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帆
我对重庆梁平二元纸念念不忘,是有原因的。2013年,我们在对全国非遗手工纸进行电话调研时,梁平县(今梁平区)的郭主任允诺给我们寄一些样纸。很快,样纸寄来,从外表观察,那些略为粗陋的黄色毛边纸纸面疏松,颜色偏黄,可经过仪器检测,各个指标又符合要求。因此,对梁平二元纸的采购问题引起了在场修复人员的争议。当时的意见主要有两种:一方认为,这种纸张类似土法造纸,过去从没见过用这样的纸印的书,节约起见,该把有限的经费花在刀刃上,不买也罢;另一方则认为,有备无患,即使不常用,不妨少量购买,以作储备。再则这个地区的纸,纸库里从未收藏,即便作为一个品种来充实储备也不错。正在大家为了是否采购而纠结时,刚好有人送来一本家谱请求修复。大家意外地发现,该家谱前面有30余张书页,竟然跟手头上的梁平二元样纸的相似度达到90%以上。至此,“买还是不买”的纠结顿时消失,我们当即订购了2000张入库。
与梁平纸的缘分并未结束。2017年12月16日,我背着大行囊,从杭州直飞重庆,前往梁平区内考察手工纸。
梁平的造纸历史悠久,与大部分造纸村落相同,大多以家族或同姓村落为聚集地,并以此为核心,向四周分散、辐射各类大小作坊。梁平延绵百里的竹山盛产百夹竹,竹质纤维肥厚短平,细腻绵滑,为纸工们生产本地所特有的二元纸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资源。一直以来,二元纸都是作为梁平年画的载体唱主角,而用其他普通竹类所生产的纸,只能用作鞭炮外衣纸或是祭祀纸(黄表纸)销往国内外。
在去往七星镇的路上,我在脑海里勾勒出的画面应该是:梁平会像其他纸乡一样,各种作坊星罗棋布,让人目不暇接,而我慕名去拜访的,又是曾被评为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土法造纸技艺传承人蒋师傅。此次考察很值得憧憬呀!岂料负责接待我的文老师立马泼了冷水,“整个梁平应该也只有蒋师傅一家在做梁平手工纸了吧!保留这家,也是为了梁平年画的发展,梁平年画全靠他来提供纸张。”
进入作坊之前,根据经验,我想象过纸坊可能会有点破旧,可没想到,眼前的作坊如此破败。作坊里抄纸的水池,昏暗潮湿,白天也得靠一个悬在梁下的灯泡照明。屋里最显亮的墙上,高高地挂着蔡伦画像,紧挨着的,就是“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土法造纸技艺”的牌子。屋子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石头水槽,颇有年头,放着舂捣用的石臼以及踩浆用的石凼。石凼是一块放在地面的呈45度角的石板,上有类似搓衣板的石条纹,纸工们将洗好的竹片放在石凼上,赤脚反复踩踏,直至成浆。
在另一间焙纸用的土房里,我看到了一直都想见但始终没见过的土焙。土焙內部由钢筋搭架,绑以竹子,披上竹篾,外砌石灰料,并拌上纸筋。每过半年,都要用桐油、蛋清、盐、米浆混合,将焙墙刷上一遍。可是,如此工艺讲究的焙墙,却让我有点小小的失望。因为,它不像我曾经听说过的土焙应该有的那种光滑、细腻与温润的外观,它甚至连平整都做不到——从焙墙侧面看,竟是凹凸起伏的。我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土焙上刷出的纸,纸面如何做到“细而薄,柔韧而不脆,遇水后不卷不皱”的呢?
至于这里的纸为什么叫二元纸,我也很好奇。有人说,二元纸是竹纸的品级,二元之上还有一元纸,比之更加细腻绵密;也有人说因为尺寸特殊。即便在蒋师傅口中,对此也有两个说法:一是二元纸在抄纸过程中,要用竹帘在纸浆水中上下、左右晃动两下,所以叫二元纸;另一种说法是某位皇帝大赞此纸,当时恰逢开国元年,所以称为二元纸。
由于时间原因,我没能等到观看蒋师傅的榨纸工序,略带遗憾地离开了作坊。之后,我们又去往梁平区屏锦镇,参观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梁平木版年画。传承人徐老师告诉我,他制作年画用的纸都是向蒋师傅采购来的,但由于年画印刷对纸的柔韧性、厚实度要求特殊,所以需要二次加工,再刷制年画,也因此形成了极具特色的梁平年画。徐老师直言道,只有用梁平的二元纸印制的年画才算正宗的梁平年画。我想,在梁平木版年画上的交集,蒋师傅和徐老师算是相得益彰,相互成就了对方。二元纸催生了梁平年画,而梁平年画也因着二元纸的特殊质地,呈现出更丰富的艺术风格和表现力。
梁平的访纸之行末尾,我与郭主任道别时,他把自己收藏的一大堆当地的古籍文献摆出来给我看。他自豪地相信,这些文献都是用传统梁平纸印制的。他一心希望梁平二元纸能够恢复到当年的全盛状况,梁平的手工纸终有一天可以用来印刷书籍、充当修复材料。我感慨于郭主任的桑梓情,慰藉于梁平人的执着心,更寄望于梁平二元纸的新生。
如此说来,此行梁平访纸没有结束,而只是再次寻访的先声。
(作者系浙江图书馆古籍修复师,原文节选 《寻纸》,标题为《梁平:二元纸与年画,谁成就了谁?》,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