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
桌子上的一次性纸杯里烟蒂已经装满了,他平时不抽这么多纸烟,今天破例。屋子里则装满了烟雾。这时,烟袋锅子在老田头的手里不情愿地忽明忽暗。这么多年了,他还一直用着这种原始的抽烟方式。他可不管烟袋锅子愿意不愿意,这种抛头露面的方式,常常被人嘲笑,可能烟袋锅子宁愿被压在箱底。
老田头孤身一人,耳朵还有点背,陪着他的是一条狗和一台电视机。那条狗常年被铁链拴着,看门护院,只要一听见有动静,就狂吠不止,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它很厉害,知道的人只要朝它喊几句,它就会乖乖地逃回窝里。那台电视机只要老田头早晨一睁眼就会打开,一直到晚上睡觉才关上,如果睡着了一黑夜就开着,反正也不影响他睡觉。
今天老田头睡不着,他还想着白天的事。白天也没啥事,但他就是想着不瞌睡,老田头是躺到了床上因为睡不着起来抽烟的,电视机已经被他关上了,他不想再开了。开了也不会看,他想他的事了。院子里的狗又叫了几次,他根本没听见,狗只是他用来吓唬外来的人和一些来偷吃他种的瓜、菜的小动物。老田头的院子里种着黄瓜、西红杮、白菜,因为院子比较大,还种着玉米、豆角。老田头的院子离村子中心地带较远,一条通村公路从他的院墙边上穿过,他的院子比地面低,是凹下去的,从一个小坡下去有一个小院门,院子里有四五间平房,对面是一座大山,村里人叫“南山”,朝南山这一面,是他的院子,朝这个方向,他开垦出一块块地来。这片地他招呼得很好,一到夏天绿油油的一片;到了秋天,收获满满,够他吃一阵子的了,还要拿出一些来送给邻居、亲戚,有时还送给那些打工时认识的老友。
说起地来,老田头有一肚子委屈。他早年长期在外地工作,前几年干不动了才回到村里,他也是种过庄稼的人,离不开土地,他想让村里给他分几亩地种种,可是村主任说他早就没有地了,三番五次找主任说理,最终也没有给他一分地。他就不再找了,找了也白找,就在自己院子里鼓捣出那些小块头,让自己有些事做,种些东西出来,也不枉自己当农民一场。
他又想起白天的事来。白天出啥事来?哦,想起来了。今天中午,他正在给修路的工程队做饭,白面馒头刚蒸出来,热气腾腾,鸡蛋汤也做好了,他正在炒大烩菜,这可是本地的一道特色菜,做好了香味扑鼻,吃起来滋润可口。用料很简单,就是猪肉、土豆(可炸可不炸)、豆腐、白菜、粉条,有时可适当再加点别的蔬菜,炖在一起,色香味俱全,可以说营养丰富、老少皆宜,就因为老田头在村里大烩菜做得好,所以就被工程队请来成了这里的大厨。工人们吃饭也不挑剔,有啥吃啥,家常便饭即可,老田头有时候还把自己种的那些个菜拿过来犒劳一下工人们,但大多是从外面买回来的,他觉得没有自己种的好吃。
老田头正在独自炒菜,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人正抓着两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着,还冲着老田头嘿嘿地笑。老田头气坏了,自己辛苦蒸下的馒头就这么随便地让陌生人拿、让人吃,招呼也不打一声。老田头手里拿着勺子,怒气冲冲地吼:“谁让你吃我的馒头,快放下。”以前也有过村里人跑到工程队吃馒头的情况,老田头以为又是哪个村的人过来捣乱,现在吃个馒头不算个事,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招呼也不打一下吧,何况自己就站在这里。此人并不答话,还在低头嚼着馒头,好像很饿的样子。老田头更生气了,举着炒菜的勺子,像要往下砸,那人这才抬起头来,说:“馒头蒸得不错,再给来碗汤。”老田头没听清,“你说什么?”那人提高嗓子说:“再给来碗汤。”同时用手指指他的勺子和锅台上的鸡蛋汤。老田头这下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放下勺子,抄起旁边的扫帚。老田头真气坏了。来人一看不好,撒腿就往外跑,老田头从后面追了出去。
一个人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在大街上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一个身材微胖个子不太高的男人手里拿着两个馒头,还不时咬两口在前面跑着,后面一个年龄稍大,举着扫帚围着围裙的人在后面追着。街上的人们都驻足观望。正跑着、追着,迎面过来一人愣了一下,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冲跑在前面的人赶紧凑上去:“要总,这是……”
“饿……饿啦,不让吃。”
“什么?”来人顿时虎目圆睁,气壮山河。
“站住,别追啦。”他横在了跑过来的老田头面前。
“他……他……他抢东西。”老田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田头看清楚挡在前面的是部门经理小李子。
“他是要总,咱们的头,抢什么东西,这里的东西都是他的。”
“啪。”一个巴掌拍在了小李子头上。
“怎么说话了?怎么都是我的,是大家的。”小李子说的要总这时已经返了回来,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要总,你是不是血糖又低了?”小李子摸着被拍的头说。
“嗯,估计是吧,饿得有点发慌。”又转过身对在一边发愣的老田头说:“嗯,老叔,挺负责的,改天我还你俩馒头。”然后说笑着和小李子走了。
在去项目总部的路上,小李子还怯生生地问:“要总,你怎么不反抗,还让人家追着走?”
