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西溪
[编者语]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刘西溪的《洛布镇的冬天》,故事发生在一个比较封闭的小镇,小说中某地理杂志称其为“北方桃源秘境”,作者将它描述成一个有魔力的地方。主人公徐贵是在一个杨树叶围成的锥形小堆里发现的徐彬彬——一个被遗弃的女婴,小女孩聪明伶俐,但先天失明,又刚巧被中医世家捡去,一切巧合就像是命运安排好的。儿子徐正祥考上北京大学的临床医学专业,这个捡来的小姑娘长大后也不辜负徐贵的期望,学会中医理疗,随着适婚年龄的到来,给徐彬彬介绍对象的人也多起来。
一切似乎都在逐渐走上正轨,但这一家人却并没有就此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命运再次为他们准备好一波三折……
(顾拜妮)
洛布镇成为旅游景点是个偶然,起因是一个不太知名的摄影师迷路来到这里,拍摄了几张照片,发在了当时发行量最大的地理杂志上。编辑起了个标题:北方桃源秘境。
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洛布镇的杨树杈、河滩高地、石峰上总会留下一些摄影爱好者的痕迹。从黄昏埋伏到凌晨,村里的农户都敬佩他们的职业素养。据说有几个拍出了名堂,得到了多家地理杂志重点推介,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洛布镇从来都是封闭的。几十年前外边的人修了几条路进来,大山被撕开一个口子,这伤口很浅,顶多算个皮外伤。镇子里的居民没有趁机像蚂蚁一样潜逃,还是窝在山脚下,冬天从头顶呼啸而过的北风让他们感觉温暖。
在洛布山的北坡有一片花椒树,每年成熟的花椒粒会吐出黑色的珠子,晶莹透亮。有人觉得这不美观,便又在稍平坦处的崖边种了一棵山楂树,秋天来时,火红的山楂把树枝压出一条弧线,远远看像一张大伞。山路就像一条长蛇盘踞在大山的腰上,邮递员说那棵山楂树站在那儿乖巧得像个孩子。
石桥街是洛布镇比较中心的一条街,它诞生在一场洪水暴发以后,人们看这里被冲刷平整了,便架起了石桥,都迁到了这儿。徐贵在石桥街上是有威望的,他是镇上资历最老的中医,救过不少人的命。他在石桥街挑了块沿街的地,起了房屋,他说喜欢热闹。
石桥街后来陆陆续续又搬来了许多户,他们的洛布口音很重,交流起来没有任何障碍,在那个朴素的年代,很快形成了自己的“帮派”。
夏天石桥街的老邻居们每天晚上八点钟会准时提着马扎相逢,他们沿着街道两侧一字排开,那时候路灯还没有在洛布镇设置,漆黑的一团,五官里只有耳朵还能发挥作用,他们只能侃大山。
大人们摇着蒲扇,孩子的脸上便有风吹过,他们不知道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抬头看看星星,觉得星星好亮好亮。他们谈的话题比较广泛:小麦播种、苹果嫁接、农民政策、村委换届、婚丧嫁娶、镇上八卦、伊拉克战争……
后来,据考证只有小麦播种和苹果嫁接一类的专业性农业知识,他们所言非虚,其余大多真实性、准确性均有出入。这是从现实主义角度得出的结论。从浪漫主义的角度来说,那场黑夜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忽明忽暗的烟头和萤火虫的屁股可以比肩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这样的夏天在石桥街已经成为常态,蝉鸣、皓月、可爱的人们在大山群绕中享受快乐。如果到了冬天呢?欢乐的时光有增无减,他们会轮流坐庄,在自家摆上两张桌子,男人打扑克,女人嗑瓜子,火炉烧得透红,玻璃上凝结一层厚厚的水雾。
