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夫
“词牌”“曲牌”分别代指宋词、南北曲的曲调,是当今学术研究中的常用语。围绕这两个词有很多争议,尤其是“词牌”的说法,由于不能在唐宋时期找到史料支撑,常有学者质疑这种说法不如使用“词调”规范。核心问题在于:为何“牌”的字义与音乐无关但却能代指曲调?“词牌”“曲牌”的说法到底是怎么来的?
用“曲”“调”这样的词来表示乐章由来已久,是字书中能够查见的“本义”。《说文解字注》释“曲”:“乐章为曲,谓音宛曲而成章也。”(许慎 637)释“调”:“‘调’龢也,‘龢’各本作‘和’。[……]‘和’本系唱和字,故许云‘相应’也。”(93)而“牌”字的字形在字书中最早见于《玉篇》,意思是“牌牓”,《广韵》《集韵》乃至《康熙字典》等古代字书的解释也相差不远,都和音乐没有任何关系。“牌”为何可以指代曲调本身就是一个很使人困惑的问题。
近年来,“词牌”作为学术用语的规范性经常受到人们的质疑,使“以牌称调”的溯源问题变得愈发迫切。学界对于用“曲牌”表示南北曲的曲调几乎没有异议,但对于用“词牌”来表示宋词的曲调却有很大分歧。一方面是有大量教材、文学著作、学术著作使用“词牌”的说法。多种版本的小学语文课本中都将“词牌”或“词牌名”作为文学常识介绍。以古籍文献整理著作为例,杨镰主编《全元词》校语共使用“词牌”一词113次,书末另有“词牌索引”;贺严、高书文评注《本事词》在注释中共使用“词牌”一词71次。另一方面,有不少学者更倾向于使用“词调”,认为“词牌”的说法不够严谨。曾昭岷等《全唐五代词》与《全元词》一样都是断代总集,全书皆统一使用“词调”,书末附“词调索引”,完全不使用“词牌”一词。马兴荣等《中国词学大辞典》言:“唐宋时无词牌之称。明清时因曲调名曲牌,故词调亦称词牌。”(7)吴熊和《唐宋词通论》全书都没有提到词牌。田玉琪则在《词调学研究的学术空间》一文中鲜明地主张应淘汰“词牌”的说法:
用词牌指称词调,从词调学研究的角度来看,并不严谨规范,从调名学的角度来看,也不科学,较为随意。我们知道,唐宋金元时期,只有词调并没有词牌的说法。[……]词牌之名,是伴随曲牌之名而产生,它的出现与词调音乐的亡佚有关,有其产生合理性一面。[……]散曲、戏曲之“曲牌”固然只能称“曲牌”,因有“曲”字,不失“调”性,而“词调”如称曲牌,其音乐性的“调”性从名称上便失去。词牌之名,应考虑淘汰。(80)
主张使用“词调”淘汰“词牌”的原因归纳起来有两点:第一,“词牌”的说法唐宋时期没有,所以没有学术渊源,不宜使用;第二,“词牌”由“曲牌”而来,既不能表现词的独立性,也不能表现出词的音乐属性,所以不宜使用。
这些说法描述出了一些很值得关注的现象。“词牌”这种说法在唐宋时期史料中确实是没有的,不仅如此,在明清史料中其实也很少见。检阅唐圭璋《词话丛编》,只有“贾文元玉词牌”一则有词牌字样,而原文又言“未审即玉牌所刻否”(4546),“玉词牌”指刻有词的玉牌,并不是表示曲调的“词牌”。葛渭君《词话丛编补编》民国以前的部分只有“渔洋词话”中“词牌改名”(739)一则,这一则其实也是编者自撰的题目,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原书是没有的。邓子勉《明词话全编》连带前言在内,“词牌”一词共出现11次,都是编者的注释。冯乾《清词序跋汇编》全书仅有《味闲堂词钞序》《金霞山馆词钞自叙》两处提到“词牌”,作者吕鉴煌、吴梅都已经是晚清民国时人了。
这两条理由其实并不充分。古人不用不意味着今人不能用,其实唐宋时人同样也很少用“词调”这种说法。《碧鸡漫志》没有“词调”的说法,其中的“调”大多是指宫调,表达“词的乐章”含义时使用的是“曲”“曲名”。《教坊记》单有“曲名”一节,《词源》中“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唐圭璋 258)亦是如此。另一方面,如果简单地说“词牌”是从“曲牌”而来,那么“曲牌”又是从何而来?关键是要找到产生“以牌称调”现象的缘由。
