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马车在傍晚驰回村庄
天边浓稠的暗色
迫不及待地扑下来
马车在家门口卸下草料
再卸下马具,然后默默伫立
今夜,黑暗将它一点一点吞没
明天,阳光又把它打捞出来
白哈巴的牛,在村子里吃草
草很少,它们吃不饱
村子里的小河在去年就已干涸
它们想喝水,却挪动不了脚步
它们忍到黄昏,慢慢进入牛圈
巨大的黑暗压下来
它们向上挺了挺脊梁
隐隐透出沉默的力量
少年与一匹马一起出去
马回来了,少年没有回来
当晚,少年的马鞍裂了
母亲低声叫着少年的名字
父亲沉默,一整夜没有说话
到了天亮,母亲和父亲都沉默
少年回不来了,少年回不来了
回来的只有一匹马,它也沉默
路上的风,晃来晃去飘着
好像少年回不来的消息
要再过几天才能传回来
毡房,才会发出细微的声响
一场风刮着刮着,就好像
变成了山,变成了水
变成了要急于寻找什么的少年
在风中行走的一只豹子
风似乎悄悄进入了它的体内
然后疏通一条河流
从上游流淌出草原
甚至让鹰也一跃而飞
一场风,一定不知道
就那样改变了一只豹子
就连它的声音,仿佛灯盏
只能在风的背后照亮一些面孔
今夜,豹子终于停了下来
风已大过了它,变成它的命运
它俯首,终于像草一样
站稳了脚跟
两棵树,被称为“夫妻树”
除此之外,人们说不出什么
更不知道,它们是否说出爱
是否幻想森林和花朵
所以,试着想一想
当虚无淹没手指
沉默的风,在原地停留
那时候,只剩下
一些白昼
一些黑夜
禾木,又叫神的自留地
多年前有一位猎人
捕获一只肥硕的哈熊
将熊油储藏在树洞中
吃了很多个日子
那些日子,包括春天和冬天
包括湿润的雨和寒冷的雪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故事
一个村庄,仅凭单纯
神秘至今
提一桶水回到牧场上
人喝了,羊却不够喝
一条河的水,人和羊却喝不了多少
白天是这样,天黑却要返回
饥渴的夜,人不说话
羊也不出声,好像一切都必须沉默
天再次亮了,那条河却改道离去
人追不上,羊咩咩乱叫
敞开的毡房门,望着人和羊
好像在等待回答,又好像永无答案
流淌到远处的那条河
好像在回头微笑——可怜的人和羊
从去年开始,这里已悄悄枯萎
你们不迁徙,又怎能
栖身于有水草的地方
突然从一个角落飞出来
惊得一座城的雪战栗
但只是飞,始终不肯落下
仰望的人,暴露了内心的勇气
只有这样的人,能够模仿
一场秘密的舞蹈,能够
为突然飞出的鸽子快乐
为未遂的罪哭泣
小心翼翼藏在一座山中
守着一条河的源头
但还是被一首歌带走
还能不能回来
被偷走心脏的圣人
被另一颗心脏寻找
在另一首歌中,另一个地方
彼此擦肩而过
草原上的女人,只有走进雨里
天地才会把她们当歌一样唱
风才会把她们像跳舞一样掀动
雨越下越大,她们来不及
在心里涌出做女人的骄傲
甚至来不及祈祷雨多下一会儿
就已经被雨带走,被风亲吻
她们疯了,风雨变得两手空空
远远地,男人摸着儿子的头问
你长大后,想让这个女人
变成你的妻子,还是母亲
上次去的时候,一路都看见
树的影子,在地上杂乱堆积
我内心有伤,在那一刻
被撕扯得更痛
这一次,一路上看见
树的影子明净整齐
像剑终于回到了剑鞘中
阳光扑下来,像是要在低处
制造一场漏洞中的狂欢
两次看树,两种不同的心境
泪水或者欢笑,都在往下沉
沉到心底,便没有疑问
也没有赞颂,唯一想说的话
人其实不能停顿,离开
不知道会不会再次悬空
骑着马翻过村后的山冈
人和牛羊就属于草场
留在村里的孩子和老人
身上都有一个人的一生
而低头假寐的狗
像在思考,又像什么都知道
巨大的寂静,需要倾听
更需要自己回答自己
洁白,苗条的少女
她们应该是姐姐,还是妹妹
怎样赞美,都没有反应
单纯的少女,还不知道爱和恨
如果散落,风会撒一把盐
雨会扑下一大堆舌头来舔
她们弯着身子哭泣或流浪
好像走远了,又好像停留在原地
痛过一阵,便不知痛是什么
流年不利,草长得比山还高
在大衣里,是满世界的情人
温暖,是又想飞的火焰
一只狗熊迎着枪口微笑
一声枪响,它被撂倒
然后变成一堆肉,一盆熊油
肉很快被吃完,熊油剩下不少
被放进树洞,等待未知的人
未知的人吃完,去做未知的事
阿尔泰山压下来,扛住的人
除了爱,一无所有赤条条
扛不住的人,死于狗熊的大嘴
但是他的影子活着,没有仇恨
多么像那只狗熊的微笑
羊不快乐,草原就不快乐
它们吃饱了肚子还饥饿
而最饥饿的是眼睛,一眼看过去
雪山平淡,河水无声
就连青草,也不能让羊兴奋
羊不愿再看什么
变得漠然而冷酷
后来下起一场大雪
羊因为没有留恋和不舍
早早地走在了大雪前面
牧民对表情漠然的羊说
你比所有的小伙子都聪明
比所有的鹰都勇敢
但一转身却不见了羊的身影
好像在神秘的路途上
羊把所有的聪明和勇敢
都不当回事
我有幸在西藏见到一只鹰
它在班公湖边的山坡上爬行
它受伤了,羽毛如同熄灭的灯盏
我相信那一刻,低下头颅的它
不再觉得自己是神
我没有给它喂食,也没有扶它
我只想看看它眼睛里有没有泪水
有没有与命运和解的热
有没有还给世界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