春天和秋天自然是劳作的时节,他们用积累了半辈子的农业知识做答卷,测试成绩往往能够超越农学院的研究生。播种和收获,可能是一年,或许也是一生。
徐贵和徐彬彬相遇在那年秋天,在徐贵到隔壁镇给人看完病回来的路上。她被藏匿在脱落的杨树叶围成的锥形小堆里,徐贵在撒尿的时候听见了动静,他先是用脚轻轻碰了碰,这是山里人的警惕性,等从里边发出了啼哭,徐贵才意识到是个婴儿。
此时,距离徐贵第一个孩子降临已经过去十年,手法有些生疏,他把周围的树叶扒掉,踉跄地抱起。环顾四周,天际只剩一抹白,周围的村庄已经陷落在了黑暗里,徐贵决定把孩子带回家。孩子趴在徐贵的肩头,不哭不闹,徐贵半天听不到动静,赶忙停下脚步,瞅上两眼,生怕路上断了气。如果孩子一哭,徐贵同样也受不了,他没有带娃的天赋,哄也哄不好,他只能跑起来,要是有人见了,像个偷孩子的。
徐正祥从小聪明,是徐贵的骄傲。他的初中数学老师曾经预言,徐正祥会是洛布镇第一个名牌大学生,这是基于正祥同学取得全市奥数比赛第二名而得出的合理性猜测,严谨程度堪比三元二次方程的求解。徐贵原本想,如果儿子没出息就继承自己的衣钵,现在看来中医世家将传承无望。
陈英子看到徐贵狼狈回来,身上还背着个孩子。她说,徐贵你混蛋!徐贵没反应过来,刚疑惑地啊了一声,笤帚疙瘩便飞了过来,正中脑门。徐贵大喊,捡的,捡的。
陈英子给徐贵一边敷着毛巾,徐贵一边给陈英子讲孩子的来历。陈英子也从面目狰狞变得善解人意。陈英子觉得这孩子既然与他们有缘,不如就留下,儿女双全是顶级配置。徐贵说不行,好歹是条生命,不能如此儿戏。
徐贵第二天回到那片树林,绕着周围的村庄盘问了一圈——老人、小孩、家庭妇女、流浪汉都没放过。他甚至帮独居大娘找到了失踪的小狗,也没打听出关于这个孩子的任何线索。
他又一次狼狈回到家中,陈英子早已打好了洗脚水。先泡脚再进食的习惯,据传是太祖传下来的,徐贵说这里边蕴含着中医的精髓。陈英子旧事重提,说要不然把这孩子留下。徐贵把脚伸进四十二摄氏度的温水中,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天意不可违。
徐贵添了个闺女在石桥街上了热搜,有的街坊打趣道,也没看到陈英子大肚子啊,莫不是徐贵自己生的。其实,大家都知道了孩子的来历,所有人都准备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关”。这个方法后来被证实是可行的。
徐贵给娃起名彬彬,彬彬有礼的意思。这是他的老中医父亲在世时看书发现的词,嘱咐徐贵以后生个女孩,就叫这个。徐贵的规矩就是要遵守规矩。
彬彬的眼疾是徐正祥发现的,他对徐贵说,妹妹好像不会眨眼睛。陈英子不信,拿出毛笔逗她,没有反应;又拿出鸡毛掸子,还是没有反应。陈英子大喊徐贵快过来。
徐贵带着彬彬去县医院做了检查,大夫说是先天性失明,恢复几无可能。徐贵想起了那个夜晚树叶被风吹起的窸窣声,他抽了一袋烟,烟叶是一个哮喘病人送的。
作为中医世家的第三代继承人,徐贵知道大夫最重要的工作是给人希望,他要给彬彬希望。
彬彬聪明伶俐爱学习。夏天的夜晚石桥街还是会全员出动,沿着道路一字排开,乘凉消遣。有时候彬彬也会出现,大人们让她背诗,背一首《静夜思》不够,彬彬再背一首《锄禾》,还不够的话,再背一首《送孟浩然之广陵》,她还留下一首《望岳》备用,所有人都在鼓掌,好像大家都是诗人。月光下,还是一片漆黑,彬彬却在读书,有人产生好奇,打开手电筒一看,彬彬的书上都是深深浅浅的盲点,她的手指在厚厚的牛皮纸上来回摸索,嘴里念念有词,她说她看的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她拉着持怀疑态度的小孩的手在书上摩擦,说,这一句是:殊不知,生命是脆弱的,当所有的假设变成现实时,一切已为时太晚。因此,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年代,爱和勇气都是我们生存的基础。
