里的咖啡,抿着嘴笑起来。
“会自己买咖啡喝吗?”我问。
“当然会啦。想喝的时候,我们自己就会去买。刚开始,咖啡店的老板都不肯收我们的钱。我们怎么好意思天天去?后来,我们家鲍书记出面,有了村民价,我们才又去店里买咖啡。”
“阿姨,您这咖啡店的村民价是多少?”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杨阿姨突然警惕起来,“这我不能说,你自己去问鲍书记”。
要素3:一颗建设乡野的心。
随着乡村振兴政策的有序推进,乡村开始吸引越来越多人的注意,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前往乡村。
“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有的是去乡村淘金,有的纯粹是去体验生活。这两类人都很难持久。”鲍鑫说。对于怀揣乡村淘金梦的人来说,乡村大概率会成为他们的一场梦魇,当淘金梦破灭后,他们会带着失望离开乡村。而对于体验生活的人来说,当乡村生活不再新鲜和刺激时,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如候鸟般迁往他处。
没有一颗真正想要建设乡野的心,就很难在乡村扎根。“我是土生土长的夏阳村人,祖祖辈辈生活在小杭坑。”鲍鑫说,“像我们这样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人,不管走得多远,总有那么一缕乡愁。”
“乡愁是什么?”我问。
“乡愁就是不管你在城市里干得有多好,你总会在不经意的一些时刻,想念乡村,想念家乡的一草一木。早晨起来,晨雾缭绕,炊烟袅袅,一家人吃完早饭,扛上农具,出门干活。在村里,每家人都有自己的田地和竹林。傍晚,踏着夕阳回家,整个村里都弥漫着柴火和炊烟的气味。老人们做好晚饭,坐在家门口,等着孩子们放学归来。我们对乡村,对土地,对家乡,有深深的眷恋和热爱。对我来说,能有机会回到家乡工作,本身就带着深深的使命感。”鲍鑫说。
“使命感?”我有点惊讶。
鲍鑫说:“2020年疫情暴发后,我所在公司海外业务受阻,开始逐渐收缩,公司计划将我的工作从海外业务重新调整回国内业务。站在公司的角度,无可厚非。但是,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回到熟悉的国内业务岗,又开始重复自己,这种乏味且没有激情的感觉,我自己非常不喜欢。于是,我开始思考下一步的人生规划和职业方向。就在这个时候,夏阳村所在镇的党委政府发来邀请,希望我能返乡工作。这不仅给我开启了一条之前从未设想过的人生道路,更激起了我心中干一番事业的激情和冲动。每个时代都会选出一些特殊的人去完成某些特殊的任务。镇党委政府第一次找我谈话之后,我在懵懵懂懂中渐渐意识到,也许搞好夏阳村就是我的人生使命。我现在三十多岁,正是能拼能干的年龄。好好干几年,干得好了,以后老了就有给儿孙们讲故事的资本。干得不好,大不了重新回上海找工作。找一份跟之前薪水差不多的工作,我还是有信心的。”
接着鲍鑫的话头,我立马追问:“既然提到薪水,我想知道的是,回到乡里工作,你的收入损失大吗?”