“反抗啥,人家有理嘛。”
这个修路的工程队是在一天夜里来到这里的,因为老田头的家在路边,路边来了工程队也是他第一个知道的。早在之前的几天里,他就发现经常有人过来这儿瞧瞧,那儿瞅瞅。还在村里打听有没有空院子、空房子。工程队来的时候整个公路上有轻微的轰隆声,老田头觉得也许是自己的耳朵有问题,没有听太清楚,还有时断时续的汽车灯光闪烁。持续了那么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工程队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进来,没有太多地惊动村里的人。
自从修路工程队进驻村子以后,没事做的时候,老田头就成天和在这里干活的工人一起聊天,因为耳背还闹出好多笑话来。逐渐熟络起来,工人们常到老田头院子里坐坐,不管来多少次,那条狗从来不忘自己的职责,狂吠一阵。习惯以后,大家也不再理它,只是它会时不时地告诉你它的存在。自然,老田头也会做一些拿手的饭菜请工人们吃,尤其是老田头做的大烩菜,工人们有的拿条烟,有的拿瓶酒,准备点肉食什么的。工人们吃大锅饭腻了的时候就会到老田头这里打打牙祭改善一下伙食。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凡事都有它的必然性或可能性。可能老田头命中与工程队有不解之缘,没过多久,工程队负责伙食的头儿找到老田头,问他愿意不愿意到工程队给大家做饭,工资可以商量。来找老田头的头儿说,吃过老田头的大烩菜的工人们把老田头的炒菜手艺说得神乎其神,都说要天天能吃上老田头的饭菜就好了,正巧原先的师傅家里有事请了假,就想请老田头去帮忙做饭。
老田头本来家里也没有啥事,成天鼓捣他的几片地也早烦了,并且做几个人的饭也不误地里的事,他也有点想去的意思,再加上工人们撺掇,他就答应去做几天饭先试试。这一试不要紧,老田头和工人们打成一片,把自己家的蔬菜都拿到了食堂,工人们吃上了新鲜蔬菜,老田头的菜也越做越好,工人们都爱吃他炒的菜。就连头儿也连连夸赞。
请假的师傅回来后,还跟老田头闹了几次别扭,经负责的人几番周折,老田头还是被挽留下来,两人工资待遇都不变,一人负责一天伙食,弄了个皆大欢喜。
老田头就这样干了一段时间,每天无忧无虑,倒也自在。最近还觉得有点发福,他就不停地干活,想以此让身体保持正常。老田头常常想,自己孤身一人,千万不能在身体上出差错。人逢喜事精神爽,老田头觉得自己比以前更有劲了。
好事总会伴着糟心事一起降落。烟锅子里的烟已经抽完了,老田头顺手又拿过工人们送的纸烟,抽出一支点燃了,深吸了一口,觉得纸烟就是没劲道,还是自己的烟好。先凑合抽吧。他想自己中午怎么就那么大的气性了,把老总撵着打,多亏没打到,如果把老总打了,自己还怎么在工程队里呆,丢掉饭碗是小意思,关键是把人也丢尽了。他想,明天肯定会有人来找他谈话,甚至不让他以后再踏入工程队大门。以后谁还会理自己这个糟老头子。怎么就那么大的脾气呢?老田头觉得自己生气还和近期的拆迁有关系。
老田头想:修路就修路吧,拆什么房子?自己的房子住了这么多年,修修补补,虽然旧一点,但住着舒服,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自己的窝冬暖夏凉,哪里也比不上。老田头在外打工多年,早就想回到自己的家了,现在好不容易可以长期厮守,却又要什么修路拆房,谈何容易。他是越想越生气,也不知道今天菜炒得怎么样,那个所谓的要总吃没吃他的菜,他追着要总打会不会把他开除了,他倒不害怕被开除,遇上拆迁的事,他也不想干了。
那天,和老田头很惯的一个工友神秘兮兮地对他说:“老哥,你们那片因为修路要拆迁了,你可能有好运了,拆迁后给补偿,还有楼房住,你发达了。”老田头听说后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被这个消息惊吓到了。这无疑像一个晴天霹雳,老田头孤身一人,他不想住楼房,他就喜欢他的院子,他的那几片地和他的房子。消息后来得到证实,周围的几户人家欢天喜地,只有他整天愁眉不展。工友们都很不理解,多少人想要的实惠都要不来,现在轮上了老田头,即便是今后分到楼房就把房子卖一卖,也能赚不少钱呢,这么好的事,老田头竟然不愿意,真是想不通。
