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
写作是爱情的同义词。它们都确认一个人的存在。爱情直接是生命的本质行为,相互楔入,它带给我们信念和力量——与写作一样,它直接是创造性,爱与美的创造。
世界和生活都在喻体化。我们每天触目所见之物,日日在过的生活,显得极不真实,仿佛隔着一层幻象的玻璃。为此,我们要用语言寻找本体,寻找主语。用语言擦去玻璃上的迷雾,这正是诗歌和文学的作用。文学是人类的故乡。在那里,生活回到生活,人类回到自身,恢复本体和主语的属性。当代文学的最大使命就是将人类生活从喻体的位置释放出来,让它回到本体的位置。
最好的文学写作就像是月夜孤行。他背对着光,朝黑暗的无人区走去,一意孤行。
三月大太阳下,一边是五颜六色的晾晒的衣裳,一边是蒸腾而起混合到空气中的牛粪味。这就是人间。而诗就藏在这五颜六色和牛粪味之间。
诗是情欲之一种,它与爱情一样,期待着生殖——那全新的创造物,只有它,才能平复情欲的叫喊。
飞鸟逝空,在诗人眼里,诗意不在那宽阔的空白里,而在那唯一的、细小的黑点上。但没有那空,黑点就会长大、膨胀,变成一个容器——或者说你必须再次从单一的黑点中裂变出新的空:诗歌必须寻找那空。
向晚,一只飞鸟渡空而来,这广袤的空间因这一点而不空。
一只橙子被切开,它不再完整。被切开后的橙子,有着更多的香气,有更多的橙子在空中形成。它有更高的完整。
一只鸟儿飞过河面,因了倒影的存在,它才是飞翔的。它从河中起身,将水滴离散的肉身细胞在空中重新凝聚。
我所渴求的,是那些隐秘之物没有对我说出的东西,那就是诗。当我勉力写下,就代替它们对我说出那些迟迟没有开口的话——或者,毋宁说,是大胆地对自己说出独白。独白,这是多么勇敢的精神行动。
读书即呼救,而写作则是自救。正因此,我们阅读只选择那些可信赖之人,而我们每一次写作,都仿佛是穿越火光之路。
好诗会让人有瞬间缺氧之感,因为你深入沉到了深水区的底部,一个幽暗、魅惑、原始的世界。要谨防仅仅弄湿了鞋子,就兴奋地大叫着:看,我的脚上全是感情水!
我们一日一日在过的生活,多像我们拖了一次又一次的地,远远看去很光鲜,仔细看去伤痕累累。但是文学的创造是多么美好啊,有了它,这地才能放出光。
鲜花如箭,朵朵射向我。
每一次风筝都想飞上天,但绝大多数时候,它都是从空中一头栽下。
梦是生命现实的暂时停顿。一种神秘而可贵的转换,从固化的生命枝条上打开新的通道。一根不可见的枝条连上新空间。也可能是新花朵,新歌喉,用诗的各种布料做成。
夏天的水杉是一棵树,秋天的水杉是另一棵树,春天和冬天的水杉也各是另外两棵树。如同一首将写的诗,一首正在写的诗,一首已经完成还在修改的诗和已经走到读者中间的诗,都并非同一首诗。
与其说我是一个存在的人,不如说我是一个想象中的人。与其说我是一个生理存在者,不如说我是一个心理存在者。所以我虚无而又飘忽,那些在内心颠来倒去的想法和念头,总让我站立不稳,甚至栽跟头。
飞鸟和水杉朝向的是同一个终点,同一片天空。它们以羽毛和落叶,从高空和水涯同时出发。
写一首诗,最难的是那真正的第一句的到来。招引、祈求、呼唤,都无效,它们在诗歌之外。它之来,如空气中的湿度凝为雨水。第一句来了,接下来的句子就会闻风而动。也就是说,关键是要找到这首诗的语调、语式,在第一句中显明、赋形,固定下来,如此造就一个入口,则堂奥豁然开朗。
有意味的是,对于小说的内核——故事——我们总是倾向于一起聆听,而对于诗歌中的深意我们则习惯于独自去品味。诗歌总是从大海中分开众水,一道孤独的潜流,在波澜中独自回旋。
每个人一生中都难免要服一种苦役,他不辞辛苦,没有抱怨,心甘情愿一直背负着它,将它作为生命的一部分,作为生命一种独特的营养,持续一生。
齐奥朗有一种独特的本领,就是他可以长久地保持在激情与倦怠的分割线上。这是一条孤峰突起、尖如刀刃的分割线,众人俱向两旁跌落,而他稳稳地立定在那里。这就像他能从自杀倾向中汲取生之欲望一样。
旅途的魅力在于他的无限感,列车一直向前,向着远方奔驰,仿佛它永远不会停下,永远没有尽头。而我们也藉此可以超越此时此地,甚至超越自身,进入无限。
我们乐于观看飞鸟,并不是因为我们喜爱鸟儿那具小小的肉体本身,而是惊喜于那将它的身体带到空中并赋予其自由的“飞翔”。这正如我们反复阅读诗歌,我们读的并不是那些笔画和声音,而是那将笔画和声音组织起来,给它们带来崭新面目之物。
向内生活,把所有的柴火都投入内在的炉膛内,烧得越旺,我们就越不安,越有什么话要叫出来、喊出来。
真正的爱情是错误的繁殖皿,它是绝对。正因为它满是错误,我们才拥抱它。我们的生活过于正确,过于相对,不能不让人厌倦。诗歌同样如此。
梦之来,有如故人重逢。在一个对称的二度空间,那离去者从远处慢慢倒回,回到分离的那个起始点。但它们不在眼前发生,也不在想象中发生。这是一类伟大的文学,它具有一切伟大文学的特征:极端真实,不可把握,而又让人想哭却哭不出。
我们有时会莫名其妙地颤栗,那是因为诗在默念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