鲍鑫说:“谈不上损失。回乡工作,收入上的确下降很多,太太偶尔也会有抱怨。但是,我的收获更多。回乡三年,我做成了一些事情,各种荣誉接踵而至。我太太一家是上海人,岳母的大家庭里有七八个兄弟姐妹。以前,在这个上海大家庭,亲戚们对我的定位就是,一个在上海打工的外地人,不管挣多挣少,就是个打工的。现在不一样了,家庭地位比以前高多了。每次回上海,碰到家庭聚会,大家都会竖起大拇指,说我干得好,选得对。家庭氛围好了,得到的支持也就更多。三年来,我见过很多以前不可能见到的人,办成了很多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无论事业还是视野,都上了一个新台阶,不但格局打开了,不知不觉间还突破了人生的瓶颈期。”
要素4:有担当有格局有思路的行动派。
在乡村经营,有着比城市复杂得多的限制条件和制约因素,如水源地限制、生态红线、水利红线、农保田等。有限制,有制约,乡村难道就不发展了吗?小杭坑临近大型水库,虽不在水庫取水口,但地处水库周边,作为水源地二级保护区,根据相关法律法规,不得从事与水源保护无关的活动。在鲍鑫看来,很多事情都有正反两面。限制意味着绝大多数人既不会去想更不会干,红线则意味着几乎没有人干。所以,限制就是机会,红线下面藏着红利。
鲍鑫回到夏阳村后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必须解决小杭坑的商业经营合规问题,如果连商业经营都无法开展,乡村振兴无异于一句空话。“我们自始至终,无论是对外宣传还是实际运营,坚持的准则就是:大力保护生态环境,科学有序转化。这不是一句口号,而是贯彻到小杭坑整个发展理念和实践中。”鲍鑫说。
首先,清理垃圾,治理环境。
十多年前,一群户外运动爱好者第一次来到小杭坑,发现了这块紧邻大水库的天然草坪后,越来越多的户外运动爱好者来到这里。“最开始是各种各样的驴友,后来安吉县城甚至周边湖州的人,周末都会开车跑到这里来野外烧烤。”村民鲍蕾说。十几年下来,小杭坑大草坪上遍布各种各样的烧烤残坑,垃圾更是堆积如山。
回到夏阳村后,鲍鑫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领村委新班子,用了整整两个半月时间,把草坪上的垃圾清理干净,并对草坪进行重新规划,建起围栏,重新植草。在村民大会上,鲍鑫告诉大家,小杭坑这块草地,以后一年至少可以给村里挣150万元。
村民们半信半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领着村里的一群群年轻人,将一车车的陈年垃圾运出村外。杨阿姨说:“那里的垃圾真的多呀,感觉永远都捡不完。村里一些老人家私底下议论,租卡车清运垃圾也要花钱的,花这些冤枉钱,干什么呢?”
隨着用户规模不断扩大,管理能力成为小杭坑发展营地项目的瓶颈。夏阳村将一些小型营地交由专业俱乐部或运营商代运营,最核心的一、二、三号营地仍握在自己手里。有很多机构来谈合作,鲍鑫都没动心,他一直说再等等。终于,他等来了小红书。“在营地旅游这个垂类,小红书是最具影响力的平台。作为小红书的第一个落地旅游项目,小红书和夏阳村的合作有公益属性。他们承诺,在小杭坑赚的钱都不带走,继续投在我们村里。”鲍鑫说。
乡村振兴的关键是一批能够带动乡村发展的领头人。乡村渴望吸引更多像鲍鑫这样“有经营经历、有大学学历、有干事阅历”的“三历”优秀青年,而优秀的年轻人同样热切地渴望着施展才华的舞台。在完善的人才招募、培养、锻炼和成长机制下,乡村和优秀年轻人的相遇是一个双向奔赴的过程。
大学毕业后,本想留在宁波发展的程铄钦听从父母的安排,回到安吉,成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他自称小程同学,而他的同事、伙伴以及政府相关人员,则喜欢称他小程老师或者小程。
小程创立的深蓝计划X咖啡馆,建在一处废弃了十多年的矿坑半山腰,只因咖啡馆对面深坑中的心形深蓝湖水配上古朴的老屋窗台特别能出片,从全国各地远道而来的年轻人都非常乐意花上68元门票(含一杯咖啡或饮料)来这里打卡。2023年“五一”黄金周期间,深蓝计划X创下单日饮品出杯量5,120杯的全球最高纪录,此后又不断刷新纪录。
小程很早就有创业的念头。眼看着快30岁了,小程觉得,在安吉教了几年书,已经达成父母的愿望,接下来,要为自己活了。
从2020年下半年开始,在安吉,只要能找到一个好位置,花上两三千元钱置办一个专业帐篷,一晚上就能收费一两千元。这种低投入高回报的轻资产创业项目,让启动资金有限的小程找到了创业的方向。
2021年初,小程拉起一个由同事、朋友和亲戚组成的七人合伙团队,开始在安吉寻找适合露营的场地。踏遍安吉183个行政村后,小程前后看中了20多个场地,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未能如愿。
最终,小程找到了梅溪镇红庙村一处荒废多年、总面积达367亩的矿坑。这里曾是一家水泥厂,关停后开始采矿。矿山停工后,留下一个最深处达108米、水域面积30余亩的心形湖泊。由于水中富含矿物质,整个湖面呈现深不见底的蔚蓝色。
小程第一次来矿坑时,从县级主干道到矿坑的这段路还是土路,风起之处,尘沙漫天。矿坑四周,垃圾成山、杂草丛生、破败不堪。但当一汪深蓝的湖水映入眼帘,小程惊愕得半晌无语。在全域旅游发展多年的安吉,怎么还会有这么一处“遗珠”静待拾取?