老田头去找老书记,他不想找现任村书记。现在的村书记是个年轻人,本村人,当过兵,老田头长期在外和年轻人都不太熟悉,他觉得娃太年轻,这种事还是去找老书记吧。虽然他也不愿意去见老书记,老书记圆滑,办事也不利索,村里人很有意见,但毕竟人家懂得多,见得也多,认识的人也多。
老书记家的院子在村中央,虽然因为年龄问题不再担任村书记了,可还是有很多人来找他,这天正有一群人在书记家的院子里打扑克,老田头知道老书记喜欢打扑克。老书记今年快七十岁了,看见老田头进来,他把扑克牌递给旁边的人。老田头很少到老书记家,他也没有多少事找村干部。老书记问:“有事啊?”老田头比老书记小十几岁,按理他们还沾着亲,老书记辈分大,得叫“叔”。老田头把老书记拉到一边说:“书记,听说我的院子要拆了修路,是真的吗?”“是真的。”老书记接过老田头递过来的烟,点着抽了一口说,“我听说你不愿意,这可是大好事,多少人想拆人家还不拆呢,你可不要后悔啊。”“我无儿无女,孤老头一个,我哪也不想去,就在自己的老院子种点吃食,习惯了。”“那可不行,这可是国家的政策,修路致富,利国利民,不能因为个人的事把国家大事给误了。并且这条路可是重点工程不能有半点马虎。”“那怎么办?你去给乡镇里说说,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说成啥我也不走。”“你看你这人怎么这么犟,这是国家大事,找谁说也不行,你就赶紧准备搬吧,楼房都修好了,听说环境位置都不错,别人都觉得天上掉馅饼的事,到你这儿倒成累赘了,脑子被驴踢了?真是的。”说完,老书记又凑过去打扑克了。
老田头怏怏地往回走,书记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看那些个村民听说拆迁和中了大奖似的,高兴得不得了,还到处炫耀。可是自己的事怎么能和人家比呢,自己无儿无女,对于住楼房自己打心里不愿意,住楼房每天闲着干吗?自己还想种地,楼房里让种吗?自己还想找人说说话,听说住楼房的人连邻居都不认识,自己现在的这些个家具能往楼房里搬吗?住楼房真的有村里舒服吗?老田头想,楼房不一定比村里好住。他见过城里人的生活,他也不喜欢楼房周围的环境,也是因为这个他才回到村里,想在村里养老。
老田头彻夜未眠。临近天亮,他迷迷糊糊中好像自己的房子被人拆了,自己正在和拆迁的人动手拉扯,被推倒在地。他惊醒了,今天的早餐他提前和老赵说过了,不用去那么早,他到院子里瞅瞅这儿,看看那儿,哪里都有他的不舍,哪里都有他的回忆。
这所院子是父母留下来的,原先有弟弟两间,弟弟在省城工作,买了房子,很少回村里。老田头就把弟弟的两间房子买了下来,这个院子就完全归自己了。院子经老田头的手收拾得干干净净,虽达不到鸟语花香,可也是乡间难得的好院子,来这里的工人们也常常说好,还说自己要在这里有这么个院子养老就好了,村里的人也羡慕老田头的院子。据村里的老人说,这所院子还是有些年代的,门楼上的雕刻和院中的神龛,虽然有被破坏的痕迹,保存还是比较完整的。怎么说也是个古院落吧。
快中午的时候也没有人通知老田头“下岗”,把要总追着打,那肯定会被开除,可开除总得有人支应一声吧,怎么到现在也没有人告知一下。老田头觉得不地道。他想去看看,朝给工人们做饭的食堂走去。
一进门,老赵就埋怨:“你怎么才来呀,把我忙坏了,今天吃饭的人多。”一边说一边还在忙着。老田头问:“今天没……没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做饭就是个事。”老田头挺纳闷,难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会吧,我昨天可是把要总给惹下了。”“听说了,传得纷纷扬扬的,可是据我多年的感觉,要总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但是呢,你给要总这么大的面子……哈哈哈,想起来就想笑。”老赵边说边摇摇头。“就是说嘛,我是等着挨疙瘩呢。不管怎么说,今天这顿饭我还得做。”老田头说着撸胳膊挽袖上阵了。
一直没有人找老田头谈话,难道那件事就这么完了?老总能受得了这个气?老总丢人败兴地被人追着打,没有个说法?老田头百思不得其解,他还一如既往地继续做饭。他总觉得最近会发生点什么事。