前面提到明清时期人们也很少使用“词牌”的说法,这似乎与人们的印象不符。原因在于,明清时人确实已经有“以牌称调”的习惯,但人们在指代曲调时真正使用的名词不是“词牌”“曲牌”,而是“牌名”。今天我们经常提到的“词牌名”“曲牌名”并不是“词牌”的名字、“曲牌”的名字,而是词的“牌名”、曲的“牌名”,都是“牌名”的衍生词。“牌名”才是明清以来固定的、通行的专有名词。可见“牌名”一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
明清的曲家、词家使用的皆是“牌名”一词。王骥德《曲律》早已言明:“曲之调名,今俗曰‘牌名’。”(424)沈璟《南九宫曲谱》载:“一个牌名,做二曲,或四曲、六曲、八曲,及两个牌名,各止一、二曲者,俱不用尾声。”(卷三 5)【芙蓉红】注:“牌名中‘红’字取朱奴儿之意也。”(卷四 10—11)全书俱用“牌名”一词,此外别无“曲牌”“词牌”之说。沈宠绥《度曲须知》全书共使用“牌名”一词11次,如“有牌名而谱或莫考”(656)、“何以一牌名止一唱法”(684)等,亦没有“曲牌”或“词牌”的说法。许宇《词林逸响》:“牌名与【夜行船序】同”(590),“旧谱牌名【雁鱼锦】”(672)。王正祥《京腔谱》:“整牌名存之”(395),“载牌名之下以便追溯”(440)。焦循《剧说》:“长短既有定数,牌名亦有次第。”(609)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曲套中牌名,有名同而体异者。[……]牌名亦各具神理。”(588)这些曲学研究名著中皆用“牌名”一词,此外皆没有单独使用“词牌”“曲牌”的情况。
词学著作里使用的同样也是“牌名”。例如万树《词律》《满园花》下注:“此调既与前调牌名相似,而句法亦多相合。”(30)书中共使用“牌名”一词三次,并没有“曲牌”“词牌”的说法。江顺诒《词学集成》:“盖《湘月》与《念奴娇》字句虽同,业已移宫换羽,别为一调,非如《红情》《绿意》,仅取牌名新异也。”(55)汪汲《词名集解》:“唐崔令钦《教坊记》及《宋史·乐志》所录宫调牌名不可枚举。”(序 1)如果“牌名”一词是“词牌”“曲牌”的简称,没有所有人都取简称而从不使用“正名”的道理。
“牌名”一词又衍生出了很多新的名词。例如“乐府牌名”,于振《清涟文抄》:“无所为乐府牌名者。[……]有近于乐府牌名矣。”(489)杂剧《女状元》中也有这样的用法:“其乐府牌名就用【北江儿水】。”(徐渭 1209—1210)例如“歌曲牌名”,查礼《铜鼓书堂遗稿》:“《桂枝劈玉》《打枣竿》均歌曲牌名。”(126)还有如陈维崧《湖海楼全集》中称“南北曲牌名”:“万红友养疴僧舍,暇日戏取南北曲牌名为香奁诗三十首。”(381)《清文献通考》中称“戏曲牌名”:“如城隍庙贤良等祠并用戏曲牌名鼓吹。”(嵇璜 6)这些都能证明“牌名”一词才是明清时期表示曲调时固定的“词根”。
“牌名”的衍生词中使用最多的还是“曲牌名”。要强调的是,“曲牌名”一词还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的“曲牌名”与“词牌名”对应,指与唐宋词不同的南北曲,而广义的“曲牌名”是所有词曲“牌名”的统称,其含义更接近于“歌曲牌名”。直到民国时期仍有很多学者使用的是广义“曲牌名”。在溯源问题上,广义“曲牌名”和狭义“曲牌名”是不能混淆的。
