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艳苓
月色如水,小梨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对。月光清泠泠地泻下来,就满院子都是月色了。也并不是满院子,至少,院里那棵梨树下就不是。皎白的月光透过梨树的枝杈和一团团雪白的梨花筛下来,点滴团墨,带了种国画的风韵,反倒有种半遮面的朦胧美。小梨倚在屋门口看着,很是喜欢。
说起来,这儿是她第二次来。她心里有些忐忑,毕竟才第二次,还算是陌生地方。上一次来是在去年冬天。说起来,自己上次来怎么不记得这棵梨树呢?小梨绞尽脑汁地回忆,恍惚想起来,那一天,寒风凛冽,梨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了些干巴巴的枝桠,孤零零地往天上举着,没有太多美感,倒多出些干硬坚韧的味道来。她向来不喜欢这种感觉,可能潜意识中将其屏蔽了,这才没有印象。而现在,月色可爱,梨花也可爱,月色映花容,好一幅美景。她想过去摘朵梨花,左右看看,却有些犹豫,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不,也不对,这里也是她的家。是她另一个家。确切地说,是她的生父母家。小梨有两个父亲两个母亲,因为她从小是被抱养的孩子。
一阵暖风拂过,小梨觉得身边似乎多了些东西,是梨花香。梨花的香不像别的花香那样浓烈馥郁,而是若有若无,清清浅浅,不以花香悦人,带着些清高孤傲的意味。眼前是一树开得热烈的梨花,身边还有花香氤氲,小梨竟有种错觉,似乎自己回到了欢山似的,心里不觉安稳了不少。
养父母家在欢山,小梨从小在那里长大。欢山虽村名叫山,却只在村南有个海拔十几米高的小丘,压根儿称不上山;剩下的,则是平坦辽阔的黄河冲击平原。可巧的是,那平原的沙质土壤排水性好,特别适宜种植梨树,结出的梨子甜水分足、口感好,村里人便一窝蜂地去种梨树,黄金梨。小梨的养父母也种了几亩。梨树第一年挂果时,正好小梨刚被抱过去。小小的婴儿,小小的梨儿,都是小小的,弱不禁风,却都是希望——一个是家庭收入上的,一个是家庭后代上的。爸妈看着小女娃稀罕,看着挂果的梨树高兴,就给她起名叫小梨。
谁承想,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值钱了。那年,黄金梨丰收,价却极贱,也没有外地卡车来收,爸妈只好去集上卖。赶大半天集,也才能卖几十块钱。但爸妈还是坚持去卖,总不好让这些黄金梨都瞎在果园里。小梨那会儿已经记事,她很愿意跟爸妈去赶集,因为可以吃到包子。集上的包子摊必不可少,因为卖东西的中午要吃饭,包子省事又便宜。爸爸捡三四个有点磕碰或疤痕的梨给小梨,她就兴高采烈地拿去换包子。几个梨就能换几个包子。那会儿,包子一块钱5 个,梨却是按斤称的,包子铺老板不亏。小梨高兴地吃包子,剩下两个,给爸妈。爸妈接过,却并不吃,依旧给她留起来。最终,所有包子都进了她的肚儿。就因为这,小梨喜欢梨树,喜欢梨花,也喜欢自己的名字。
不过,小梨这个名字,爹娘不喜欢。爹娘是小梨的生父母,去年才认的。爹娘说,小梨,“梨”和“离”同音,不大好。照他们那意思,似乎小梨离开他们就跟这名字有着莫大的关系似的,只不过他们自己心里也有愧,没敢直接说。