直到有一天,老田头的院子里来了两个人,他们说是乡里负责拆迁工作的,让老田头尽快搬家,不要影响修路。他们还说政策好啊,给你们这么多的优惠,要不是修路,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事。其中一个说:“老田头,如果你不要房子还可以卖了,再回村里买个院子,也不影响你回村居住,还大赚一笔。”老田头决绝地说:“那不是坑国家吗?这样的事咱不做,这房子也不能拆,你们也可以问问,这可是老房子,我会一直守着,直到有一天我不在了,看不见了,你们再拆。”两个拆迁办的人傻了眼,竟然有这么倔的老头子,其他家都巴不得拆了自己家房子,换楼房呢。
又过了几天,一个戴眼镜,头发稀疏的干部在两位拆迁办的工作人员陪同下,再次来到老田头的院子,苦口婆心地讲了好多大道理,期间,年轻的村书记也来过两次,不时又有电话把他叫走了。老田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蹲在地上一言不发,直到那位干部说得口干舌燥,悻悻而去,老田头也没有说一句话。后来,老田头听说那位干部是县里的分管领导。就在那天晚上,在省城打工的弟弟回来了。他一见大哥就喜形于色:“大哥,村里有人给我打电话,说咱家这院子要拆了,听说你死活不让拆,是不是想多讹点钱呀?我支持你,你弟妹和孩子们也没有二话,只要你说一声,咱们和他们奉陪到底,不给个合适的数目,咱就是不拆。”老田头登时愣住了,他想不到背后村里人竟然这么议论他,他是那样的人吗?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懂自己,包括自己的亲弟弟。“别胡说,你看你哥是那样的人吗?我是舍不得咱爸妈给留下的这个院子啊。”弟弟上下左右地打量了半天,不无嘲讽地说:“哥,没想到你还藏得挺深啊,还跟自己的弟弟装,谁跟钱过不去。好,我明白,我们都听你的。”说完,笑着出去串门子了。老田头无奈地摇摇头,眉头紧锁,又蹲在地上抽起了他的旱烟锅子。
晚上,老田头睡不着觉了,看来这老屋是绝对留不住了,自己也得挪地方了,他有太多的不舍啊。想着想着,老泪纵横。他同样不愿意村里的人误会自己,没想到大家把自己当成了老赖,认为自己想讹钱,自己可担不起这个名声。自己真的是舍不得自己的这个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外面再好不如自己的家亲。思来想去,他只好舍小家为大家了。
在老田头纠结的时候,拆迁部门负责人也在和工程队协商对老田头更优惠的搬迁政策,决定不仅按面积补偿住房还给予一定的装修补助,并且决定帮助老田头找一份工作,让他以后生活无忧,对于这样的孤寡老人,国家有针对的帮扶政策,一定会让老田头今后的生活幸福安康。这一次,大家信心十足,一定会将老田头这个“老顽固”攻克。在这次协调会上,要总破天荒地参加了会议,一般情况下他都是让部门负责人参加的,会上要总还下了保证,如果拆迁经费不足,他可以帮助解决。
老田头家的院子里坐了一堆人,有拆迁部门的人,有工程队的,还有年轻的村书记和村里的一些村民,老田的弟弟等等。等听完拆迁办法后,大家都觉得可以了,这个条件可是再难找的好事,弟弟又递烟又倒茶,忙得不亦乐乎。老弟在老田头耳朵跟前把大概意思说了一遍,同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蹲在地上的老田头把烟锅里燃尽的烟灰磕在地上铺着的餐巾纸上,然后又包起来扔到垃圾桶。大家都默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位几天来突然苍老了许多的老人。
