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异托邦
——中国传统园林叙事的幻境营造研究

2023-12-11 02:37梁雅明
中国建筑装饰装修 2023年22期
关键词:异托邦幻境造园

袁 博 梁雅明

中国古典园林是包含着丰富的精神内涵和哲学思想的空间。空间叙事是园林幻境营造的特殊叙事形式,美妙、神秘和玄妙深受文人喜爱。因此,对古典园林中幻境营造的研究对当下本土化景观设计具有重要意义。

空间叙事起源于西方,是指在文字编排中刻意打破作品文本本身的叙事线性和故事的时序性,然后把作品中各处的元素打散、重组并且“串联”起来,从而让读者对于故事的时序性产生某种连贯的、自洽性的解读。随着后现代的开始,其逐渐被引入到了设计领域。

而我国的文人以及艺术家对“空间叙事设计”这一概念的理解则不同,这是基于东方独特的哲学观念下,在实践造园活动中的一种本土化的对于空间的特殊理解。虽没有作为一种规范式的营造手法,但在潜意识中已经融入并隐藏于当时的建筑、园林等空间营造中。童寯先生在《园论》中写道:造园意图,在东方,是通过林亭丘壑,模拟自然而几临幻境[1]。“幻境”一词描述传统园林的意境叙事之旨,但其又不是单纯幻想出的虚幻场景。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空间不仅仅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物理概念,还蕴含着深刻的人文内涵。这让人们联想到米歇尔·福柯口中的“异托邦”。

1 东方的异托邦

法国哲学家、社会思想家、法兰西学院思想体系史教授,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年~1984年)认为社会空间可以概括为3 种,即真实空间(Real space)、虚构空间⸺乌托邦(utopias)和异质空间⸺异托邦(heterotopias)[2]。

异托邦是类似一个介于现实和虚构中的空间,而中国古典园林是一种文人自我精神外化的象征,介于现实和虚构之间,是为了追求属于自己内心中文人向往的一个假想的微缩围合空间。园林又是一个实践性的空间。园林主人通过参与和体验各种节点,来建构园林的幻境。由于园林空间的多重性和混杂性,使得各种构筑和景观互相交织又互相遮挡,可随意穿梭不同区域,获得不同体验。它是一个逃离现实的空间,提供了临时的、分离于现实的场所,排解日常的压力和束缚。园林又是一个交往的空间,园林中不仅与建筑景观互动,还可与其他人交往和互动,从而形成一个临时性的社交空间。而这种“形体隐而神明,景物深邃幽奥,情节神异莫测”的空间,具有福柯所说的“异托邦”特点。

2 忘园入画

中国传统的造园和山水画分不开,想象文人将一幅山水横卷从右到左徐徐打开,卷轴的特殊阅读形式决定了观众不可能像西方画一样一眼望穿整幅画卷。从观看卷轴一端开始到品味结束必然有一段时间上的持续,读者按照绘者的安排、按照故事叙述顺叙,从右往左依次体会到了画家心目中看到的景象。

王澍在《造房子》一书中提到,造园就是自然形态的生长模拟,必然是从局部开始的,就像书法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山水画也是从局部开始画的,对笔法的强调代表了局部出现在总体之前[3]。这种局部在总体之前的视线手法形成了园林营造中特有的视线设计:一种如苏轼笔下的题西林壁中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幻境”场景。园林的发展与山水画有着密切关联,两种表现形式互相渗透、互相融合、互相成就,不仅是将画理画论的思想转译到造园中,也折射出古代人文思想与审美观念,在物质内容与精神内涵上体现出当时时代的建筑面貌、生活状态[4]。

2.1 表现手法

绘画和造园这两种不同维度的表现形式被古人用不同的表现技法巧妙地处理了,如山水画采用立面叠加方法解决平面表达空间的层次和深度的问题。这种从传统山水画中获取灵感,对于空间的特殊处理手法,在潜移默化中对中国古典园林的设计营造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两种表现形式相辅相成,最终以“空间绘画”的表现方式尝试营造出传统山水画中“身临其境”的“幻境”感受。

