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刘昆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活成了一座山。
我在一间新屋子里呱呱坠地,里面泛着原木的清香,厚重的云把它压在山脚下,让人感觉无比踏实。树木和庄稼来回穿插,把村庄切割成一块块彩色的蛋糕。我出生那天,父亲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柏树,比我矮了不止半截。
母亲生下我后得了一场大病,此后每天都在变胖,这与人们贫瘠的想象力背道而驰,因为他们从未见过一个生病后变胖的女人。痊愈后,母亲天天活跃在田间地头,这再一次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在他们看来,大病初愈的人应该躺在床上。
我出生后的第二年,那棵柏树就追上了我的身高。它绿得发黑,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母亲的面色依旧红润,像一个新鲜的苹果。后来,我学会了走路,走出院子,第一次站在山下,看到了它如何把整个村子踩在脚下。
小叔是村里第一个从大山脚缝里爬出去的人,他去了内蒙古学医,直至光荣归乡。然而他对生活不甚满意,对我刚考上高中的姐姐说:“老人们都期待我们通过读书走出大山,可是走出去才知道,还是这片蓝天绿水最让人留恋。”姐姐不信,直到她考上大学,到成都求学一年后对我说了类似的话。那时的我也不相信。
我出生后的第三年,那棵柏树就比我高出了半个身子,直到它长得和围墙一样高,我才放弃了比较,因为全村没有一个人的身高能够超过那面围墙。
长大后,我到银川求学,干燥的空气和广阔的宁夏平原都让我惊讶不已。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沉浸于城市的新鲜与新奇之中,仿佛一片天空突然被抹去了所有乌云。
然而持续的空白让我疲惫不堪,我开始想家,想念那棵永远比我高的柏树,想念那座从未登顶的山峰。
长春的空旷远甚于银川,我内心的空虚逐渐在平原上漫溢,无法阻止。
好几年没有回家了!我的柏树,我的山峰,我的亲人,仿佛迷雾一般,笼罩着我。
飞机、高铁、汽车,几经周折,我终于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这颇像小说的叙事。它只有一条路、一条河和一排稀疏的房,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岭和绿得发烫的波浪。
村里换了许多东西。村长不再是那个老迈的男人,它成了另一个男人老迈的身份。路面没有一粒石子,光滑得像东北冬天结冰的河面。也多了一些东西,比如光滑的墙面和直挺挺立着的太阳能路灯。这同时意味着一些事物的消失,比如凹凸的墙面、斑驳的红砖、弥漫的烟雾。
爸妈极為高兴,不仅是因为我回来了,更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日子开始有了可以触摸的形状。
姐姐不久也回来了,带着成都的一家老小。过完年后,他们都不想走,尤其是她游历了大半个中国的婆婆,想在大山里安个家。
弟弟去了南宁求学,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期待,像当初的我和姐姐一样,他几乎是抱着一种出走的心态离开的,而后又无比思念,想要回来。
小叔和以前一样。他见到我的时候,云正从头顶游过。他告诉我,他还是向往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说自己好比一条鱼,这儿才是他的海洋,即使要忍受酷热的阳光、单调的气息,他也愿意回到这片阳光照耀的土地上生活。
一场细雨过后,老家的林间长出无数高耸的新房,如雨季的蘑菇一般,需要人去发现。那棵柏树则永远留在了井一样的苍老里。
至于那些新房,里面的新事物已远远超出时间的想象。比如马桶公然走进了屋子的中心,放在以前,恐怕没有任何人敢做这事儿,因为夏天的苍蝇、蚊虫和排泄物的味道会把人赶回史前时代。
那些最可贵的宝物——村里的老人们依然健在,他们每天精神矍铄地坐在一起聊天!
这一次,我和年近古稀的爷爷一起爬上了那座孤耸的山峰,阳光漫过云海,淹没视线。
人间永远在山下。经过数十年的攀爬,人早已成为山的一部分,甚至是山本身。
(责任编辑/李希萌)