小梨是爸妈抱养来“压枝”的。“压枝”,是欢山那儿抱养孩子惯常的迷信说法。婚后久未生育的夫妻,通过抱养孩子来带带,看能不能生出自己的孩子。夫妻抱养孩子后,若身体没问题,一般三五年间都能怀孕生子。因此,“压枝”十分盛行。去年,爹娘找来后,爸妈就把她的身世告诉了她。当年,爸妈成婚四年,却一直没养住孩子。不是说没怀过,是怀上了也没留住,后来就一直要不上。爸是长子,祖母盼孙子,为了这,到处寻偏方给妈吃。妈自己养不住孩子,心里没底气,只好按照祖母的意思,一碗碗黑苦的中药往肚子里灌,喝得妈心慌气短、头晕眼花,却不敢说什么。直到有一天,妈照例从厨房端来药,却一阵眩晕倒在门槛上,药也洒了一地。自那以后,任凭祖母指桑骂槐、颐指气使,妈再也不肯吃药,她打定主意,要去抱养个孩子。小梨就这样来到了欢山。
爸妈之前一直没有孩子,小梨乍一抱来,立马成了家里的宝儿,爸妈待她极好。小梨也争气,压枝结蔓,果然给家里“带”来一个弟弟,小她五岁。爸妈认为弟弟是小梨给他们带来的福气,说不定他们命里没有子女,但因为小梨命里有兄弟姐妹,这才给他们带来一个儿子,因此对她的关爱并没有减少丁点儿。而且,小梨学习成绩好,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一路顺风顺水,爸爸对她格外看重;反倒是弟弟,因为学习一般,初中毕业就辍学打工去了。如今,她考上了公务员,成了县里某局的一个小科员;弟弟呢,还是辗转在各个城市的流水线上打工。
一想到这些,小梨就觉得自己对不起爸妈,她私下觉得,弟弟辍学与自己不无关系。当年,弟弟在村小读六年级时,县城一所私立实验中学来招生,初高中直升连读,教学条件很好,高考成绩比县一中还强,只是学费有点贵。当时小梨在县一中读高中,学费、住宿费加生活费虽不算离谱,但对于自家这个只靠梨园那点收入维持生计的农村家庭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爸妈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还是算了,弟弟就去了镇上的初中。镇上的初中是个什么水平,与私立实验中学相比,无论老师、生源、教学条件,都不可同日而语。弟弟初三毕业没考上重点高中,就辍学打工去了。小梨常常想,如果没有自己,弟弟去了县城的私立实验中学,成绩肯定差不了,哪怕本科上不了,考个专科应该是绰绰有余。她觉着自己拖累了弟弟,面对爸妈,又愧疚又感激,自己毕竟是抱养来的,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却放弃了亲生儿子,供养女读高中、上大学,有了个好前途。如果当年爸妈放弃自己支持弟弟,是不是姐弟俩的命运就会调转一个个儿呢?
嘎吱,西边堂屋的门开了,小梨从清清浅浅的梨花香里惊醒过来。屋里撞出一个人来,忽地就穿过梨树奔过来。小梨躲闪不及,差点与他撞个满怀。那人也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才看清是弟弟。爹娘家的弟弟,叫小豪。
小梨尴尬着不知说什么好,男孩似乎也有些尴尬:“三姐,还没睡啊?”
