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欧·亨利的方式写散文的人
——王选散文印象

2023-12-11 13:02:28
飞天 2023年10期
关键词:陇右王选观察者

▶ 袁 瑛

王选在微信里说,他有篇散文需要配个评论,想让我写这个评论。我有些好奇,为什么是我呢?王选做过我一篇评论的发稿编辑,互相加了微信但如空气一般存在在对方的朋友圈里,看得见彼此的朋友圈,无互赞,零留言,他居兰州,我偏居蜀中,未曾谋过面。选择一个和编辑零互动的作者写评实在有些冒险,但我好奇的另一点是,他在选择时似乎先预判了我的同意,或者说,他先预判了我的同意才做的选择。

我在蜀中33℃初秋里打开王选的散文,扑面而来的是迥异于蜀中草木葳蕤的湿热气息,这是一种很陌生很复杂的气息,糅合着气候、食物、人物、城市的味道盘旋在王选文章的上空,让我陡然想起短篇小说大师欧·亨利在《市政报告》里的名段:

“伦敦雾三成,疟疾一成,煤气管道跑漏的气味二成,黎明时在砖地上收集来的露珠二成半,忍冬草香一成半,加以混合。

这种混合物可以提供一个近乎纳什维尔的毛毛雨的概念。它没有樟脑丸那么香,也没有豆汤那么厚;但是已经够了——”

这是一种直觉的连线。我的大脑在接受到王选文章信息时自动过滤了记忆里存储的作家而只把欧·亨利浮现给我,那么这二人在某种排列组合上肯定有相似性。

但像欧·亨利一样以气味与气息去确定一座城市,真的只是非常外在的一种相似。而且,王选也不似欧·亨利那样在把玩幽默,在同样的描写对象上,王选显得更加沉郁:“风被高楼、街区、汽车、人流,切割成块,又吸纳进肚腹,排出来后,便是灼人的热浪和难闻的气味。”也许我即将罗列出来的王选散文里的人物才是他和欧·亨利最有意义的相似之处:面馆老板、在两棵银杏树中间卖杏子的老人、在两个推车之间卖刀的妇女、卖甜醅的男人、用高粱秆扎成笤帚的老人、蹲在小区门口卖土鸡蛋的女人、拉着板车穿梭于街道卖玉米秆的外地人、巷道拐角处卖爆米花的人、弹着自制三弦卖艺换钱的人——这两位作家都不太关心所谓“上流社会”,都关注“大街上和商店、咖啡馆的人,一夜接着一夜从他们身上汲取思想。”

王选求学的天水古称秦州,在唐代属于陇右道的中府,在陇右道所辖州中排名第一。必须提唐朝时期的陇右道,那包含着河西走廊的陇右道。打开谭其骧先生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唐时期全图,地图上的陇右道先是宽阔得可以纵马过而后被吞食到狭窄如一袖的细长一截。陇右道是无数次兵僰之地,是高适和岑参诗中的边塞,是古代男儿的建功、流血、埋骨之地。王选也写到了天水,他散文的第一节就写了天水的一个面馆老板,最传神的是写老板的账本:“日子久了,瘦老板的账本被大家翻得虚腾腾的,像一个人,满腹牢骚,憋得难受”。他捕捉到面馆老板与师范生做生意时带着怜悯的无奈和别无他法的勉强,以及不能及时回账永远在垫资的苦恼。面馆老板是个好人但不是个高尚的好人,账本泄露了面馆老板的情绪底色。虽然这意外地符合王选题目之意“未达之境”——在好与高尚的好之间作者松手留下距离。但是,这样的面馆老板,在四川也是有可能的啊。我的意思是,王选的散文并没有任何我设想中的属于陇右道、属于古秦州的边塞之气,他的人物、语言没有一点和边塞的苍凉和剽悍有关,除了气候——

“盛夏,阳光如钉,尖锐,刺眼,钉在人们身上。”

“你害怕回来,害怕一进门,迎面袭来的热,将你抱起,摔倒在地,百般蹂躏。害怕坐着纹丝不动,汗水也在身上冲刷而过,留下被炎热刻画出的沟沟壑壑……你摸一把汗,甩到一边,汗水如鞭炮,噼啪有声。”