明清史料中也偶有单独使用“词牌”“曲牌”的特例,但数量很少。使用“曲牌”的情况多是在连续使用“曲牌名”这个词时将“曲牌名”简称为“曲牌”。使用“词牌”的情况如孔传铎《红萼轩词牌》,但这里的“词牌”并不是词调的意思。《红萼轩词牌》的序言名“诗余牌引”,故此书又叫“诗余牌”。“词牌”“诗余牌”不是与“曲牌”对应,而是与“诗牌”对应。“诗牌”是写着诗的卡牌,其形制如王良枢《诗牌谱》所言:“牌六百扇,广六分,厚一分,以一面刻字,一面空白,其字声平仄以朱墨别之。”(52)孔传铎这个“词牌”就是写着词的酒牌,其自序有言:“又别制词牌,取其便于觞政。为调凡百二十,皆取调不聱牙,词堪击节者。”(1)另外,《西游记》中也有“词牌”的痕迹,但实际上应断为“这一首词,牌名《南柯子》”(吴承恩 608),“这一篇词,牌名《临江仙》”(748),使用的还是“牌名”一词。
综上所述,在表达使用固定曲调填词的词、曲等艺术形式的乐曲名及背后代表的乐曲的时候,明清人使用的是固定的专有名词“牌名”。所以说“词牌”并不是从“曲牌”而来,“词牌”“曲牌”分别是“词牌名”“曲牌名”的简写,而“词牌名”和“曲牌名”又都是从“牌名”这个词衍化而来,“牌名”是“词牌”的命名根源。
以“牌名”称曲调的情况是从明中叶开始的,为什么在明人眼里“牌名”可以代指曲名呢?用“牌名”一词来代指曲名,使用的是“牌名”的引申义,“牌名”的本义是骨牌牌式的名称。骨牌游戏在明代极为流行,“牌名”的本义人尽皆知,是不需要解释的。从“牌名”一词上溯,就基本排除了“以牌称调”除骨牌名外还有其他来源的可能性。
骨牌又称“宣和牌”,这种牌每张上有黑白点数,和牌组成的牌式有固定的简称,这个称呼就是牌名。明清时期还有不少牌谱,牌谱的主要功能就是记录不同和牌的搭配方式以及这些搭配方式所对应的“牌名”。“牌名”的命名与牌式的点数、形态有一定的关系。瞿祐《宣和牌谱》言:“有会意者,有即景者,有象形者,有纪数者,有谐声者,有比色者。如‘六宫丝管’为不同,‘异代风流’为八单,取之意也。么二三为春,四五六为夏,取之景也。三为柳为雁,五为梅为云,取之形也。二为两京,三为三月,取之数也。六为绿,取之声也。四为红,么为白,取之色也。”(1)三字牌名例如“昼夜停”“雁衔珠”“梅梢月”;四字牌名有“观灯十五”“寒雀争梅”“五岳朝天”等;五字牌名有“二士入桃源”“霞天一只雁”“花开蝶恋枝”等。可以清楚地看到,牌名与唐宋以来的曲调名非常像,甚至有一些骨牌名与曲名完全相同。例如骨牌名中有“一枝花”“鱼游春水”“金菊对芙蓉”,关汉卿有《一枝花·不伏老》,张元干有《鱼游春水·芳洲生苹芷》,辛弃疾有《金菊对芙蓉·重阳》,牌名与唐宋以来的曲调名完全相同。要强调的是,这种相同并非来自相互借鉴,而是有着各自独立命名逻辑的“不约而同”,这种“不约而同”是导致后来两者概念混淆的根本原因。
用词趋同是骨牌名引申为曲名的根本原因,而促成这一过程的核心环节是酒令游戏。骨牌名、曲名在当时的酒令游戏中经常并用、混用,使“牌名”的含义逐渐由“骨牌名”衍伸为“曲牌名”。明代以来酒宴流行的谜语、集名、接龙游戏都会同时使用到骨牌名和曲名。冯梦龙《太霞新奏》卷一“集杂剧名”言:“凡集曲名、牌名、花名、药名作词,须以己意镕化点缀,不露痕迹,方为作手。”(《太霞新奏》 4)其《挂枝儿》又言:“凡以曲名、牌名扭捏成篇者,俱无足采。”(《冯梦龙民歌集三种注解》 107)这些和“曲名”并称的“牌名”指的即是骨牌名。凌濛初《南音三籁》也有类似的表述:“集名之作,如集药名、集牌名、集杂剧名之类。”(247)
明清史料中“曲牌名”与“骨牌名”并称的案例还有很多。《群音类选》中录有【北新水令】两套,集曲牌名一套:“销金帐里峭寒添,骂玉郎絮叨叨千遍。小桃红人不见,空辜负赏花天。”(胡文焕 1749)集骨牌名一套:“雪消春水恨流东,顺水鱼儿我偏难共。断么何处觅,绝六甚时逢。”(1751)《坚瓠集》载:“用骨牌名隐天干云:一枝花,卑人一点不容夸[甲],梅梢月似钩,空把郎心挂[乙],火烧眉,一人在内恨冤家[丙]。[……]用曲牌名隐地支云:好事近,半夜女儿生[子],更漏子听鸡鸣[丑]。”(褚人获 20)《红楼梦》第六十二回:“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曹雪芹 高鹗 851)杂剧《夭桃纨扇》很生动地描绘了使用曲牌名进行酒令游戏的场景,最后从曲牌名引到了骨牌名上:
