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亚历克斯·爱泼斯坦著
叶丽贤译
火箭飞行器多年前被吸入外太空。传回信息的频率越来越低。今天,宇航员向他的妻子发来问候,还汇报说,即使处于零重力状态,即使在梦境中,他还是在朝向妻子的那一侧醒来,睡醒时的姿势不同于入睡时。
总得靠人介绍才能遇见你的缪斯。不过,十月里的一天晚上,生日已过了俩礼拜,一个女人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新书。其中,有个人物对她喜欢的男人说:“你这一辈子都在二手书里寻找自己。”有那么个瞬间——豁然开朗到令人心神不宁的瞬间——这个对话里有什么东西让她想起了自己过去跟一个男人的关系:那个男人即便没碰过一门死语言,却还是觉得自己正在虚掷光阴。她把其中一页的书角折了过去,心想:“如果我和她易地而处,互换角色,他会注意到吗?”她继续往下读。这本书对她的口味来说,不时显得有点甜腻(最后,他回应道:“每回我都找到你了。”)快到结尾的时候,她又翻到了一页——那页的书角竟然也有一道折痕。
电子纸的时代已经近在咫尺了。剩下的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安慰仪式:这些仪式并不是要冲撞时代趋势,而是来自未来的鬼魂误打误撞的结果:它们在大街小巷漫游,寻找失落在长凳上的旧书,捡起来翻读两页,放下之前,还要在书页之间夹上一枚书签——一根细枝或一片黄叶。这个抹着饱经风霜的口红的女人——这些文字是为她而写的——告诉我,她曾捡到一张来自欧洲某国首都的交通卡,卡夹在火车上的一本袖珍书中,里头还有不少余额。我们相邻而坐,都想鼓足勇气问对方需要的站名。随后,我们开始忽略那个向所有其他乘客广播的单调声音:“小心,车站即将关闭。留意脚下的空隙。”
有一回,马克斯·勃罗德❋梦见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这个天使来敲勃罗德的门,问他卡夫卡住在哪里。马克斯·勃罗德在梦里给天使指了路,觉得单翼天使是自己见过的最吓人的东西。第二天,勃罗德遇见卡夫卡,卡夫卡对他说,前一天晚上,他梦见了没有翅膀的天使,天使跟他打听马克斯·勃罗德的住址。
❋马克斯·勃罗德(1884—1968),作家弗兰兹·卡夫卡的终身挚友,是其遗作整理出版者和影响力推动者。
罗密欧与朱丽叶(唯一一对见过彼此死去的恋人)之间的对称只是在这个时刻被打破:朱丽叶胸前已然插了一把匕首,眼看就要断气,目光却对上了已咽气的罗密欧睁开的眼睛。之前罗密欧见过她的模样,相信她,就像从未下凡的女神一样(她从未在世间行走过,未曾微驼的肩膀上自然没有压着日常生活的焦虑:公共汽车放出的灰白尾气,不见踪影的寥寥星辰,还有,作古的诗人不假思索就称作爱情的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然闭上双眼,魂归九天。
跛腿的天使坐在轮椅上,而轮椅是专门为这样烟不离手的带翼生物设计的。他坐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从某个常坐的地方,忧心忡忡地看着那些进入馆内的人。他心里猜想,接下来谁要把自己吊死在某个展厅里。
多年前,他们刚认识那会儿,给月亮取了个绰号。
如今,他们划分好藏书、唱片和相册的归属,就得决定谁可以分到吊扇。
在老旧的历史书里,你会发现,多年前这道墙建起来,是为了将我们与外头的疯子隔开:他总是站在那里,胡乱描画着半空中传递的信息。这道墙立起来后,我们的先人看不见他后来的遭遇。也许,他离弃了这个地方。也许,他在继续练习自己的手艺。(如今有些人想在临睡前吓唬孩子,仍然会说他在墙的那边:他的手掌长出了画笔,移动的速度快如魔鬼,嵌入墙体,写着,划着,写着……)不用说,那些声称这道墙只有一面的人,往往会滥用逻辑和法律。
有一回,咖啡馆里正播放着西班牙语唱片《时间的魔法游戏》,我听到一位老人(手帕的一角没有从他胸前的口袋露出来。他正与一位姑娘坐在桌边,那姑娘显然是他的孙女,身上没有任何刺青图案,比如,没有“睫毛膏”“海马”这样的文字)突然开口说:怎么意第绪语单词听起来都那么滑稽?怎么德语单词听起来都那么吓人?也许老人平日里说的是希伯来语。
“你们大概会以为她仍在等着忒修斯兑现诺言,回来找她。”他们站在迷宫的入口处,看着那个瘦小的老太太正坐在咯吱作响的摇椅上织着围巾。导游开始向迷宫里面走,但紧跟其后的男人——大衣还在滴淌着雨水——仍然在口袋里翻找着一枚硬币,要给那个女人。他想,她究竟来自何处,看起来这么熟悉?他是不是在某个古老传说里听说过她?当然,他们在过道里转悠的时候,他就不再想她的事了。所有迷宫奇迹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无数的回声,还有火把(光点和碎影滴落在墙上),还有地板上那页发黄的纸,贴在通向牛头怪大厅的拐角附近,上头写着:“小心,刚刷的油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