夜晚,黑乌乌的石桥街上,唯独她的世界有光。
徐正祥考上北京大学那一年,石桥街炸开了锅,徐贵宰了一只羊,在镇子中心的水泥露台上架起一口大锅,洛布镇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动,镇长也在邀请之列,他主动向徐贵敬酒,说他徐家藏龙卧虎,自己老父亲的中风就是徐贵爹治好的;他又向徐正祥敬酒,祝贺他成为洛布镇第一个名牌大学生,问读的什么专业,徐正祥说临床医学。镇长说,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希望学成以后回报家乡。
徐正祥去北京的前一晚也现身石桥街“夏夜闲谈”栏目,小孩们被拉去接受“再教育”,徐正祥很腼腆,倒是大人们在起哄。他们巧用正祥哥的讲话,“借壳上市”输出一些奇怪的观点,比如:看电视会使人变笨……自从身边出了正祥叔这样的榜样,洛布镇上的孩子就没少挨打。
彬彬后来去过几次北京,和徐贵、陈英子一起托了正祥的福。他们看过长城和故宫,还一起在天安门前拍了照,彬彬说北京的女人走路很快,高跟鞋嘎达嘎达像打鼓,迎面撞上,会产生一股气浪,是茉莉花的味道。人们好奇北京的男人是啥样?彬彬说,“跟我哥一样。”
洛布镇的女孩嫁人很早,彬彬十八岁的那年就有人上门提亲了。据说对方是在县里搞工程的,前些年开采矿山炸瘸了一条腿,老婆也跑了。可他有钱,不在乎。残疾以后不能开车了,便雇了个司机,还给司机换了辆大奔。大款说司机帮他接上了腿。
那天,大款让司机把大奔开上了洛布镇的盘山路,汽车左挪右拐笨拙得像孕妇的屁股,等好不容易停在了石桥街路口,又挡住了羊群的去路,司机不得已绕到一棵大柳树下。
大款下了车,穿着西装,拄着拐,派头十足。洛布镇出现这样的人物,势必会引起一阵骚动,深受港片影响的初中生,追上来问他是不是发哥?他把烟头丢在地上,一只胳膊架在拐杖上,身体倾倒,用另一只擦遍黑亮胶油的皮鞋,使劲一捻,缓缓说出一个字——滚。洛布镇调皮的孩子是混世魔王,从不吃亏,悄悄绕到大款身后,猛的来了一脚,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叫——臭瘸子,敢叫你老子滚,你爹给你一脚长长记性。
大款爬起来拍拍屁股,回头望了望只剩下几个太阳光捕捉到的模糊影子,他吐了口痰,擦了擦鞋子,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徐贵泡了壶徐正祥从北京寄回来的乌龙茶,大款只是用嘴沿着茶杯边缘抿了抿,便一脸陶醉。
陈英子扶着彬彬进到客厅,大款慌张地站了起来,拐杖没找好着力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陈英子瞅了一眼窝在沙发里抽烟的徐贵,徐贵噢了一声,走了出去,像是在为自己的不识时务赎罪。
司机抽着烟闲逛在洛布镇的小路上,当大款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绕着小镇走了半圈,并偷了两个梨、三个柿子和一捧山核桃。司机问老板,战况如何?大款摇摇头。
陈英子和徐贵也在追问彬彬的看法,彬彬说她又看不见,所以没啥看法。陈英子觉得她有怨气,肯定是对大款不满意,徐贵说不满意也行,总得有个理由吧。彬彬想了想说,他声音不好听。这个理由并不成立,如果声音不好听的话,谁会平白无故挨上一脚?