小梨忙答应:“嗯,平时睡得比较晚,出来看看月亮。”
男孩抬头看一眼:“哦哦,我先去那边。”说完,慌慌张张地向院子的西南角走去。
小梨知道,他是去上厕所了。梨树离厕所没多远,哗啦哗啦的水声依稀可闻,她不好意思再在梨树下待着,转身进了她所住的东屋。
透过窗玻璃,小梨想看看弟弟回屋了没,可外面太黑,屋里又亮,什么也看不清。她只好关了灯,开了半扇窗户,将脸探在窗帘外,才勉强看清外面的情形。隔着玻璃,一切都变得毛茸茸的,似乎不大真实,连那棵梨树也是,只剩一团影影绰绰的黑,已经闻不到花香了。弟弟回屋去了,她看着他迈着大步往东堂屋走,经过那棵梨树时,他似乎还停下朝她住的屋子望了一眼,停了一会儿,方才走开。小梨心里一惊,以为他发现自己在偷看,等想起自己已关灯,才放下心来。外面有月光,屋子里黑漆漆一片,他定是看不到自己的。
小梨定下心来,才恍然,暗恨自己,怎么跟做贼似的?她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一种丝丝缕缕的陌生爬上心头。怎么说呢,在小梨心里,欢山才是她正儿八经的家。在这里,总觉得是在做客一般。虽说父母姐弟都是亲的,有血缘关系,可不知怎的,她始终觉得,跟他们有距离感。那种生疏,就像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一般,明面上有,骨子里也有。
比如说,喝水。在欢山,她知道暖瓶、杯子都搁在什么地方,自己随手就倒了。在这里,她先四处看,目光寻找不到,就问娘,娘一听忙不迭地摆手,你坐着,转而吩咐弟弟,小豪,给你姐倒水去。再比如说,吃东西。小梨喜欢吃水果,在欢山,桌上摆的水果她不住嘴地吃,桌上要是没有,她自会去屋里翻腾,橱柜、冰箱、门口的桌子上,总归不过那么几个地方,她总能找到。哪怕一口气吃完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在这里不行。白天,大姐买来的樱桃,不多,小小的一盒,洗了盛进两个盘子里,每个盘里就只松松地叠了两层。架不住人多,孩子尤其多,一人吃两个,就露出了些白白的盘子底。小梨不敢再吃,哪怕爹娘一直让,也没再吃,怕人说她没出息。二姐家的儿子就不,一把一把地抓,也没见大人说什么,反而被夸好饭量,准能长成大高个儿。最后,那盒樱桃得有一半进了那小家伙的肚儿。她知道,这种距离感,爹娘和那些陌生的姐弟叔婶都能看出来。可自己也没办法,那种不可名状的生疏,虽然没直接摆在脸上,却浸入了她的骨子里,一举一动,不觉就带了出来。
再比如,这会儿,刚才灭了灯,这会儿自然不好再开,更不好再出去了,要不就像坐实了自己刚才偷看一般。小梨只好百无聊赖地躺到床上看手机。刚才手机静音了,这会子才发现,好几个未接微信视频,看了看,有爸妈的,有木木的。
小梨先给爸妈回消息,说刚才没听见,已经睡觉了,都挺好,明天白天再视频。爸妈肯定是不放心的。自从去年爹娘去家里找,要认亲,爸妈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纠结了好半天,还是姥姥斩钉截铁地说:“该认,人家身上掉下来的肉,还给带来一个小子,凭啥不让认?不让认是丧良心的。”爸妈犹豫过后,终于下定决心,让小梨认亲。
那会儿,是小梨心里有疙瘩,她对认亲有些抵触,倒也不是厌恶生父母,只是觉得她喊个陌生人爸妈,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再有,她感觉认了亲,对把自己从小养大的爸妈不公平,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末了便宜了别人。就跟一棵果树似的,看见路旁一棵没人管的小树苗,心生怜悯,辛辛苦苦施肥、打药、剪枝、浇水,眼看挂果、成熟,结果,有人声称树是自己栽的,理直气壮地把果子摘走了。你说心里是什么滋味?当然,孩子跟果树不能相提并论,但道理嘛,还是差不多的。