现实空间营造通过平行透视和空间层化等手法来表现传统山水画中不同平面的交织重叠,共同组成了属于传统建筑园林中独特的视觉空间。这种通过多重视角以及多重混杂的空间来营造文人心目中的“幻境”手法,会引导观众视线跟随堆叠的空间探入深处,增加了空间纵深,可加强空间的表现张力。

福柯认为:“它们作为乌托邦存在,但又切切实实存在,并形成于该社会的基础中,它似乎也不属于现实,它超然于现实之外但又是真实之地,从这个角度我称其为异托邦”[5]。

3 避迹藏时

园林是属于文人自己内心的假想世界,通过这一洞天福地来逃避现实,希望自己被暂时地“忽视”“遮蔽”,让自己与外面纷纷扰扰的社会“隔”开。它隔开的不止是真实世界的嘈杂,还将自己与真实的自然隔开。这种人工雕琢的自然比“真实”自然更加符合文人的理想,即环境其实是一种虚构,或者说是一种假设,它与西方造园的恢宏种植方式不同,中国文人的生活就是追求一种道,把思想哲学融入自己的生活中。园中任何看起来不经意的解构、遮挡,无不体现着古代文人园林借方位互映,从而隐喻人生进退的道理。以园载道,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法融入这壶中天地,体现出了异托邦空间的被忽视、被遮蔽的边缘性特点。

“隔”在中国传统中是一种“观看”的角度方法,通过模糊遮挡以及限定视线范围,可以框住某个区域,留给了人们遐想、脑补等的主观能动的空间,产生出虚幻的意境。园林中的亭台楼阁、曲墙廊道等元素都有把“隔断”空间作为一种观赏角度来营造,从而达到产生某种意境的功能,在多种元素的共同作用下构成了园林中迷宫般的空间营造。如苏州沧浪亭的复廊,通过遮挡分割出园内与园外,将两边的景观相互借景,通过开窗将园内和园外之景融为一体如(图1)。使游客感受到园内文人雅士清静的生活,形成了景中有景、景外有景、互为借景的效果。同样也增加了游园路径的折法以及空间的隔断。

图1 苏州沧浪亭复廊(来源:作者自摄)

3.1 沉浸幻境

在中国古典园林中,“归隐”是园林的一大主题,如拙政园的“拙者为政”,网师园的“临流筑网、自安天命”,退思园的“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等主题,都从不同角度表达了“隐”的思想[6]。而现实中具体发生的事件、人物、情感内容也都会随着文人思想独有的营造手法而被带到园内的不同“节点”中,而园中的“节点”也携带了历代园主的独立意识。游人会将自身的经历映射在眼前的“幻境”中,让意向活动和空间环境达成一致。在游园中,人会被动的将自己的体验、期盼、幻想等意向活动加入游园进程中,这种动态的发展过程让游园增添了趣味,也达到了沉浸式的体验模式。

在园林中常用的隔断元素中,文人通常会将物理上被隔开空间的两端代指不同的精神空间,暗指人生不同的阶段,通过两种空间上不同的材料、铺地或内外不同的景色达成隐喻。

比如在拙政园中的“别有洞天”,即月洞门(图2)就是使用遮挡手法营造出来的致“幻”元素,但与其他月洞门的不同之处是其加厚了洞门墙壁的厚度。这不止起到了隐喻2 种不同空间、代指门内外2 种不同人生阶段的含义,还因为其加厚了洞门墙壁,让入门的穿越感增强,延长在这2 个空间中穿行的时间。这就让游人在2种不同空间和人生阶段的“幻境”之间转变感增强。上述手法激活了游人想象的空间,同时根据每个人独有的记忆去触动属于个人的沉浸感。在沉浸于眼中事物的同时,也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完整的体验链条最终是通过游人的想象来填满空间中的缝隙并画上句号,空间中的疏密变化给予游人丰富的想象空间,本是空无的场景加上了游人的能动想象后变得无穷。

