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论在西方的早期传播
——德庇时对楷书结体论的译介

2023-12-12 19:24:00靳悦
书画世界 2023年8期
关键词:书论结体象形

文_靳悦

西安文理学院师范学院书法学系

内容提要:英国学者德庇时是西语世界第一位译介中国书法理论的汉学家,是西方最早完整介绍汉字书法的形式美、结体美、笔触美的汉学家。1826年《英国爱尔兰皇家亚洲协会杂志》刊载了他对《间架结构九十二法》的翻译与研究。传教士汉学适应策略的发展、中英外交的现实需求与中西书法审美的差异,促使德庇时在19世纪初叶翻译了楷书结体书论,开启了书论向西传播的历史。

19世纪英国汉学家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1795—1890),将明清小说戏剧、诗歌理论首先引入了英国汉学领域,开启了英国汉学的文学研究。同时,他最早翻译了楷书结体理论。1826年,《英国爱尔兰皇家亚洲协会杂志》(TransactionsoftheRoyalAsiaticSocietyofGreatBritain andIreland)刊发了《中国汉字正确写法:九十二种例字与对汉字书写的评论》(EugraphiaSinensis;Or,theArtofWriting theChineseCharacterwithCorrectness:Containedin Ninety-TwoRulesandExamples.ToWhichArePrefixed,SomeObservationsontheChineseWriting)。这篇论文是对清末书法技法理论《间架结构九十二法》的英文翻译,其刊发标志了西方“宏观的书法文献的最早翻译”[1]。在序言中,他介绍了汉字书法的形式美、结体美与笔触美,是西方最早研究与介绍汉字书法美学的文献。

在他之前,早期汉学家对书法西传的贡献,受限于物质性、书写实践,未能直面书法理论与术语。英国学者德庇时正生活于传教士汉学向专业汉学兴起的转化阶段,这也促使其译介成果具备了兼顾两种汉学风格的可能性。本文从汉学发展史、中英外交史与中西书法审美比较,阐释德庇时译介书论的语境与动因,厘定他对书法西传的贡献,为勾勒书法西译史与书论的中学西传提供参考。

一、书如其学:对传教士汉学书法功用观的继承与发展

西方汉学奠基人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将学习书法视为耶稣会士掩饰异域身份的有效手段,将写书法纳入适应政策:

为了使一种新宗教的出现在中国人中间不致引起怀疑,神父们开始在群众中出现时,并不公开谈论宗教的事。在表示敬意和问候并殷勤地接待访问者之余,他们就是把时间用于研习中国语言、书法和人们的风俗习惯上。[2]

在利玛窦之后,耶稣会士继续观察书法与明清官员的关系。曾德昭(P.Alvaro de Semedo,1585—1649)将中国人用毛笔书写比喻为骑士配剑,基歇尔(Athanasius Kircher,1620—1680)建构了明代官员的书写图示。他们都为德庇时以“学养”为中心聚焦书法与书写者的关系奠定了基础。

1795年,德庇时出生于英国伦敦。受惠于其父供职于东印度公司的条件,他自幼学习汉语。1813年从牛津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东印度公司,被派遣至广州代理处从事文书工作。1815年他开始翻译生涯,1817年被授予“译员”称号。德庇时以明确的汉学研究目的指导译介活动,在《中国小说选》(China Novels:translatedfromtheoriginals,London,1822)序言中,他认为与法国汉学成果相较,英国汉学微不足道[3]1-2。这促使他立志通过翻译与研究以推进英国汉学的发展。

可见,正是这种天然的学者身份与明确的译介目的促使德庇时自觉地接续了耶稣会士的书法功用观,进而明确提出了掌握楷书的书写技术是学者身份的表征:

获得楷书的书写技术……是每个受过教育的中国人的目标。……大多数情况下,书法图像的创作都实现某方面的价值,尤其是与受教育者的学问与鉴赏精确能力结合起来时,书法技能都将被视为蕴含了丰富的价值。[4]307

据此,德庇时开始认识到“书如其学”。他不仅将楷书视觉特征的优雅视作书写者书卷气的外在表现,更视作显示外交官与其背后的民族国家文明性的媒介。

综上,德庇时继承了耶稣会士的书法功用观,并以“书如其学”为基点将书法作为显现外交主体文化修养的媒介,这是他介入书论译介的文化根源。

二、书写规范:对汉字书写公共知识的外交需求

1824年7月5日,29岁的德庇时在澳门完成了《间架结构九十二法》译文序言的撰写。这时正处于他从事翻译活动的高峰。在此之前,他已翻译了《老生儿:中国戏剧》(LaouSeng Urh,orAnHeirinHisOldAge,London,1817)、《中国小说选》,积累了丰富的译介经验。