彬彬的婚事就这样一直拖了下去,拖到徐正祥在北京买了车子,又拖到徐正祥在北京生了孩子。徐贵把孩子取名徐继业,意思是把徐正祥为家族争光的事业继承下去。
随着徐正祥的名声越来越响,县里一些疑难杂症患者慕名找上了徐贵,他们说有其子必有其父,徐贵成功蹭上了大V 的流量,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一些无所事事的喷子肯定会借题发挥。
果不其然,人群中有个退休的小学数学老师向徐贵提出了问题:一个老中医的儿子成了首都著名的西医大夫,算不算背叛了祖宗?徐贵想了想,奈何文化有限,只骂了句狗日的。
徐贵郁闷了一阵子,觉得还是有必要把祖传的吃饭本领传下去,便问彬彬想不想学。彬彬说瞎子怎么行医?而且还是个女瞎子。徐贵说这有什么,你太爷爷五十多的时候也瞎了,市里的神医张富安前年也瞎了。徐正祥听说后还举出了音乐家贝多芬的例子。仿佛眼睛出故障,成了人类进步的阶梯。
不知道最终打动彬彬的是徐贵、徐正祥还是太爷爷,抑或张富安、贝多芬,结果就是她答应了。她说,给了台阶就得下,给了梯子就得爬。
徐贵从中医理论教起,学盲文、有文化的彬彬第一关轻松入门。接下来是了解经络和穴位,徐贵把陈英子喊来充当教具。彬彬把陈英子的身体结构研究透彻了,她知道按哪里会哭,按哪里会笑,按哪里会又哭又笑。彬彬觉得不过瘾,顺便把石桥街的邻居们也捏了个遍。
彬彬说石桥街的人骨骼比较硬,她想去城里捏些软的。徐贵支持她积累经验,在县城帮她开了个中医馆,父女一起坐镇。起初点名徐贵的人多一些,他们多是一些啤酒厂的工人,吃劲儿。找彬彬的也有——几个尝试新鲜的中年妇女,她们的皮肤下覆盖着厚重的脂肪,彬彬灵巧的双手游刃有余。
县城里的中年妇女往往有一个固定的圈子,生活中的琐碎会在她们的唾沫星子间火星撞地球。不知是谁提了一嘴“那家新店的女中医手法真不错”,彬彬的生意就变了个样。来理疗的妇女一个比一个胖,彬彬的手法一次比一次娴熟。那些胖女人们是八卦新闻的忠实拥趸,她们问彬彬有无对象,彬彬说没有,其中一个年龄大的跳出来说自己表姑家的二表弟仪表堂堂、至今光棍,是个如意郎君。彬彬说长得好看没用,自己又不是颜控。
彬彬遇到过心动的男人,他们相逢在一个闷热的夜晚,店里的风扇吱呀吱呀转,彬彬困得要死,她说过五分钟再不来人,就休息。说完这句话后的第四分五十五秒,彬彬听到门哐当一声,随后一个浑厚的男声补了句对不起。
彬彬问男人是做什么工作的,男人说你猜,语气平和又具挑逗性。彬彬按着男人手掌上的健理三针区,心里想:手指柔软没有茧,说明不是普通工人。声音低沉有辨识度,可能是职业素养。两者结合,彬彬猜:“你是主持人吗?”
“差不多,不过我们比主持人更会哄人开心。”
“说相声的?”