面对矿坑背后错综复杂的历史遗留,一些合伙人建议,算了吧,这地方太复杂,我们搞不定。但是,学美术出身的小程相信自己的直觉,实在不忍心错过这个天赐之地。
经过反复的谈判、沟通,小程终于以自己的热情、耐心、执着和诚意,打动了所有关联方。梅溪镇和红庙村的党委政府也对小程的计划给予了大力支持。红庙村和小程创业团队采取了“两入股三收益”的合作模式,即村集体和村民也入股项目,并按照股份比例三方进行收益分成。深蓝计划X的启动资金共300万元,其中小程创业团队入股51%,村级强村公司入股20%,村民入股29%。
2022年4月9日,矿坑的实际控制人终于点头。他对小程说:“你们既然一定要搞,那就试试吧。”短暂的兴奋之后,小程做出两个重要的决定:一是将原计划的露营项目改为开咖啡馆,二是咖啡馆必须在“五一”黄金周正式营业。
之所以这样决定,原因有2个。一是不想错过“五一”黄金周,二是账上没多少钱了,必须先有个项目跑起来。小程说:“我当时做过推演,‘五一前上露营项目,时间肯定来不及。而咖啡馆就容易多了,搭个架子,搞台咖啡机,放几把椅子,就可以开张了。”
小程的决定立马让七人团队走了3人。在他们3人看来,红庙村远离安吉的主要旅游目的地,位置偏远,做露营也许还有些机会,搞咖啡店纯粹就是竹篮打水。
开业前,镇里领导问小程,咖啡店多长时间能收回全部投资,小程没把握,含糊其辞说5年应该可以。领导又问,“五一”开业能不能保证来2,000人?小程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为此,他打电话给所有认识的人,从朋友到学生家长,从同事到亲戚,一个都没落下。“我甚至和我父亲打好招呼,开业当天,他和亲戚们进园之后,再出去晃个半小时,然后再进来,可以算两次入园人数。”小程苦笑着说。
“五一”前两天,深蓝计划X即将开业的消息在“安吉发布”公众号上发布。这是小程团队除了在各自朋友圈里发的小广告外,开业前唯一的正式通告。谁也没想到,“安吉发布”上的这则消息,在“五一”当天,给深蓝计划X带来了不可思议的8,000多人。“来的几乎全是安吉本地人。那天可把我们累坏了,门外的汽车一直排到5公里外。我们当时只准备了800人的物料,上午11点就用光了。”小程说。
没有创新创业,乡村振兴只能是空中楼阁。乡村创业的难度之大,相比城市,有过之而无不及。乡村创新创业的核心是人才,像小程老师这样的年轻人是乡村振兴的珍宝,他们有着强烈进取心、疯狂执行力、百折不挠的韧劲、超过常人的自我否定和快速迭代能力。对于这样的年轻人,要给予他们更多的关爱、宽容和试错机会。不能容忍风险和失败,乡村振兴大概率就是一句空话。
2021年12月,由溪龙乡和爱家集团积极推进的DNA(安吉数字游民公社)正式运营。DNA主理人许崧和阿德将“数字游民”定义为只需电脑和网络,即可在全世界任何地方工作的人。在DNA,有完全可以和城市标准办公空间对标且更有设计感的办公场所,也有完善的配套和居住设施。进入DNA,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墙上巨大的标语“全世界有趣的人聯合起来”。从2021年底到2023年7月,已有900多位数字游民入住DNA,平均入住时间47天。
专门从事房车改装的松木巴士是第一批入驻DNA的工作室,创始人陈沁丛(昵称“荷包蛋”)和哈利曾分别任职于阿里巴巴和蔚来。2017年,这两个热爱旅行的年轻人从各自公司辞职,计划买一辆房车,一边旅行,一边寻找新的机会,探求一种将旅游和工作能够融合在一起的新生活方式。