小梨的心思没有瞒过妈。妈几次劝她:“梨啊,去认吧。毕竟十月怀胎生了你一场,也不容易,你喊声爹妈,也宽慰宽慰他们的心。逢年过节,当个亲戚走着也就是了。”终究是拗不过的,大家都说自己该认,那就依从大家的意思吧。小梨拗了一阵,也就认了。
哪承想,认了后,爸妈却不放心起来。担心她以后与自己不亲了?有这回事。担心她跟那边走得更近?也有这方面的。更重要的,可能是担心以后父女母女之间生出嫌隙。就像小桃的娘。
唉,怎么说呢,小桃。小桃是她的发小,俩人一块长大,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连名字都是那么相近。小桃比她大一岁,也是抱养的,不过,她是从姥娘门上一个远房舅舅家抱来的。这事儿,村里人几乎都知道,连那时候还是小孩子的小梨都知道,当然,小桃自己也知道。是谁传出去的呢?不好说,也没刻意传,不过是当年小桃娘因为不开怀的事儿,与小桃爷爷奶奶闹得动静太大,女人们闲言碎语漏出点口风,孩子们也便知道了,直言快口,不觉便把这事漏了底儿。
小时候,妈常带小梨去小桃家串门,小梨也就与小桃成了好姐妹,俩人整日腻在一起。现在想想,小梨觉得,妈带自己出去串门也是有选择的。女人之间常常会对比的,当闺女时比较谁长得好看,结婚了比较谁家男人能挣钱,有了孩子,这天平的砝码就成了孩子:闺女还是小子,个儿的高矮,学习成绩好坏,考没考上大学,乃至找了个什么样的对象。妈要是带自己去别家串门,人家孩子都是亲生的,自己家的是抱养的,那简直就是一根刺,直直地往她心里戳。去小桃家就没这顾虑,小桃与自己一样,小桃娘与妈一样,谁也别嫌弃谁。
“唉。”小梨又叹了一口气。想到小桃,她就想起小桃娘,就产生一种莫名的担忧,似乎自己前途未卜。
小桃是认了亲的,认了三四年了。小桃认亲是不得已的,高中毕业后,她的养父生了重病,去世了。小桃学习一般,只考上一个三本,算算,学费加生活费一年得三四万。只靠家里那几亩地,娘俩维持生活不成问题,要上大学,基本没可能。这时,知道了情况的生父母家提出认亲,由他们供养小桃上大学。小桃娘想了又想,实在没有法子,就同意了。逢年过节,两家当亲戚走动。
小桃生父母家是做生意的,做得挺大,小桃和娘每次回姥娘门上,那边都是车接车送。可越是这样,小桃娘越是忐忑不安。小桃回家,娘嘘寒问暖,又是给她削苹果,又是给她拿这拿那的,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小心翼翼的,跟接待客人一般,不敢让她有一丁点不满,生怕小桃后面不养她。那感觉,母女不像母女,简直像主人与客人了。小桃心里难受,私下跟小梨说:“娘就怕后面去那边我不管她了,那怎么可能呢?我就是再没良心,也不会做这种事吧。她越这样我越心酸,还不如她之前没事就骂我两句,那才是一家人啊!”那边,是指她生父母家。
爸妈不会也这样吧?小梨隐隐觉得,应该不会。去年认亲以来,爸妈对自己的态度一如既往,不满意了,该说的说,该凶的凶,看不出什么不同。可能是因为自己有弟弟,爸妈不会完全指望自个儿?
不过,也有变化。认亲后,妈的八卦里多了许多村里送养女孩的故事。妈说:“谁家的三闺女,跟你一样,之前送给了人家,现在嫁到咱村,就认了亲,谁知道结婚要钱,盖房子也要钱,都成个无底洞了,你那大娘光抱怨。”小梨听了笑:“我不要那边的钱,沾了钱就说不清了,就跟认亲为了要钱似的。”妈瞪她一眼:“也不能一点不要,你结婚你爹娘要给还是得接着,要不俩老人伤心。”
过一阵子,不知怎么又牵起话头来,妈说:“邻村老黄家有个闺女也是要来的,去年人家高考考了全县第一名,好几个大学抢着要她。那边亲爹娘见孩子有出息了,来认亲,那闺女死活不认,连门也不让进。最后到底没认。”小梨听妈这么说,心里一惊,爸妈是不是对自己认亲心里有芥蒂,含沙射影地点自己呢,要不怎么会说起这个?于是,她说:“本来就不该认,认了大家都难受;再说,又不经常见面,认不认的有什么区别。”妈又说:“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十月怀胎生你一场,这么多年又一直惦记着,也不容易。你一年可得去两次,对你爹娘是个宽慰。”小梨松了口气,看来,妈没那个意思,只是随口提起来罢了。