“婚礼司仪。”
彬彬说能见证那么多次人间喜事,是幸福的。司仪从自己幼年被家庭成员抛弃、少年被同学欺凌、青年被爱人背叛等经历谈起,试图证明自己是“不幸福的”。彬彬大受震撼,仿佛找到了知己,这个男人发出的万丈光芒足以让她复明。
彬彬对这个不幸的婚礼司仪入了迷。这种被无数人称为“爱”的爬虫,钻进了少女的心,毫无经验的彬彬奇痒难止。他给男人打电话——男人接了,彬彬沦陷了、恋爱了。
彬彬守不住秘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徐贵、陈英子,陈英子也守不住秘密,迫不及待地通知了徐正祥,徐正祥能守住秘密,放下电话抱起徐继业来亲了一口,徐继业趁机挠了他一爪子。
他们的进展很快,以至于彬彬觉得幸福来得很突然,像一场梦。彬彬跟男人约定好,中秋节见家长,男人激动且兴奋,甚至还要买套三万的西装撑撑门面,彬彬说不用那么正式,男人说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彬彬对三万块的西装没有概念,她没摸过,更没见过。她的衣服不会超过两百元,她对于“美”没啥追求,尽管石桥街的乡亲们夸过她好看,显然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离中秋节仅剩一周,男人紧张起来,说没有三万块的西装见人会怯场,彬彬想了一下,掏出五千块,说对付徐贵和陈英子,六分之一的勇气就够了,男人叹了口气说,中秋那晚得多喝几杯,酒壮怂人胆,然后拿钱离开。
没出两个小时,男人嘭的一声闯了进来,和他们见面的剧情如出一辙,这次男人没说对不起,嘴里发出的是哎哟、哎哟的声音,干净、高亢、富有磁性。彬彬赶忙问他咋了,男人说被摩托飞车党撞了一下,骨头错位、疼痛难忍。彬彬想上手摸,被男人及时制止,他说已经叫了救护车,大医院里的大夫更专业。彬彬想到自己和徐正祥水平上的差距,对男人的话表示认可。
彬彬说陪他一起去,男人忙说不用,倒是需要拿点钱,如果用到就应应急,用不到就退回来。彬彬说这是必需的,多少合适,男人说两万五差不多。彬彬从床板的夹缝里掏出五千,说一共还有这些,你先拿去,不够的话明天再去借。男人疼痛难忍,大叫一声说行。
寂静的马路,一阵警笛响起,一男一女两个声音由远及近。男:快抬上担架。女:轻点,轻点。男:好好好,放放放。女:快走,快走。
男人:“啊,疼。彬彬,别担心,我没事,没事。”
彬彬:“有啥事,给我个信。钱,我明天凑够,给你拿过去。”
警笛声没有再次响起,越来越远。彬彬瘫在沙发上,可以听到门外草坪里的蟋蟀叫,她听得陶醉,差点睡着。似睡非睡中,蟋蟀叫变成了男人浑厚的声音,男人说再见。彬彬猛地吓醒,她坐起来,用自己纯熟的技法揉了揉太阳穴,缓过神来,彬彬给徐贵打了电话。
徐贵和陈英子赶到县城中医馆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十分,彬彬还没睡。他们给女儿带了早餐,是北方常见的鸡蛋豆浆油条。彬彬只喝了两口豆浆,说烫,便要往医院赶。洛布镇距离县城半小时的车程,彬彬的谎言被当场识破,她只能不情愿地吃了一根油条和两个鸡蛋。
三人到了第一人民医院,咨询前台护士,昨晚送来的一个断腿的年轻男人现在在哪个病房?护士说她不记得有断腿的,为了严谨,她打电话给已经轮休的护士长求证。护士长语气里带着睡腔,说昨晚来了一个哮喘,两个孕妇,三个心脏病,没有断腿的年轻男人。护士长为了严谨,说可以咨询一下救护车值班室。彬彬问值班室的喝茶大爷,昨晚到县城凤凰西路彬彬中医馆拉的断腿男人藏在哪了?大爷戴上眼镜,翻开焦黄的笔记本,说昨晚出车六次,党家镇卫生院、石竭村、洛布镇羊肉馆、好信誉商厦、旺福街73 号、旅游路,没有中医馆啊。
