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玄佁
中国古代绘画的底子,一为织物,一为纸。中国现存之古画中,绢底为多,纸底殊为少见。《中国画学全史》谓:古画本多用绢,宋以后始兼用纸,明人又继以绫。
故宫博物院所藏“三希堂”墨宝,系为纸底之书法。所谓“三希堂”墨宝,一为《快雪时晴帖》,东晋王羲之所书;二为《中秋帖》,羲之第七子献之所书;三为王珣《伯远帖》,中国赏鉴家名之曰素笺本。东晋禁碑尚帖,与北方异尚,故世称“北碑南帖”,这种帖的底子悉为纸底书法。王羲之在会稽尝宴集朋俦于山阴之兰亭,传其《兰亭序》即书于今浙东所出之竹纸上,唯原迹已殉葬昭陵。
《兰亭序》与茧纸
据中国研究古物及赏鉴家的话,他们以为王羲之(世称王右军)所书之纸,即为侧理纸,张应文则注明为水苔所造。但水苔中并无坚韧之纤维,造纸亦不可能。赵希鹄《洞天清禄集》谓:
北纸用横帘造纸,纹必横。又其质松而厚,谓之侧理纸。桓温问王右军求侧理纸是也。南纸用竖帘,纹必竖。若二王真迹,多是会稽竖纹竹纸。盖东晋南渡后,难得北纸。又右军父子多在会稽故也。其纸止高一尺许,而长尺有半。盖晋人所用,大率如此,验之《兰亭》押缝可见。
按,王羲之现存之《快雪时晴帖》高七寸一分,《中秋帖》高八寸四分,与上述之大小相差不多,可见晋代并无较大之精制纸张,与今浙江之手工造竹纸一幅二开之大小相等,其定为南方纸张,不无相当理由。
王羲之书法所用之纸,说法各有不同,而对于《兰亭序》,尤难断定其所用之纸张。按王书《兰亭序》为唐太宗心爱之物,将崩之时,密语高宗,当以《兰亭序》为殉,是一代名物,已经殉葬昭陵。今所传者,悉为虞、欧、褚诸人之摹本,真本为何纸所书,实已无法证明。日本正仓院藏有王羲之书法二种,其中真草《千字文》一卷。据日本文学者录,系盛唐时传入日本。又,故宫博物院有王氏父子书二件。此三件纸张各不相同,但与文献中所言之茧纸,则不相类。《兰亭序》是否书于茧纸,皆无从查证。晋代有否此茧纸之创明,即成一问题。如以蚕茧之形状而言,质厚重,纹理纵横,晋代制纸术未臻完善,用棉料树皮制成名贵纸张,形容其外表似茧壳,则有可能性,盖斯坦因发现之纸,均为破布棉料所造。古代造纸,发纫于棉麻树皮,皆为不可置疑的记载,侧理纸为晋代物,茧的外形与侧理同。晋有茧纸,仅与侧理之名称有别而已,惟材料是否为枲,尚须加以研究。
晉人写书,多用麻纸,可知晋代出产麻纸之丰富,茧纸当为麻所制,陈槱《负暄野录》言之尤详:
《兰亭序》用鼠须笔书,乌丝栏茧纸,所谓茧纸,盖实绢帛也。乌丝栏即是以黑白织成,其界行平布缕为纸。
此文中谓茧纸实盖绢帛也。布缕为纸,实即破布造纸,惟其外形似茧,故又疑为织物。其形容茧纸,遇水成窠臼状,可知其厚度及不渗水,如薄而渗水之纸,则四处渗开,不能成为臼状。今北方棉纸、高丽棉纸,均遇水成臼状,其造纸时之植物液汁非常丰富,故成半渗水状态。高丽纸外形亦如茧,是现在保存的古纸形式之最好标本。
董源与澄心堂纸
历代纸张是否专用于书画,文献汇录,殊为贫乏,惟澄心堂纸则素为书画家所推崇,故可定为书画专用纸。据历代文献所记,并未说明澄心堂纸为南唐后主李煜所造,仅谓以此纸使董源作画而已。
澄心堂纸实于公元942年以前业已制造。吾人不妨寻求澄心堂创建时间,以为澄心堂纸之佐证。澄心堂实于公元937年业已建筑,所谓澄心堂纸实南唐皇室用纸,故以宫殿为名。
董源为南唐画家,曾用澄心堂纸作开先寺风景画,据沈存中、米元章著录,所见董画,均为纸底,又有云李公麟作画好用澄心堂纸,根据澄心堂纸之形质,当是书画专用纸,不能与其他纸张一概而论。按今存之董画,有并非狭幅者,但纸质悉为树皮所制,所谓狭幅与宫廷特制品不同,则唐末书画用纸已是普遍情形,不限于皇室。
如南京汪逵《淳化阁帖辨记》谓《淳化阁帖》系澄心堂纸所拓,又有谓宋代宋祁修《唐书》以澄心堂纸起草,宋版《文选》以澄心堂纸印布,宋本书以澄心堂纸作副叶,于此可证澄心堂纸民间使用甚多,与宫廷特制者有别。宋代仿造,在民间则遍地皆是,当时的宣纸,皆混称为澄心堂纸。
《富春山居图》与生纸
宋代皇室爱好绘画,并设画院(翰林图画院),故作风悉为工整的技法。而此种工整技法,对于绘画材料,必须求其平滑精致,方可使画面光辉。因此,除了对于颜色颇有新的精制品外,底子方面,以绢对于工整绘画较为适合,故宋绢为历代以来的精品。纸,在此时期即呈停滞状态。而书画用纸,大都仿制前代作品。
大体上,宋人的书画纸,均为加工制品,但所谓文人笔墨,则有用半制品的生纸,《洞天清禄集》:
米南宫……类作墨戏不专用笔,或以纸筋,或以蔗滓,或以莲房,皆可为画。纸不用胶矾。不肯于绢上作一笔。
此种墨戏的纸张,即今所谓生纸。观其不用胶矾一语,则宋代的加工纸,其中有糨、梅天水、蜡、黄蘗、胶、矾、石灰、粉等副料,及各种颜色(笺纸)、金、银,而半制品则表面粗毛。
元代追求高逸风韵与色彩淋漓,所采取的纸底,不必如唐人澄心堂纸的平滑,宋人澄心堂纸的坚韧,即使是前代文人所弃的生纸,尚未加工的半制品,正好为元人发挥墨韵的工具。故元人作品,不但以纸底为多,且大部分为半制品的粗生纸。
元代有四大家,即倪瓒、王蒙、黄公望与吴镇。此四大家,作画均用纸底。王蒙或用精制纸外,倪、黄二家,线条如秋草,两边生毛,非生粗纸张,反不能表现其作风,随笔点染,如为绢素熟纸,反掩其墨华风采。在这种情形之下,元代书画用纸究以何种纸张最为普遍,不难想象。
元刊书籍中纸张,既有驾宋之上者,则书画用纸亦有精制之品。试观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之纸底,为树皮棉料纸之半制品,其精制加工者,反为画家所不取。盖元人之水墨画,非生纸不能表现其风格,精制砑光纸不能显现其放逸的笔触。故元代书画纸以半制品的生纸为主,较精者,仅王蒙及人物画家用之而已。
(作者生前系上海同济大学教授,本文节选自《中国绘画材料史》之《书画用纸的历史研究》,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