可不论怎样,小梨觉着,还是有些东西在他们母女之间慢慢生长,到底跟之前不同了。那东西,就像一种莫名的情绪,不知不觉就浮现出来,就像新房屋角里不知何时悄悄结出的蜘蛛网。小心翼翼,虽不明显,却不可否认。就如妈随口八卦的收养女孩认亲的故事,就如小梨听见故事时突然产生的对妈是否心存芥蒂的担心。
忽地,一阵风把窗帘吹起来,月色跟梨花的清香结伴,悄悄溜进来。小梨闻到梨花香才想起来,刚才忘记关窗户了。四月的风虽不冷,却还是有些凉的。小梨翕动鼻子,猛地吸进一大口梨花香,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上窗户,把月色和花香都关在了窗外。
小梨刚小心翼翼地摸黑从窗边走到床边,就见手机屏幕亮了。一听到那独特的铃声,小梨就知道,是木木。这是她与木木为彼此的号码专设的,是情侣铃声。刚才只给爸妈回了消息,还没给他回消息。
小梨瞄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快晚上十一点了,就按了拒接键,给木木发了微信:还没睡啊?微信聊吧,在这里打电话不方便。
木木回复:担心你,去你亲生爹妈那里,怎么样了?
小梨:没事,他们都待我挺好的。
木木:那当然好了,不用费心养,平白得一大闺女,还考上了公务员。我要是你爹娘,做梦都笑醒了。
小梨发了一个白眼给他:去你的,正经点,别乱说话。
木木:好,好,说正经的。小梨,你爸妈都见过我了,对咱俩的事也挺满意。你要不要领我去见见你亲生父母,问问他们的意见啊?
他们……小梨迟疑了片刻,回道:我爸妈同意就行了吧,那边,结婚的时候给他们下个喜帖,请他们来喝喜酒就行了吧。
木木:你确定吗?
小梨:确定,没事,我爸妈都同意了,这事我做主。
木木:你决定了就好,那就结婚的时候再说了。
小梨:嗯嗯,好,太晚了,先不聊了,早点睡觉。
木木:那明天我跟你视频。
小梨忙制止:别。在这里接视频啥的都不方便,等我回去再跟你聊。打完字,刚摁了发送键,小梨想了想,又发过去一个“晚安”的动画表情。
木木发过来一个“想你”的动画表情:好的,宝贝,晚安,好梦。
小梨看着消息,不觉嘴角微微翘起:行了,别贫了。晚安。
那边发过来一个“爱你”的动画表情。
她立马打出一个“爱心”的表情,想了想,又删掉了,没发出去。一来一往,要是再发过去,木木总还是要回复的,太晚了,就在自己这里打住吧。
小梨又等了一会儿,木木果然没再发消息过来。她这才关上手机,躺下睡觉。
木木是她男朋友,家庭一般,人挺上进,跟她是高中、大学同学,毕业后也回了当地,进县实验小学当了一名教师。起初爸妈不同意,觉得他家庭一般,无法给小梨以后生活的保证。但当她领木木去见爸妈,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在跟前,又能说会道,爸妈立刻就喜欢了,等深入了解性格、家庭之后,知道啥都是老实人,也没啥挑剔的了,也就同意了。她身世复杂,木木是知道的,倒也没嫌弃有两对岳父岳母麻烦,只是担心结婚的事。小梨觉着他是在瞎操心,这有啥可担心的,爸妈做主就是了,爹娘这边,当个普通亲戚走动就是,管不到自己结婚的事情上来。
小梨认床,许是换了陌生地方的缘故,一向好眠的她竟失眠了。越是想睡,脑子里越发清明。她只好睁开眼。西侧墙壁上有一片白,皎皎的,似乎还有微微波动,像流淌的牛奶。看来,月光又从窗帘缝隙里摸了进来。这月光,真是无孔不入,像个偷偷摸摸的小贼,随随便便就探进别人的房间,也不管人家有什么秘密。呵,倒也挺可爱。也只有月光了吧,黑夜里的一切都被它尽收眼底,无所遁形。还能有什么秘密?自己的身世,瞒了二十多年,一夕之间,不也揭开了吗?有时想想,小梨觉得真跟做梦一般,叫了二十多年的爸妈,居然不是亲的。梦终究会醒,事实却只能是事实。这也是没法子呢。毕竟,生身父母是谁,自己是没法选择的。谁能敌得过命运呢?
