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秋
以前总是写着写着,写不好,不满意,信心没了,只写了一小会儿就收家伙,不写了,还有些悻悻的。现在是写着写着,即使不满意,信心还在,甚至有加,于是跟自己说再来一遍,于是就再来一遍,这样一写下来,时间就总是短不了。总有不短的时间在写字,另有不短的时间在看字,收获当然就少不了。
以前若心不静,或根本就是那种心里有事而不踏实时,必不会去想到写字。就是写,也写不了一会儿,写得糟糕,还添了不快。现在不同,心静时写字,愈发怡然,遇郁闷,一写字,人就静下来许多,心事大都在琢磨字上,也变成自己较劲,其他事,至少可以暂时去他的了。可见,心静好写字,写字好静心。
这么说,我是需要写字的,梁启超先生在《写字七乐》中说:“凡人必定要有娱乐。”他认为,写字是“一种最优美最便利的娱乐工具”,而我之所以认同此说,大致是因为我从写字中捞到了些好处,尽管是才开始不久,尽管之前我并未听闻梁先生的这一“意见——亦许是偏见”。
纯粹就是临临帖、写写字,是自觉的,却没有功利的驱使,没有假想的比试对手,没有对自己能力上的苛求,至多也就是要求自己必须有所长进。如此,过程中的快感肯定是少不了的,这点又让梁启超说准了:“随时进步,自然随时快乐。”本来嘛,既然是乐在其中,哪有不长兴致的呢,渐生几分痴迷,也是极可能的事。
比如,这一遍,比上一遍要临得松弛些,这几个字,比上几回要写得像样些,乃至某一笔法,运用得比之前要熟练一些,多少就会有一些满意感。这种满意感时不时积累着,能力和经验也就在逐渐积累,自然同时也积累了鉴赏字的能力,积累了对于传统和现代书法的理解,哪怕有些理解是粗浅的,乐趣也是分明存在。
若说我这是附庸风雅,那都是抬举我了。只是在我看来,写字也好,书法也罢,算不上是怎么了得的风雅事。我也曾自问怎么就开始写字了呢,原来,除了需要,我竟说不出别的原因。就是需要一项娱乐,而这种独自一人即可进行并见效的精神娱乐,比其他任何一项娱乐的方式,似乎都更适合于现在的我,适合于从来懒散而总想图方便的自己……
这个冬天喜欢上了喝红茶。当然是在晚饭后,让屋里的灯明亮着,让灯槽里的暖色灯也亮着,空调调到满意的温度,然后靠在茶几边,听烧壶里的水悦耳地响着。一会儿就看见蒸汽夹着暖意溢了出来,直到看着那透明清澈的红色茶汤滤往玻璃器具里,暖意就已盈满了整个屋子,啄一口,周身都开始暖和了。
打小家境窘迫过,以致后来改善了,也不怎么讲究日常里的诸多形式。喝茶,算是一个小的爱好,离着迷很远。常在外,讲究不得,即便回到家里,也是对茶案茶具不怎么讲究,用的茶盘盖碗茶盅之类,价钱质地都再常见不过。
喝着茶,有安静舒神的心得,就妥,就没有瞎耽误茶叶和工夫。对自己满意处很少,虚荣心不多,倒是我的一点自得。记得小时候,父亲常遣我去附近的代销店买茶叶,其实哪里是茶叶啊,两毛钱半斤的茶末,搪瓷把缸里泡着,父亲喝得津津有味。
当然,若是有条件,喝茶的人讲究茶案茶具也未尝不可。养眼的茶具本身也是能够因悦目而怡情的,只是少去刻意为好,否则就是添赘了。失了随性,也就失了趣味,而趣味是重要的。
我不懂茶道,却是见过“茶道中人”考究甚至炫耀茶具的,殊不知这正是茶道中的“蠢举”。
喝出茶的味道,才是喝茶的根本,那么,茶的味道说到底又是什么呢?应该就是自在。自在的人喝茶,或者是喝出自在来,那叫喝茶。自在又是什么呢?不外乎是身心无碍。
喝茶喝出自在也就很好了,此外更多,怕是多少接近臆造。鲁迅先生有篇《喝茶》,文中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而这“清福”的引号,显然有些挖苦这种“特别的感觉”是“抱秋心的雅人”所“练习”出来的。
喝茶就是喝茶,因喝茶而获得“偶然的片刻优游”,已经很划算了。若真是“雅人”也算说得过去,如果不是,实在是可以不去“细腻锐敏”地喝的。二三人共饮,觉不出“可抵十年尘梦”,也未必就是“粗人”。相形之下,真就觉得鲁迅所言更近于茶的淡泊品性: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无妨。
初有蛙鸣的时候,我就会常常到阳台上去听听它们的动静,比如刚才。
蛙声也的确是好听,有人形容为悠扬,那是因为把蛙声比作了歌唱。而在我看来,这比喻未免欠妥,估计是客观的好心情生成的主观流露,剔除“境由心生”的主观判断,蛙鸣怎么也是比不得歌唱好听吧?如果歌唱接近于蛙鸣,那就是糟糕得很了。但我又肯定蛙鸣是好听的,因为蛙的多种鸣法添了浓浓的野趣,是可以在那一时间里假想一下自己身在别处的。
在阳台上听了会儿蛙声,再进屋来。
电脑里还在轻声播放着那支慢曲,室内有自己的烟味,也有案头的墨香,还有傍晚时燃过而残存的些许沉香,忽然就觉得,这些都是多么适合一个老者的内容啊。随即又意识到,想暗示自己尚年轻,怕都越来越不容易做到了,而容易做到和常常做的,则是在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也便什么都不做。
还真是多有提醒自己不再年轻的时候,也不乏提醒自己已老的时候。这一类提醒,有多少属于自知之明,又有多少是暗中给自己找点什么理由呢? 连我自己都不怎么说得清楚,似乎也不怎么愿意去搞清楚。既然是老了,好像就有理由不去勉强自己做什么,也无意去麻烦别人什么了,既要面子又要内心,难怪人老了就变得任性多了。
有时也会想,这种样式的任性,是不是也包含有另一种矫情的成分呢,哪怕是有限的?想起梁实秋的一段话,又不免觉得这种矫情并非全无道理。他说:“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可不是上了年纪嘛,居然能静静地写几个小时的毛笔字。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啊,竟不觉得乏味,之前想这么做,却是总做不到,现在能够做到了,就自身来说,哪能和年纪没有关系呢!而如今这把年纪又是和欲求有关的吧,总之是越发少了渴求了,由此,行事的态度和方式,自然也是会有所更变的。
至于更变的成因,是被动多于自觉,还是自觉多于被动? 这又是我不怎么愿意去搞清楚的。想来应是二者兼有,本来,此二者也是皆逃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