4 借物比德

异托邦是一种实践性的空间。而园林作为东方的异托邦并不是一个概念层面的空间,而是实践上的真实存在。它的实践性通过人们的实践活动,比如社交、学习、游园、赏园等社会性行为,让空间在不断被丰富中建构并重建。

现代空间的社会性和园林中体现出来的社会性也不完全相同,前者的社会性可以看作是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存在的广延性。而园林中反映的则是一种功能或者秩序的异质性,是一种“他性”的异托邦,一种有别常规空间的异质空间,这种异质性表现在其人文价值的差异性、对立性和矛盾性中。园林的所有权虽然属于园主,但是其营造出来的空间“幻境”既属于园主又属于观众,不能片面地将园主主观对造景的理解定义为园林中“幻境”的解释,观众应产生属于自己的“幻境”体验,历代文人的参与也影响了园主对空间营造手法的理念。在这种多重复杂的跨越时空的关系中促成了中国古典园林特殊的空间“形式”。

文人在造园中早已不局限与笼统的物理层面的造园,还会从精神层面上赋予园林丰富内涵。在园林内部空间创作诗词歌赋等文人的活动也会对空间营造产生相应影响。这种与园林的互动与物理上造园不同之处在于,不仅可以通过感官获得互动体验,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流传下来的作品还可以让后人通过联想、回忆等方式去感悟园林景物之间所蕴含的时间感和空间感,使其对园内造景产生更生动的感悟和理解,丰富了园林空间的精神内涵,提升园林景观的文化内蕴,同时深化了园林景观的景境,影响了后人的观景意向,从而形成具有深厚文化内涵的园林景境[7]。作为古代文人自我精神外化的象征,园林和文人是相互依存又相互约束的。“园以人名,人以园显”的说法古已有之,游人在判别一个园林理景优劣的时候更多是对园主自身的艺术修养和人格情操进行考量。在这种束缚下,一代代文人在书画诗篇中不断调整,共同构建出了东方园林的意义和价值。

5 结语

本文从“关系”的本体内涵出发,分析了园林的关系美学。“关系”作为一个哲学命题,它具有关系的复数性(plurality)的基本特征。关系并非是个体的,它总是在两个以上单元相遇和合作的过程中生成[8]。园林作为提供文人一种持续的相遇(会面)状态的空间,从唯物论来说是永远运动的。运动就会出现偶发性和不确定性,在运动中通过文人之间的交往等多种关系来解决运动中的偶发性和不确定性,或是破坏或是复修。

虽然同一时期内社会文化的形态具有相对稳定性,但是这些稳定的形态下隐藏了断裂与异化,在历史发展中内部会发生异位。无论是受到朝代的更迭还是战火的纷扰,时间的线性推移并不是引起造园变化的主要原因,而是在时间的线性推移过程中受到了社会中各种文化形态的共同影响。这种变化不止是物理层面空间的转变,更是让园林成为了连接社会文化的“异托邦”。“在一个社会的历史中,异质性的存在和持续存在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产生影响。因为在社会中,不同时间的“异托邦”都有着不尽相同的作用”[9]。园林就是古代文人心目中的世界,一种现实存在的“乌托邦”。对于园林的营造不能只存在于对林亭丘壑“技”的追求,更应理解如何通过林亭丘壑,来模拟自然而几临幻境中的对乌托邦的追求。明代郑元勋的《园冶》中提到的“古人百艺,皆传之于书,独无传造园者何?曰:‘园有异宜,无成法,不可得而传也。是惟主人胸有丘壑,则工丽可,简率亦可。”

对园林中追求的“幻境”进行研究,让人们试图对传统文化中追求的自然和再现作出思考。不应该只把园林当作某种建筑技艺进行保护和学习,从思想上理解一个属于中国文化的本土空间营造。园林不是一成不变的,不是绝对的传统,它应该随着我们现代化进程而不断演进,有对传统的继承也应有对现代社会关系新的总结。

通过探究发现,幻境营造作为中国传统园林空间叙事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在园林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其特点和表现形式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和哲学等密切相关,体现了中国人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和内心情感的表达。深入研究幻境营造对于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和精神,以及对于本土化空间设计、重建文化自信与本土的价值判断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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