睡不着,偏又想上厕所。晚饭后闲坐,无话可说,小梨只好不停地喝水,这会儿果真有反应了。小梨十分不情愿地起身去厕所。唉,村里就是上厕所不方便,还要到院子里去。
回屋时,小梨又路过那棵梨树。梨花在月光下显得更美了,遗世而独立,真是如仙子一般。小梨觉得,单这一树梨花,也能让她对爹娘的接纳容易不少。这多像在欢山时自己家小时候的院子啊。刚走到梨树旁,忽听得东堂屋窗户里透出人低低的说话声:“三更半夜的,又翻腾这些东西做什么?”是娘的声音,这么晚了,爹娘还没睡?
“我看看都有啥东西。刘家有钱……真是好东西。对了,那事……明天你跟小梨说呗。”这是爹的声音。小梨蓦地听到自己的名字,不觉顿住了脚步。
“谁出的主意谁说。好不容易认回闺女,你们就作吧,早晚有一天……”是娘的声音,她有些气愤,话到后面,却忽然止住了。
“你小点声,再把小梨吵醒喽。怎么就作了,他家开着厂,又是一个独生子……打着灯笼也没地儿找去……要不是小梨上过大学,有个好工作,人家能找上咱……明儿让他俩见见,尽量能成……”似乎是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声断断续续的。
“要是孩子不愿意就算了,好不容易……认回来……”娘的声音低下来,却满是犹疑。小梨心头笼起一层阴翳。
“你傻啊,要是不成,你去哪里给小豪凑首付……不然还得便宜欢山那头……人家说了,就算是彩礼钱,不用还……麻嫂子可真不错,给揽了这么个巧宗儿……”
小梨一下子怔住了。屋里的声音嘁嘁嚓嚓的,低了下去,渐渐听不见了,大约是睡去了。
小梨站在梨树下,好半天没敢动弹,等回过神来,忽觉沾染了一身凉气。抬头看看,早先那温柔澄澈的皎月不知何时竟被团云遮住了,朦朦胧胧的,透出些凉意来。月光这小贼,自然也悄悄隐去了,大约是不忍再窥探这人间黑夜里的秘密了吧。梨花没了月色的辉映,似乎也没那么清雅可爱了。
小梨轻手轻脚开门进屋,生怕被爹娘发现自己还未睡。这夜真凉,没有了如水的月色,依旧那么凉。小梨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脑海里的思绪却是一团乱麻。
小梨回想着刚才爹娘话里的关键词,有钱,尽量能成,首付,欢山那头,彩礼钱……抽丝剥茧,一下子就捋着了线头,婚事,他们在算计自己的婚事!木木说得真准,他们想把控自己的婚事。小梨心里一颤,她倒是不怕,婚事嘛,讲究的是你情我愿,现在这个时代,自己不点头,总不至于牛不喝水强摁头。再者,爹娘虽是生身父母,但自己毕竟是爸妈养大的,婚事自然由爸妈做主,任谁也挑不出理儿来。她只是有点厌憎,就跟不小心吞了一只苍蝇似的,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直直地鲠在那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恶心。这算什么,平白就想摘果子吗?可那也得问问果子自己乐不乐意。总不能爸妈养自己一场,却给他人做了嫁衣裳。还巧宗儿,这多管闲事的,麻嫂子,小梨想起来了,就是白天来过的那个女人,自己不认识,只随着大姐二姐称呼为麻大娘。她坐下说了会子话,只把眼觑着自己瞧,问这问那,全是与小梨相关的。那会儿,小梨以为这是一种对自己的热情和关心,耐着性子一一答了。对了,她来的时候拎着各色礼品,还有两袋徐福记糖果,自己当时还纳闷,现在不年不节的,走亲戚怎么还带糖果?却原来是这么个缘故。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把自个儿瞒在里头,怪不得弟弟小豪见了自己慌慌张张的,敢情儿是心里有愧呢?再想想,似乎大姐二姐也知情,饭桌上,她们一直在跟自己说,找对象一定要找家庭条件好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却原来,那就是在做铺垫了。