【生】小弟曾闻古来酒令,有拆白道字,续麻顶真,还是那一椿好。【旦】就是顶真令最好。【净】石兄说起。【生】占先了,今日赏花,小弟就说个【赏宫花】,以后都把曲牌名顶去。【旦】奴家说个【花心动】。【净】我说个【洞仙歌】。【旦】说差了,不是这个“动”。[……]【旦】奴家是【女冠子】。【净】我是“紫燕穿帘”。【旦】一发说到骨牌名上去了。(沈泰 5)
通过民间无数这样的酒令游戏,“牌名”的含义逐渐由骨牌名引申为曲名,如王骥德所言,以“牌名”称曲名是当时的“俗称”。而通过这样的引申过程得到的“曲牌名”一词,其含义是指所有歌曲“牌名”,并不是我们现在特指南北曲的、与“词牌”相区别的“曲牌”。
还要辨析、强调的是,骨牌的流行时间与“牌名”一词在词曲著作中使用的时间是完全一致的,都是从明中后期开始的。有史料言骨牌始创于宋宣和年间,所以称“宣和牌”,这其实是书商的攀附之说,不可依据。清陈元龙撰《格致镜原》载:“宋宣和二年,有臣上疏,设牙牌三十二扇,共记二百二十七点,以按星辰布列之位。[……]至宋高宗时始诏如式颁行天下。”(1)宋元史料中没有见到任何有关宣和牌的记载,提到骨牌称宣和牌的史料最早就是在明代。瞿祐《宣和牌谱》是已知最早流传开的称“宣和牌”的牌谱,实是伪托之作。乔光辉等《〈宣和牌谱〉瞿佑作辨伪》认为此谱是伪书,作伪的原因是“高额利润引起书商的兴趣”(25),其说良是。吴凯《中国社会民俗史》亦言:“这种说法将骨牌的形制与天文、地理、人伦、道德、节物、器用等等一一印证。[……]显然都是牵强附会之辞。”(1957)《宣和牌谱》称名“宣和”只是仿照《宣和书谱》《宣和画谱》造假,以便于售卖,实际上这种说法连明人自己都不敢相信。明张自烈《正字通》载:“牙牌,今戏具,俗传宋宣和二年。[……]高宗时诏如式颁行天下,今谓之骨牌。然皆博塞、格五之类,非必自宣和始也。”(44)
另外,骨牌是民间非常流行的游戏,吸纳骨牌名的也不仅仅是词曲。明代王汇征《壶谱》为投壶游戏的图谱,不同中矢式样有不同的叫法,其中“五岳朝天”“洪范九畴”二名皆注“取牌名”“借牌名”,都是从当时流行的骨牌游戏中借用的名字,这里也可以看出“牌名”一词的本义正是骨牌名。
“牌名”的本义是骨牌名,由于骨牌名与曲名用词趋同,在酒宴游戏的过程中引申为调名,成为明清时人代指词曲调名的专有名词。另外,前文已言,明清时人使用“牌名”一词是不区分词、曲的,原因也在于此。从“骨牌名”引申为“曲牌名”只是借用曲名进行游戏,无论是唐、宋、元、明,什么时期的曲名对于使用曲名进行集名游戏来说,功能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没有必要区分对待。
接下来的问题是:“牌名”是如何演变为今天习用的“词牌”“曲牌”的?虽然“词牌”“曲牌”都是从“牌名”而来,具有相同的演变逻辑,但这两个词事实上被人们接受的时间、程度却有差别。“曲牌”被人们普遍接受的时间更早、程度更高,导致很多学者认为“词牌”是从“曲牌”而来。
“曲牌”更早被人们使用的原因很好理解。“词调”可以表示宋词的曲调,但“曲调”是泛用语,用来表示南北曲乐调有很大歧义。实际上,从南北曲与宋词分界起,曲学研究就没有一个能够用来专门表示南北曲乐调的名词,所以明代曲学名家王骥德、沈璟等都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牌名”这种俗称。明清词人使用“牌名”一词只是偶用,而曲学研究者却是没有其他选择,不得不用。“曲牌”这个由“牌名”演变来的词也更容易被曲家接受,直到今天也没什么争议。