徐贵在一边说会不会转院了?于是,他们又跑了第二人民医院、中医医院俱是查无此人。
徐正祥打来电话问,该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在大城市这样的人很多,没想到他们现在已经把枪口调转到基层人民群众身上了。
徐彬彬觉得一个声音跟新闻节目主持人一样好听的人怎么甘心去做坏人?她郁闷、不理解、无法接受。徐贵和陈英子为了安慰彬彬,列举出了浓眉大眼汪精卫当汉奸和老实巴交隔壁村长贪污集体财产的例子。徐正祥听说后,还补充了某某当红明星偷税漏税的事儿。
他们报了警,从警局回来,彬彬就把店关了,那些胖女人们再也没能见过彬彬,因为她重新回到了洛布镇。石桥街上的邻居们问,县城不是挺好的吗?咋回来了。彬彬说,想大家了。
回到洛布镇的彬彬,把精力全部投入到了专业水平提升上,主攻脉象。她还是从石桥街做起,免费给街坊们出诊,大家也都很配合,经过反复实践、研判,刘爷爷的腰间盘突出、王大爷的偏瘫后遗症、杨家婶子的不孕不育,都被彬彬号了出来。
一年两年三年,彬彬的名气越来越大,甚至可以跟市里神医张富安齐名了。偏僻的洛布镇出现了京A 粤B 苏C 牌照的汽车,他们来寻医问药的同时,无不感叹山的陡峭、路的崎岖以及风景的壮丽,直夸这是块宝地。他们的赞美之言疯狂地砸向彬彬和洛布镇,越传越神。
后来有些迷信的老板为了偷懒,出高价请彬彬上门看诊。彬彬被杭州老板接到西湖边看病的那一周里。徐贵突发脑溢血,在割韭菜的时候昏倒在了地里,被张三嫂发现后,住进了第一人民医院。
徐正祥和彬彬同时接到消息往家赶,北京距离洛布镇600 公里,杭州距离洛布镇810 公里。徐正祥打算先搭地铁到机场,然后乘飞机到省城,再搭火车到县城,然后打车回家。彬彬也是这样规划的,只是“搭地铁到机场”这一阶段被“搭私人老板奔驰S级轿车到机场”替代,他们约定省会机场会合。
徐正祥看到彬彬的时候,她戴着一副墨镜,当时凌晨一点。徐正祥想起一句诗: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眼睛,她却用来寻找光明。徐正祥朝着彬彬跑了过去,他们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他们刚到县城,徐正祥的手机就响了,号码是陈英子,指针显示为凌晨三点十五分。两人的心里咯噔一下,这种深夜电话意味着什么,成年人都知道。徐正祥拍了三下自己的脸,第一下证明自己不是在梦里;第二下提醒自己打起精神;第三下示意自己做好最后准备。作为一名优秀的大夫,严谨是他的座右铭。
电话接通后,声音自报家门是杨家婶子,两人的心从悬着到落地。杨婶子第二句话,调门儿就升了上去:“恁娘一头跄倒在了医院的台阶上,大夫刚出来说,他们尽力了,恁娘的身子已经硬了。”
出租车司机识时务的关掉了音乐,打开车窗,风一股脑儿的灌了进来,没人觉得凉。徐正祥找司机借了一支烟,自从徐继业出生后,他就没再抽过。彬彬说,给她尝尝,徐正祥给妹妹留了个烟屁股。烟屁股抽两口,就要烫到手了,彬彬还不扔,用两根手指捏着。徐正祥说扔了,轻声细语,彬彬没有反应。徐正祥喊了一声——扔了,简短洪亮,彬彬假装没听到。徐正祥发飙了,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他妈,给我扔了。彬彬哭了,声音比徐正祥的吼声还大。徐正祥也哭了,声音盖过彬彬一头。彬彬的手指被烫出了一圈泡,可她没有知觉。