王选没有写自己生活之地那种浓郁的地方性的东西。这也不是王选的回避和刻意。他其实并没有避讳使用地域名词,天水、岷县、兰州都清楚地出现在散文里,如是这样,他的散文仍然是跨越了地方性的限制。我没有看过王选更多的文章,我不知道这种跨越是天然的还是经过了某种挣扎之后的自由。从某种现实情况来看,文学的地方性是一条捷径,尤其身居非中心地区的作家们,与中心对峙的最有效手段莫不是祭出“地方”这个杀手锏了,地方性越强烈也许写作者就越突出。在边地成为文学一种方法的当下,王选似乎并没有打算使用这种方法,似乎也没有偏向于要在文学地图中以甘肃来命名自己。

把他的散文带离了地方性方向的是他的人物——悬空在某地生活的“我”,爱好失眠的思考者“你”,这二者与生活之间冷峻的距离像极了欧·亨利的短篇小说《提线木偶》中那位总是在凌晨两点出现、衣冠楚楚、且拎着一个漂亮的白银扣饰的黑皮医药包的医学博士——人物好像都有自己单独的存在空间,但这个空间是透明的,因此保证了人物与生活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距离,保证人物以旁观、悬浮的姿态有距离地生活在生活里。这就充分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散文不散发地域性特征。人物的游离性,人物的不归属性,消解和稀释了散文的地方性,而这也正是王选散文个性品质形成的开始。

所以,在一种先入为主的地方性散文想象落空以后,王选散文以一种满溢着伶仃的文雅的思想者气质异常清晰且夺目地凸显出来,这个思想者在白昼在人群之中是沉默的,在黑夜在孤寂中才滔滔不绝。

同证王选散文非地方性特征的是他散文不与生活有胶着之态。即使与生活有胶着的那一部分他也会安排一个自由的观察者,用观察者作为叙述者,替读者隔开与生活胶着的可能。分离这种胶着的是思考,是意识流。那么作为读者其实就没有进入某种真实的生活,而是一直沉浸在写作者思想的河流里。而还有一种可能是,王选并非志在把真实的生活作为对象,真实的生活只是场景,不管场景怎么变换,思想者所苦苦思索的核心问题其实并没有变化过。

比如在《未达之境》里,王选写到的主要人物顺序是:面馆老板——“你”——两棵银杏树中间卖杏子的老人,两个推车之间卖刀的妇女——“我”,这样的人物排列顺序有什么玄机呢?面馆老板,实的,第三人称;“你”,虚的,第二人称;老人和妇女,实的,第三人称;“我”,虚实相间的,第一人称。似乎没有什么玄机,似乎找不出特点。不,有的。前面三节里的面馆老板、“你”、老人和妇女,都有一个明确的观察者“我”在叙述。这个“我”,或直接出现,比如在面馆老板那里,“我”是在面馆老板那里记账吃面的学生,在卖杏子的老人那里,“我”是路人,卖刀的女人那里,我是买刀的人;或间接出现,在那个总在凌晨醒来的“你”那里,“我”是故意与“你”退开三步的另一个“你”,当“你”中的另一个“你”退开三步站到“你”的对面去凝视和打量“你”,自然,那另一个“你”就变成了“我”。总会出现的观察者以及一以贯之的观察者角度保证了散文叙述的疏离。在散文最后一节,在“我”那里,观察者“我”短暂回到了被观察者“我”身上,观察者“我”与“我”的思想与视线合一,“我”就变得结实起来,重起来。读到这里我还担心过,因为我怕这种“重”破坏了文章一贯的情绪。幸而作者对“我”的捏合并没有让文章的整体气质出现变动,因为“我”仍然是个悬空之姿的人,出现在离地五十米的十六楼。感谢这种悬空保持了人物的一致性,因为散文的第二节“你在凌晨醒来”中的“你”,也同样是个被四百米海拔高举而悬空的人:“可此刻,在兰州。四百公里以外,那高出的四百米海拔,将你举起,暴露在河西走廊以东,黄河以南。四百米,让你莫名醒来,感觉鼻孔干燥,如河西走廊上的戈壁滩。四百米,让你对这座城市的陌生和不适,暴露无疑。”五十米的高楼,四百米的海拔,成为阻止“我”不能充分而彻底地融进地面的熙熙攘攘的距离,这距离制造了“我”与两座城市之间消极的关系,但这距离也保证了“我”自由而纯粹的思想。思想者求索于人世间难寻答案的问题里,像鯈鱼浮游于大海。

最后有一点关于王选散文所呈现的那种人物悬空感的猜想,那大概是另一种隐喻。王选在文章里说自己是“在黄土里滚爬摸打几十年,甚至身上依然粘满炊烟的农家子弟”,那么王选文章中反复呈现的与城市的距离就有了不知是否是答案的答案——离开土地的种子无法在城市里真正扎根,飘荡成为与土地分离的宿命,而王选正是带着这种宿命感在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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