“词牌”则完全不同,词学研究者早已惯用“词名”“调名”“词调”这样的说法,改换用词存在一定的阻力。最早大范围使用“词牌”的是晚近以来的报刊、小说。当时报刊上广泛刊载的集名游戏、谜语酒令普遍使用了“词牌”一词,“词牌”之说借助报刊得以广泛传播。上海图书馆《全国报刊索引》收录的近代报刊中共有涉及“词牌”的篇目125种,其中“集词牌”“嵌词牌”创作诗词、对联的有106种,以“词牌”为主要内容的酒令、滑稽文13种,占比95.2%。《申报》每期的“游戏文章”“迷话”栏目经常提到“词牌”,例如1917年3月12日的“迷话”:“吾扬吴竹西先生擅为廋词,每作谜,底面俱佳。如‘一骑红尘妃子笑’射词牌《荔枝香近》。”(罪我 4)《小说新报》《游戏杂志》《新小说》等杂志刊载了大量与词牌有关的谜语、集名游戏,如《小说新报》第二年第八期刊载的《词牌对》、《游戏杂志》第一期刊载的《集词牌赠答小简》等,其中仅《小说新报》就刊载了以“词牌”为谜底的谜语123则。谜语、集词牌等游戏仅需要使用词的曲名,“词牌”“词牌名”指代清晰,有达意上的优势。这些报刊也不需要考虑学术背景、历史渊源一类的问题,比词学研究者更快地接受了“词牌”这种说法。相比于枯燥的长文、复杂的时事,人们显然更乐于阅读这些轻松、短小的谜语游戏。晚近报刊促进了“词牌”一词的传播,也进一步强化了“词牌”与酒令有关的传统印象。
词学研究者接受“以牌称调”的时间则要更晚。从整体统计结果来看,在近代词学研究中,学者更倾向于用“调”来表达词章,频繁使用“词牌”的学者仍是少数。检阅晚清词学名家朱祖谋《彊村丛书》《彊村语业》《彊村弃稿》《彊村词剩稿》《彊村集外词》、王鹏运《半塘定稿》《半塘剩稿》、况周颐《蕙风词》《蕙风词话》、郑文焯《冷红词》《樵风乐府》《比竹余音》《苕雅余集》,在称词的曲调时用的都是“词调”“此调”“调寄”“前调”的说法,皆没有发现使用“词牌”一词的案例。民国两大词学研究专刊《词学季刊》所有卷次加起来共使用“词调”一词73次,没有使用“词牌”的情况;《同声月刊》共使用“词调”45次,“词牌”33次,但其中除有2处为夏敬观所用外,有31处都出自冒广生之手。
民国时期的学者对“词牌”“曲牌”含义的理解也尚不统一,经常有反过来用“词牌”表示南北曲乐调,用“曲牌”表示宋词词调的情况。例如吴梅《顾曲麈谈》第一章第三节“论南曲作法”中第一个小标题为“词牌之体式宜别也”,正文言:“词牌诸名,备载第一节宫调论内。”(60)此书所言尽是南北曲,却将第一节宫调论所收曲牌称为“词牌”。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何嘉《顗斋词话》:“讵知昆曲中,同一词牌,往往唱法各异。”(47)也有用“曲牌”表示宋词词调的,如张尔田《与龙榆生论云谣集书》:“曲牌名又与《乐章集》相同。”(163)孙人和《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诚斋乐府》:“第一首为《归去来兮引》,并不别著曲牌。”(656)说的都是词调,用的却是“曲牌”。
使用“词牌”还是“词调”是一个语言习惯问题,民国时期已经有一些学者在有意识地区分“词牌”“曲牌”,有意识地使用“词牌”一词来替代“词调”的说法。考察这些学者的语言习惯能让我们进一步理解“词牌”说盛行的动因。冒广生是民国时期极少数完全采用“词牌”“曲牌”,并且有意不用“词调”来表示宋词曲名的学者。冒广生的著作中能够准确使用“词牌”“曲牌”来分别代指词曲:“然词牌不用‘煞’,吾以曲牌求之,则仙吕有【后庭花煞】。”(《论艳、趋、乱》 21)观察冒广生的前后文语境,可以发现在他的文章中“词调”是指词的宫调,《疚斋词论》“论选调”一节讲的“调”都是宫调。