在挑选房车时,他们失望地发现,市场上根本找不到一款能够完全满足他们需求的房车。“当时,主流的房车都偏商务,根本不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们需要长期行走在路上,那些偏商务设计的车辆,根本没办法当成家来用。我们跟改装厂合作,将我们的房车做了第一版改装。改装过程非常折磨人,但效果并不理想。随后一两年里,我们对房车游有了更深的认识,开始做了第二版、第三版的改装。”荷包蛋说。
中国房车改装领域的从业者,绝大部分都不是真正的房车用户。像哈利和荷包蛋这样,既懂汽车又是用户且动手能力又强的人少之又少。在旅行途中,荷包蛋不但记录自己的旅行见闻,也将房车使用和改装的心得毫无保留地分享给网友。
2017年,荷包蛋和哈利开着房车上路时,中国房车市场的主力用户是退休人群。在那段时间,他们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就是,年轻人这么早就退休了?到了2019年,越来越多的年轻用户成为房车玩家,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选择什么样的车型以及如何改装。荷包蛋的一群粉丝主动提出,请他俩帮忙设计和改装房车。于是,第一批5辆房车的订单就这样产生了。
荷包蛋和哈利在广州的一个城中村开始了自己的创业。随着第一批房车成功交付,他们在房车改装圈的口碑越来越好,订单不断涌来。与此同时,城中村闹哄哄的生活环境,很快让他俩不堪忍受。
2021年初,经朋友介绍,荷包蛋和哈利来到莫干山,在一片废弃厂房里,建起了自己的房车改装车间。1年后,他们作为DNA的第一批入驻者,来到了安吉。“我们在大理待过一段时间,DNA主理人许崧是我们在大理生活的‘邻居。DNA的理念和我们的诉求非常贴合,所以,DNA一开张,我们就搬过来了。”荷包蛋说。
对于安吉和DNA,荷包蛋和哈利都非常满意。首先,安吉物流发达,便于房车改装所需的各种物料的快递和运输。其次,安吉交通便利,从安吉去各种改装合作机构,如喷漆厂、沙发厂、软装厂,都很便捷。而更为重要的是,在安吉,他们找回了生活和工作的平衡感。
荷包蛋说:“我们以前在大厂工作过,那种和有趣且聪明的人打交道的经验非常迷人。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在DNA,在安吉乡村,竟然也有那么多形形色色有趣的灵魂。当我们重新置身于这个人群之中,身边又是乡村和田野的自然风景,工作和生活兼得,这种感觉特别棒。”
在DNA的一天,荷包蛋通常是这样度过的。上午,看看书,喝喝咖啡,处理一些线上工作。下午,要么在车间,要么在附近供应商那儿,亦或去参加一些市集或展会。晚上,和村里朋友互相串门,喝茶聊天。
在荷包蛋看来,DNA给了他俩实践“新乡村车间”和“生产式生活”的机会。
对于新乡村车间,荷包蛋的解释是:“区别于传统工业的大规模与集群化,我们正在实践欧洲乡村式的小规模工匠生产。跳出现有工厂的流水线模式,用环保、手工、科技的理念,探寻新农村业态的多样性。就像在意大利北部小镇摩德纳诞生了帕加尼等手工定制汽车品牌,我们希望松木巴士能成为安吉引以为傲的新乡村车间。“