小梨心里气鼓鼓的,却又不得发,一眼瞅见从窗帘后面透进来的已有些灰茫茫的月光,泪哗的一下淌了出来。她觉着委屈,觉得孤独,似乎,自己要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小梨顶着两个黑眼圈。推开屋门一看,地面有些洇湿,原来昨夜竟下了雨。那树梨花被雨一打,簌簌地落了一地,如落了一场花雪一般;也有犹存的,含着水珠,透出些凄美哀婉的味道来。小梨看痴了,不觉叹了一声。
回到堂屋,娘看着她的黑眼圈,问:“昨儿夜里没睡好?”
小梨笑笑说:“还行,有点认床。”
娘迟疑了一下,说:“没什么动静扰你吧?”
小梨心想,这是拐着弯儿问自己昨夜有没有听到什么了,从容地说:“没什么动静啊。噢,我一开始睡着了,后半夜被雨声惊醒,就再没睡着,直到天快亮才又迷糊了一会儿。”
娘手上边忙活边说:“你大姐今儿婆家有事来不了,你二姐要送孩子去学什么跆拳道,也不来了。不来咱自己吃。”娘亲热地招呼她吃饭,白煮蛋,蒸地瓜,葱油花卷,除了香油拌的小咸菜,还炒了一个西红柿鸡蛋,一个蒜薹炒肉。爹和弟弟也招呼她吃,没再说别的。小梨心里有数,庄户人家,平时早饭都是对付,这么丰盛,显然是因为自己。只是,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什么。一顿早饭吃得温馨和谐,小梨恍惚觉得,自己昨夜是不是听岔了。
吃罢饭,爹吩咐弟弟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东西,弟弟走后,又催促娘快点收拾收拾,一会儿还有客人。娘哼一声,手上还是紧着收拾桌子。爹回头冲小梨笑笑,说:“一会儿有几个邻居你大娘婶子的过来玩,你也认识认识……”
小梨截住话头,说:“正想跟你们说呢,我得走了,昨天领导打电话来,说有个材料明天要用,我今天得去单位加班。”说着,小梨回屋拿了包出门。
爹愣了一会儿,大声招呼娘:“你快来,小梨说要走了。”
娘扎煞着两只手赶出来,一只手里还攥着擦桌子的抹布,急道:“咋这么突然,不是说下午走吗?”
小梨又将加班的事解释了一遍,客客气气地跟爹娘道别。爹说着一些嘱咐她注意安全的话,娘却边喊着让她等会儿,边转身急匆匆回堂屋去了。
小梨把车从屋后开过来,娘急匆匆赶出来,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说:“孩子,拿着路上吃。”里头却是一盒樱桃,红艳艳的,夺目得很。
小梨心里一惊,连忙推让:“不用不用,您二老留着吃吧。”
娘执意不肯,硬塞进她怀里,低声说:“拿着。昨天你大姐买了两盒,我给你偷留了一盒,清早起来都给你洗好了,直接吃就行。”
车子开动了,小梨回头望了一眼院里,在春日的阳光下,那树历经风雨的梨花明显显出些衰败来。梨花盛花期已过,一场春雨一场暖,清明已过,眼看就要谷雨了。小梨从盒子里拈了一颗樱桃放入口中,一丝丝甜意弥漫开来。这樱桃,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