几近秋天的院子里芳香四溢,各种果实挂在枝头,蔬菜、瓜果长得正旺,本来宁静的小院里今天来了这么多人,连躺在地上的小狗也懒得叫唤了,瞪着眼睛看着来客,仿佛一脸的无奈。老田头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说:“感谢大家因为我的事情操了好多的心,我没有多大的想法,也不想住楼房,也不想讹诈钱,我就是舍不得这房子,这是我住了多年的家啊。但也不能影响大家,更不能影响国家修路,今天我也想通了,政府为我好,想了那么多法子,我也不能给国家添堵,拆吧,我也在村里住惯了不想再到别的地方,请村书记给我批个地方盖房子或废弃的院子,其他的我什么也不要。”说完,老田头走回自己的屋子,把门关了。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怎么会是这样?大家心里都嘀咕,老头疯了吗?真让拆吗?是不是还有更大的花招等着呢。现在的钉子户那办法也是五花八门,防不胜防啊。他是不是还想弄更大的。这是真心话?是不是还嫌给得不够啊,想钱想疯了吧!大家想什么的都有。
“哥,可不能啊。”弟弟带着哭腔说着,“你是真这么想的还是另有所谋,倒是说句话啊。”老田头抽烟,不说话。整个人已经被烟雾笼罩。老田头已经想清楚了,他就是要让那些嚼舌头的人知道他并不是图那几个钱,他不愿意离开这片地,也不愿意离开这里的人,尽管他们不了解他。老弟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这段时间风平浪静,世界仿佛一下子沉寂了许多,老田头照旧去工程队的食堂做饭,工人们照样说说笑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人们尽量不去提拆迁的事。工程照样进行着,眼看着就修到老田头家门口了。老田头想着自己在这个家已经待不了多长时间了,常常摸摸这儿,看看那儿。他有可以拍照的手机,他不想拍,要忘就彻底忘了吧……
他还想去问问书记找下地方了没有?怎么也得收拾收拾,但他没有去,去了好像自己急着走似的,他也不想催人家,这样自己可以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要总悄没声息地走进了老田头的院子,他四下打量着,这个院子古朴、大气,收拾得干净利索,院子主人一看就是个精干人。小狗在一旁汪汪地叫着,要总则全然不顾。老田头从屋子里出来看到了要总,他顿了一下笑了起来,不知道是想到了要总被自己追着打的情景,还是对要总的到来觉得可笑。要总似乎早把那事给忘了。“你是老田头吧,我是这里的包工头子,来你家串个门。”他冲老田头喊起来,他知道老田头耳朵不太好。其实老田头也不用他使这么大劲,只要他注意力集中,能听出人们说的话来。“你是要总,大家都这么叫你。”“嗯,有时是司机,有时是包工头,有时是搬砖工,有时是修路的。怎么说都可以。”要总说完大笑起来。接着,他把老田头拿在手里的烟锅子拿过来就往自己的嘴里递。“唉,不卫生……”老田头话还没说完,要总就抽了起来。这个老总不一般啊,老田头心里想着。
有人看到他们在院子里聊了很长时间,有时蹲在地上,有时坐在小马扎上,后来人们看到老田家地上有很多带咀的烟头。后来年轻的村书记还过去待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在坊间大致有这么几种:一是有人说要总去还是说拆迁的事,给出了更优厚的条件;二是有人说要总去的目的是怕老田头因冒犯自己而有所顾忌,消除老田头心中的忧虑;三是还有人说村书记和要总共同出面就是保证给老田头提出答应拆迁的条件。众说纷纭,却没有人去问问老田头。大家好像都在等着,都懒得去关注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大家大跌眼镜。没过几天,就有一个装修队住进了老田头的老房子,一车一车的装修材料往进拉。然后就有一群人在老田头的院子里忙活。老田头背着双手,像个领导干部在那里指指点点,有时还拢起耳朵像在仔细听。老田头家的院子里热闹极了,有电钻声,有叮当声,有吆喝声……就这么折腾了一个多月,一个崭新的院落呈现在世人面前,大家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要拆吗,怎么又装潢得如此漂亮?大家都不明白老田头搞得哪一出。不时有人过来打探,老田头干脆说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
这段时间老田头已经不去工程队的食堂了,他在自己家里又置办了不少东西,有桌椅、锅碗、筷子等各应厨具。院子里还经常由村书记引来一些陌生人和老田头说着什么,那是来应聘的。