陈英子的葬礼在洛布镇是超高规格的,付“人情钱”的有接近千人,吃席的时候坐了三十三桌。石桥街上都说陈英子是有福气的,没遭什么罪就走了,留下儿女也都有出息。这样的人生总结,在洛布镇算最高标准。
处理完这些后,徐贵被接回了家,彬彬再也没有出去给人看过病,哪怕是开私人飞机来接。她在洛布镇的中心开了个医馆,方便照顾徐贵的同时,也能做点事情。徐贵真的老了,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差。行医一辈子,他习惯自己给自己抓药,别人问起他的情况,他总是乐呵地说,起码还能活到一百岁。可是,洛布镇还没人能活到一百岁。
一个夏天,三十多岁的彬彬嫁人了,对方也是个盲人,之前是她的徒弟。徐正祥站在科学的角度预言,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科学是严谨的,徐正祥的专业水平也发挥了一定作用。那年秋天,彬彬顺利诞下了一个男婴,可爱健康。徐贵抱着外孙绕着洛布镇跑了几圈,逢人便喊:“俺彬彬家的大胖小子,真随他舅。”遇到比他年龄还大的,耳背严重,徐贵也不厌其烦地喊完一遍又一遍,直到嗓子冒烟,人家发出一声噢,他才满意地拍着孩子走开。
现在彬彬家能用的眼睛只剩徐贵的那双老花,照顾孩子的重任落在了这个年迈的脑溢血后遗症患者身上。徐贵不服老,他放出狠话:“彬彬再生一个,我还能带。”
徐贵给外孙起名叫虎子,他解释,名字接地气,孩子好养活。徐正祥提出过反对意见,但是没有被采纳,还被说成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果真是这个名字起了作用,虎子四五岁的时候便高了同龄人半头,幼儿园里成了公认的小霸王。每次惹完事,彬彬让虎子撅起屁股准备挨打的时候,徐贵总会冲出来,先把彬彬骂一顿,再丢下一句:“要打打我,别打孩子。”以至于,彬彬问虎子是爱爸爸还是妈妈时,他脱口而出,最爱姥爷。
过年的时候,徐正祥带徐继业回家。徐继业弄坏了虎子的玩具,两个小孩之间爆发了争斗。徐贵打了徐继业的屁股,说哥哥要让着弟弟。徐继业反驳道,他又不姓徐,成功地又挨了徐正祥一顿胖揍。徐继业哭着说,早知道我也不姓徐了。
虎子一年级暑假的时候,天气预报说这年夏天雨水丰沛,要求各市做好防汛准备。洛布镇响应号召,把上游水库全部泄完,等待考验到来。
暴雨连下了一个半月,洛布水库仅用十天就被蓄满了。洪水没有意外地降临在这个小镇,石桥街地势低洼,是最早撤离的,他们在洛布山上扎起营地,等待洪水退去。
在山上,夜晚只能取火照明,徐贵的眼睛用处少了许多,彬彬最熟悉黑暗,这是她的主战场。调皮的虎子到了山上仿佛成了自由的精灵,左跑跑右闹闹,徐贵在后边追,狼狈不堪。徐贵舍不得责怪外孙,任由他胡闹。虎子开始把徐贵的宠爱当作钞票消费,购买各种特权,比如每次吃饭都有小灶、每次犯错都不用道歉、每个大人晚上轮流哄他睡觉。没有人舍不得教训虎子,他们只是慑于徐贵的淫威。以至于彬彬好几次对丈夫说:“你说,我爸是不是老糊涂了。”
徐贵问过虎子同样的问题,“你说姥爷是不是老糊涂了?”虎子思索一阵后说,“才不是呢,姥爷比诸葛亮还聪明。”徐贵轮班哄虎子睡觉的时候,给他讲过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徐贵像虎子这么大的时候听村口的说书先生讲的。