用“牌”来表示曲名可以与用“调”表示宫调区分开,能够避免歧义。例如冒广生《倾杯考》一文:“乐工察其可入何调,即入何调。故往往同一词牌名,而甲之词谱入某调,乙之词可谱入别一调。”(《倾杯考》 33)这里的“调”说的都是宫调,如果再把“词牌名”也换成“词调”,很容易引起读者误会。吴丈蜀《词学概说》第五章第一节名为“词牌”,第三节名为“词调”,其中的“词调”指的是宫调。夏敬观《词调溯源》的“词调”指的也是词乐宫调。以上这些学者倡导使用“词牌”的主要原因是担忧“词调”也可以表示宫调,存在一定的歧义,用“词调”专指宫调,“词牌”专指曲名,表述更为清晰。
这种用音乐理念区分“词调”“词牌”的做法使“词牌”的内涵发生了新的变化。今天,很多学者认为“词牌”一词不能体现词的音乐属性,如刘尊明《唐宋词调研究》言:“词所依之调已非唐宋词所配合的歌曲之调,而是由唐宋词调凝固下来的代表词的形式格律的所谓‘词牌’。”(1)再如田玉琪《词调学研究的学术空间》言:“它[词牌]的出现与词调音乐的亡佚有关。”(80)王骥德《曲律》早有说明,“牌名”是“调名”的俗称,“词牌”“词调”是一样的。“词牌”专指词的形式格律是在近现代学术发展过程中被赋予的新内涵。
经典著作在语词概念的推广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1978年龙榆生遗著《唐宋词格律》整理出版,其凡例第五、六、七则皆以“每一词牌”开头,如:“每一词牌,以诸家所最习用者为定格。”(1)《唐宋词格律》是名家名著,是很多现代词学研究者的填词启蒙教材。此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又陆续出现了很多以“词牌”为题的词谱著作。例如严建文《词牌释例》、陈明源《常用词牌详介》、袁世忠《常用词牌谱例》、羊基广《词牌与格律》等,有十余种之多。词谱是爱好者学习填词的最初门径,这些填词教材进一步推动了词牌之说的盛行。
“以牌称调”最早发生在明中期,人们最先使用的是“牌名”一词。“牌名”的本义是骨牌名,骨牌名与曲调名用词趋同,在酒令游戏的过程中引申为调名。 “牌名”是明清两代学者固定使用的专有名词,“词牌”“曲牌”都是由“牌名”衍化而来,“词牌”又晚于“曲牌”。晚近以来报刊中的谜语、集名游戏自下而上地推动了词牌一词的流传,而以《唐宋词格律》为代表的经典填词教材自上而下地完成了词牌说的普及。骨牌名与曲名最初的勾连始于偶然,而这种说法得以风行的根本原因是其满足了人们的表达需要。“曲牌”更快被接受是由于“曲调”一词存在歧义,人们缺乏一个专门用来表示南北曲乐调的名词。“词牌”被引入词学研究也是由于在一些民国学者眼中“词调”是指宫调,“词牌”的说法能够减少歧义。
从这样的结论来反观,以牌称调是明清时人的“俗称”,在语词严谨性上确实有“先天缺陷”。但是名词概念始终处于发展流变的过程中,今日的潮流也会变成明日的传统,雅俗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使用“牌”还是“调”是语言习惯,只要能够指代清晰、减少歧义,两种称呼都是可以接受的。“以牌称调”显然也不仅仅是用词问题。词曲依相同曲调赓和,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极具特色的门类。从学术史书写、学科独立的角度来说,“曲”“调”这些说法虽然有更久远的历史,但其他音乐文学体裁也会使用这些词,“牌”这一专有概念更能展现文体特色,是词曲学的“灵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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