就在公路通车剪彩的那一天,老田头的院子里也是宾朋满座。现在的老田头的院子已经成为一个能吃喝、能玩乐的场所。院子已经旧貌换新颜,但那些老田头认为年头久远的雕刻一点也没有毁损。屋子里、屋子外都摆着桌子,坐满了来这里吃饭的人,都是冲着老田头的柴火烩菜而来。就在那天要总和老田头谈话后,老田头就在要总安排下改变着一切。当初,要总对老田头说,他们的年轻书记去找过他,就老田头的事情他们谈了很久,最后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既能让老田头的房子留下来,又能不影响工程进程。原来,在这条公路上要修好几个“驿站”,这些驿站的目的就是帮助周边的村子发家致富的,为城里人提供休闲、消闲去处的旅游歇息处。老田头的院子正好处在公路边上,只要公路稍做调整就可以保留下老田头的院子,将院子改作驿站,那样就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了。要总经过综合考虑,又亲自到老田头的院子里看过,回来后当即拍板,决定就将老田头的院子作为驿站之一保留下来。老田头的院子既古朴又不乏当代的风格,是一个很有特色的驿站,他将想法和老田头和盘托出时,老田头还不太愿意,后来经过要总开导,两个人越谈越投机,要总又把老田头的好手艺柴火炖烩菜的绝活作为驿站的名头来做时,老田头欣然应允。并且要总承诺,他一定会一直帮助老田头把这个驿站办下去。
就这样,一个全新的驿站修好了。
此时,老田头的院子里人们已经吃完饭,烩菜、烙饼、小菜让人们吃得过瘾,吃出乡村的味道,来这里的好多城里人大呼好,并且要了联系方式说还会约朋友们来。由于院子适当扩大,老田头在院子里又种了不少蔬菜和花品,人们欣赏、采摘,他们又买了不少农产品,人们见什么买什么,老田头这里的消化完以后又到别的村民家抢购,一下子把农民手里的存货都抢购一空。整个村子沸腾了。人们渐渐地才知道了老田头的院子原来可以给大家带来这么多的好处,村里人重新审视老田头,再没有人背后议论老田头了。
要总有时候也要带几个朋友到老田头的院子吃吃农家饭,他跟朋友介绍说,老田头的食料好,食料不仅新鲜而且是老田头精挑细选的自己田里的蔬菜。这天要总他们在院子里吃了烩菜、烙饼,还吃了河捞,吃得直打嗝。要总还喝了几杯酒,他环顾四周,在边上找了一个小板凳坐了下来,点燃一支中华烟,抽了起来。村里的人也经常被老田头叫过来帮忙,按日结工资,以前打扑克、打麻将的人明显少了,有几个认识要总的人还过来和要总打招呼。刚刚忙完的老田头让旁边的服务员打扫“战场”,他凑到了要总跟前,也坐了下来。要总给他递过一支烟,老田头虽然觉得烟不够劲,但他觉得这个烟好抽,也渐渐地习惯了。
老田头显得有点激动地说:“要总,没想到来这么多的人,经常是准备的东西不够还得出去采购,有时客人专吃咱自己栽种的,这不还得给人家解释,采购回来的也是老百姓家里种的,人家还要亲自去看看,好在人家不在乎价格,只要是村里种的,多少钱无所谓。还有人家就是要吃咱的柴火味。”要总说:“是啊,我也没有想到,照这样下去,你的生意红火得可要超过我喽。”“怎么能跟您的生意比呢,我这也是全靠你帮衬啊。”“这还得感谢你们年轻的村书记,他的思路,我负责落实。”老田头略有思忖:“还是小瞧他了。”
要总突然想到什么,带着酒意,略有迟疑地说:“我听说外面的人都说你把工程队的董事长打了,董事长都不敢说二话,都说你很牛,是不是啊?”老田头低下头嘿嘿地笑起来:“你还是放不下啊,丢面子了?”“那可不,我这堂堂的大老板,被老百姓追着打,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老田头这回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俩注视着眼前宽阔的公路蜿蜒通向远方,路面黑漆锃亮,交通线条鲜明,这条路被评为了全省最佳旅游公路。老田头眯着眼睛说:“这条路看着是真好啊。”“那是。”要总不无得意地说,“这可是我们公司按照国家政策要求重点打造的让周边老百姓过上幸福生活的致富路,一点也马虎不得。”
老田头目不转睛地顺着这条路向远方一直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