而生产式生活,则是:“松木巴士正在DNA实现把传统的城市中两点一线的工业时代生活方式转变成生产和生活一体化的工作方式,提高劳动者的生活质量,减少低效内卷,在贴近自然的生活中提高创新能力。在美好的乡村环境里,每天和自己的作品生活在一起,更有利于我们激发创意,专注研发,设计出贴近生活本质的游牧空间,打磨出有匠人精神、有温度的产品。”
乡村振兴不只有文旅项目,还可以有科技创新和产业创新。DNA、松木巴士给我们最大的启发就是,乡村振兴的想象空间非常大,实现维度非常多。未来,乡村振兴的一个典型标志就是乡村真正被激活。在那个被激活的乡村中,创新生态纷繁多彩,并且一定会诞生各种各样的新商业形态,这才是乡村振兴最有魅力、最值得期待的地方。
10月底,张磊给我发来微信。2024年春节后,他在安吉的办公室将正式运转,一支由15名年轻人组成的全新项目团队将入驻安吉。安吉办公室的窗外,是漫山遍野的茶园;上海办公室的窗外,是钢筋水泥和高楼大厦。不一样的工作环境,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吗?这不仅是张磊好奇的问题,也是安吉期待的答案。
在和小红书的合作落地之后,鲍鑫开始思考露营3.0的事情。他想把“小杭坑”打造成全国知名的户外营地品牌,不仅仅靠营地挣钱,还可以靠品牌挣钱,这是他干了10年的老本行。他也想把夏阳村打造成户外极限运动的胜地,他知道,喜欢户外极限运动的年轻人都精力旺盛,最舍得花钱,最有商业价值,也最具传播力。鲍鑫的愿望很大,他还想把夏阳村打造成代表中国的特色乡村,在国际舞台上可以和欧美的特色小镇一争高下。
时至今日,还有人在不断地说,小程就是运气好,捡到了一块宝。最开始的时候,小程还会申辩几句,说的人多了,他也就懒得回应了,他想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能力。深蓝计划X名声大噪之后,小程接到越来越多的合作邀请。他在不断筛选,希望找到新的伙伴,开出更多完全不同于深蓝计划X的咖啡店。2023年10月底,小程通过微信告诉我,他们的新项目已经启动。
松木巴士在安吉是个特殊的存在,但正是这种特殊,才更加映衬出安吉的五彩斑斓。目前,松木巴士的订单量已经排到明年年底。不同于大工厂的流水线、大批量生产,松木巴士代表的是另一种类型的中国创造与制造:专注于创意和设计,以匠心和手艺创造独特的产品。最近半年,荷包蛋有意申报安吉的政府基金项目,但总觉着差了一口气。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口气究竟差在哪里。
乡村不是乌托邦,乡村不是伊甸园,乡村不是象牙塔,乡村更不是世外桃源。但是,中国的乡村,因为有了鲍鑫、小程、荷包蛋这样的年轻人,一定会走出一条独具特色的发展之路。这是大时代赋予年轻人的机会,也是大时代给予乡村的机遇。
(感谢我的好朋友、上汽通用五菱華东战区运营总监张益勤,他陪着我一起在安吉做访谈,不仅给我提供了很多建议,还为我提供了一辆五菱缤果,解决了我在安吉访谈的交通问题。
感谢新浪微博商学院院长王敏、新浪浙江总编辑余丹凤、晶澳太阳能华中区开发总监李洋、复旦大学旅游学系周凡琳,为我牵线介绍了最关键的采访资源。
感谢安吉县委宣传部王伟静和王滨、农业农村局王桔、溪龙乡政府张永明、天荒坪镇费思佳、DNA主理人许崧、余村陈喆、爱家集团桑欣颖、余村项目负责人丁文文、中国移动安吉公司谭诗瑜和陈志琴,以及接受访谈的众多安吉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