虎子在山上无聊,爱爬树,这在洛布镇是每个调皮男孩的必备技能。虎子的技术比起同龄人更加成熟。虎子爬上北坡那棵山楂树看大水。徐贵每次都喊他小心。徐贵越喊,虎子爬得越快,像是在刻意展示。徐贵看虎子爬得快,就喊得更大声。徐贵着了急,撸了撸袖子,准备爬上去,这可把虎子兴奋坏了,他摇着树枝大喊:“姥爷,上来啊,上来啊,姥爷。”
徐贵的爬树功夫已经荒废了四五十年,根本不是虎子的对手。但又担心虎子的安全,准备撸起袖子硬上,嘴里还发出了史无前例的警告:“快下来,危险。再不下来,姥爷回家就揍你了。姥爷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虎子正闹着起劲儿,时不时还扮个鬼脸、吐吐舌头。徐贵急中生智,突然脚底打滑,假装摔倒在地,一边哎哟一边说:“虎子,快下来,扶扶姥爷,姥爷的腰摔断了。”
虎子立马伸回吐着的舌头,面容回归严肃,他对姥爷的担心已经写在了脸上。他在树上一跳,从左边跳到右边,因为这是下去的最佳路线。当他的体重降落在山楂树右边的一瞬,树枝发出咯吱一声脆响,虎子意识到不好,马上往树干处爬。雨后的枝干太滑,虎子一个踉跄,先磕到膝盖,虎子叫了一声,紧接着磕到下颌,虎子没有叫。
虎子顺势从北坡上滚落,像一颗圆圆的石头一路冲进黄色的洪水中。北坡太陡了,虎子试图抓住荆棘或野草,松软的土壤郑重地拒绝了这个幼小生命的最后请求。
徐贵从地上爬了起来,愣了好久,艰难发出一声啊,然后是个长声。他扶着山楂树朝山崖下望去,黄水滔滔发出巨大的声响,他的大脑已经被这种声响占据,停止了思考。石桥街的老街坊们赶到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徐贵瘫在那里,谁也拉不起来。彬彬赶到,徐贵才缓过神。父女抱在一起,哭声盖过了洪水的咆哮。
徐贵眼泪流了一天一夜,眼眶又红又肿在布满褶皱的脸上显得特别突兀。人在悲伤时是说不出话的。徐正祥打来电话,徐贵没接,彬彬也没接。他打给镇长,镇长安慰他,表示会解决好,请他放心。
十月,洪水退去,警报解除。石桥街又露出了原来的样貌,只是苔藓布满了墙面,石桥也被冲垮,县里拨了专款修缮。镇里向公安报了案,虎子还是没有找到。
徐贵搬回石桥街后,又犯过一次脑溢血,救过来后,精神出现了问题。他连彬彬也不认得了,徐继业喊爷爷他也不答应。虎子的新坟安置在陈英子的旁边,一大一小,一老一幼。徐贵养了一只羊,它喜欢到那里吃草,茂密的植被让那儿生机勃勃。徐贵牵着羊,在附近打转,一转转一天。直到太阳的尾巴发出橙色的光芒,小羊发出咩咩的叫声,才把徐贵拉回现实,依依不舍地下山。小羊终会有长大的一天,它的命运大概率会被人吃掉,徐贵没有想那么多。
彬彬和丈夫的医馆被市里评了先进,他们还想要个孩子。徐正祥说这个年龄再要的话,已经不能完全保证新生命的健康状况。彬彬觉得没关系,她列举出一些例子试图证明身体上的缺陷并不会影响人生的精彩程度,比如:司马迁、贝多芬、张海迪、张富安。
经过两年的调理和准备,年近四十岁的彬彬又怀孕了,那年徐继业小升初,徐正祥当上了主任医师,徐贵变得更神经兮兮。
彬彬临盆那天格外冷,杨树叶摩挲后降落的声响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让镇子里显得更加肃杀。老人们说,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可能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