受殖民机构的雇用,决定了德庇时从事译介的出发点是服务于英国在华贸易。1816年任阿美士德师团汉文正使访华失败并遭到驱逐,使得他提出书法是中国人从事外交活动的加密技术,号召英国外交使团应“师夷长技以制夷”地学习书法技术:

中国人自己足够的狡猾,他们知道“知识就是力量”;尽管他们近几年来逐渐放松了警惕,并且可能最终来说可以认为已经放弃了这一要点;但是当不久前就认识到欧洲人汉语的成就后表现出警惕、戒备,充分表明了他们赋予语言重要地位,并已经预见到欧洲人掌握汉字、汉语将限制他们的利益。[4]307

礼仪之争后,清政府严格限制外国人学习中文。德庇时从笔迹学的视角将书法的复杂视觉特征理解为外交加密技术。《间架结构九十二法》是明清以来学习楷书技法的流行性公共读本,是在托名唐欧阳询(557—641)《三十六法》、明代李淳《大字结构八十四法》(1450—1456年撰著)的基础上拓展而成。德庇时选择《间架结构九十二法》,是出于他实现最有效地直接了解中国的方式就是翻译中国的通俗文化[3]9的最大效果论的考量,他明确表示“在处理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并且欣赏的高端的学识之前,翻译那些传播更广的作品很重要”[5]268。正是出于掌握公共性的书法知识来满足殖民扩张外交书写的现实动机,他选择译介了楷书结体书论《间架结构九十二法》,而非正在兴起并发挥影响的碑学书论,如阮元(1764—1849)的“南北书派论”、包世臣(1775—1855)的《艺舟双楫》。

综上,作为东印度公司的外交官,满足殖民扩张对公共书写知识的需求,是德庇时译介楷书结体书论的直接动机。

三、象形与笔触:对中国书法美学特质的体验成果

书法是汉字书写的视觉艺术形式。书法美学特质召唤了德庇时对中西文字书法的视觉美进行比较。

象形性首先引发了德庇时对比字母文字、象形文字的视觉差异。在德庇时之前,埃及圣书字的出土促使传教士汉学家将汉字列入圣书字的传播谱系。至德庇时,他肯定汉字自有其美,不再讨论两种文字的源流关系,也不描绘龙蛇花草等各种象形篆书的视觉特征,直接从象形入手揭示汉字的审美原理:

象形文字的视觉图像美必然超过字母文字,象形文字的书写过程也必然难于字母文字。作为一种象形文字的汉字,顾名思义,它的涵义是传达特定概念的视觉形式。[4]304

可见,德庇时从“美是难的”比较了中西文字书法的视觉差异,这促使他称赞汉字结构的优雅性。这是他主动介绍汉字结体书论,并刊载规范楷书字例图像的首要艺术动因。

在象形的基础上,德庇时从中西书写工具“笔”与“用笔差异”的角度,第一次提出了汉字书法笔触美的价值。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初,德、法、美等西方诸国陆续发明了钢笔。服务于广州设立外交使领馆的德庇时,对他日常使用的“英格兰钢笔”(English Pen)与中国的“毛制画笔”(Hair Pencil)进行比较。他发现毛笔不仅是中国传统的日常书写工具,还可以生成丰富的笔触(Brush Stroke):

使用钢笔肯定不可能完全模仿中国人的毛笔笔触。[4]305

毛笔笔触是指毛笔接触纸面留下的痕迹。与硬质笔尖不同,由于以软性毫毛为材料,加之圆锥形的构造形态,毛笔通过提按、使转、绞锋产生了丰富的视觉效果。基于中西书法用笔效果比较,德庇时从“笔触”中发现中国书法“优雅”的美学价值。

综上,汉字象形美与书法笔触美是德庇时译介书论的审美动因。

结语

德庇时的楷书结体书论译介,开启了中国书法理论向西方传播的历史进程。在文化根源上,学者身份促使他接续了传教士汉学的书法适应政策;在现实动机上,受雇于殖民扩张的外交官职责促使他翻译书法公共知识;在艺术审美上,对汉字象形与书法笔触的美学价值的认可激发他译介书法理论、提供楷书结体规范的图像集合。

尤其在书法的审美的本体维度上,他扬弃了前代传教士对汉字象形性的简单认识,直接肯定了象形是书法美学的基础,以笔触拉开了专业汉学对笔法美的最终探索,显示了他从早期汉学侧重书法知识的认知向专业汉学书法审美体验的过渡性质。

但遗憾的是,在此篇之后他就搁置了对书法的专题译介。这与1836年后中英局势变化相关,如其所述“最近贸易往来引起了嫉妒心,提高了政府的警戒心,导致到往除了广东以外任何地方都变得比从前更艰难”[5]268。这造成直至20世纪艺术汉学兴起,张充和、毕罗等学者才接续了德庇时开启的书法理论译介序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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